第19章 心灵一击·钢铁
==朦胧星域,大裂隙边缘,戈兰达瑞斯地下,HO-2城区==
按照法恩的指引,他们找到了公共浴场的地点。事实上,它就在城区中央。地下的冰凉泉水,在围绕着火炬的管道中流过几圈,就变成了热水,甚至还有些烫。在确认过场地安全后,卓拉让法恩把这个消息通知给所有人。不久之后,他们就听见了修整地传来的欢呼。
埃林也想欢呼,但他现在就在卓拉眼皮子底下,他不敢造次。那双锋利的翠绿目光,此刻正直勾勾扣着他的后背。法恩已经去协调那些人们有序入场。大堂里此时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和既是名义上、又是事实上的上司共处一室,让埃林很不自在。他的脚趾在鞋中先是紧扣,然后又放松。他试着去研究墙上的旧广告和遗落在柜台上的报刊,但卓拉的目光从来没离开过他。
在此刻,埃林非常、非常想要从这双眼睛下逃跑。到随便什么地方去。他记得这栋建筑物的左手边,那里有一个小公告板,上面贴着很多告示与旧报纸,它们在洞窟的微风中摇摇晃晃。走过它的话,就是一个路口。那里有一间独立的小屋,是小小店铺样子,屋檐下还挂着风铃。它一直发出细弱的叮叮当当,称不上悦耳动听,但足够解闷。
够了,埃林想。他真的很受不了这种沉默的尴尬气氛。他鼓起勇气,转身面对卓拉。他开口说。
“卓拉女士,我想出……”
“不,你现在不想。”
逃离的计划,还没开始就遭遇了结束。甚至情况变本加厉:他与卓拉现在面对面了。
一开口就是想溜,现在还要直面卓拉之审视,真有你的,埃林。他咒骂自己的莽撞。他大可以使用更加合理的理由,比如去帮法恩一把——是的,就该用这个理由。现在说应该还来得及……
卓拉抬起手,她的激光手枪瞄着埃林的头。
“我应该枪毙你吗,埃林先生?”她问。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自己做了什么吗?他的第一反应是FE-4。那时候,他似乎无视了卓拉的指令。但如果是因为那时的事情,她大可以不用这时候再来补上惩罚。登车之后直到现在,他更是什么过错都没翻。至少埃林自己觉得自己没错。
他的大脑在沉默中飞速运转。这应该不是自己直接犯下的错。或许应该往其他方向思考……
激光枪依旧瞄准着他的额头。
真该死,想不出有什么原因值得让自己接受审判。埃林的内心在咒骂自己。他已经愚笨到连这样大的错误都看不见了吗?但他真的想不起来。
耳畔一片寂静。可恶,以神皇的大拇指,就连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都在嘲笑自己。埃林听得非常清楚,自从他朝这些灵魂之海的东西吼过之后,它们就不再向自己对话。它们只是发笑,无止无休。
他再次看向卓拉的眼睛。她的面前分明只有自己,只应该有自己。但埃林能看见那些东西:它们藏在自己的背后,伸手,要拉着他,扯着他。它们的羽翼想要覆盖什么东西,也许是自己的灵魂。
噢,原来如此。埃林眨巴眨巴眼睛。
“因为我回答了?”他向卓拉提问。以一个问题而言,它太过晦涩,完全称得上没头没尾。
卓拉一动不动,埃林能从她的眼神确认她听懂了。
“你在没有我监护的情况下,擅自对话恶魔。”她说。“而这让我非常担忧。”
好吧,她真的比预想的还要懂。或许是因为自己真的很不擅长掩饰内心。
恶魔依然在发笑。
“你招致了恶魔的视线,而我找不到方法阻隔它。这让我开始思考。这让我不得不思考到一个可能性。”
埃林咽了一下口水。他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这让他恐惧。
大堂中的灯光,由于线路在长久岁月中的老化与侵蚀,一直在明明暗暗中闪烁。这平凡劣质的小灯泡,看上去坚持不了多久了。
“你觉得呢,埃林?你觉得我应该现在枪毙你吗?”卓拉再次提问。
该回答些什么。但,说什么呢?埃林拿不准什么主意,但他的脑子已经开始回放。有意思,埃林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一步,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过去的将近二十年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色彩。埃林本来已经快要想不起自己之前是做什么的了。但现在,淡白色的老旧记忆开始涌现。
卓拉的枪口依然瞄准着。说些什么,快说些什么。跪地求饶么?或许加上抱大腿痛哭流涕会有些作用?但也许是反向的作用也说不定。埃林仍然勉强在维持思考。
说些什么,埃林。说些什么。笑声在不知何时变成了循循善诱。也许是在刚刚,也许是在更早。
埃林终于开口了,他说话。
“我的……爷爷,他是一个残废。”埃林说着,他木木的,回到了他初入地下时的状态。“他曾经身体健全,聪明伶俐;但后来——至少在裂隙炸开前,我最后一次见到时,他是个残废,只有一条腿能动,流着口水,只有五岁的智力——这一切因为他去参加了星际战士的选拔。那些选拔毁了他的一生,让他成了个废人。”
“我的母亲,据说曾经是一个医疗修女,跟随沃特拉尔……什么的,一个手枪兵团,征战了十二年。”他继续说下去,他开始攥紧自己的手。“可能你会质疑,一个医疗修女怎么会嫁给一个烧烤摊主,但这是事实。战争摧毁了她,炸断了她的双腿,让她不得不从前线退役。直到她由于旧疾反复而早早去世;在那之前,她每天晚上都会在噩梦中惊醒。她一直,一直梦见战场上尸横遍野。”他低下头,喘了口气,继续说。逐渐拔高的音量让他的肺有些压力过大。
“还有我,一个小市民,一个烧烤摊主。跟着你,要走过半个世界。从鬼门关里出来一次又一次,换一个地方,我杀掉的邪教徒和叛军,已经足够为我换一枚勋章。”说到这里,他抬起头。
“而你现在要枪毙我!”埃林几乎是大喊大叫。“在经过这么多苦痛、这么久的并肩作战后,你要枪毙我!我全家,三代,都为了帝皇流干了最后一滴血,现在你要枪毙我!”他抓住卓拉的枪管,抵住自己的额头,“开枪!杀了我!告诉我这就是忠于王座者的下场!这就是为帝皇奉献一切的回报!”
泪水从他眼中流下。卓拉一言不发,她握枪的手也在颤抖。埃林双手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他蹲下,流泪,等待着扳机扣动,或者是等待着其他的什么。
他没听见机械结构扣动的声音,而是一句话。它来自一个他已经非常熟悉的声音。
“睁眼吧,埃林。”卓拉说。“收拾一下。法恩已经协调好那些人了。如果还想赶上热水,那我们得尽快。”
她收起了枪,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笑声与劝诱,都平息了。暂时。
==朦胧星域,戈兰达瑞斯轨道站,基座号战斗驳船==
在基座号成功接驳轨道站空港后,阿瑞俄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向维狄欧索。但他被玻伊托斯的命令拦下了。战帮的年轻冠军只穿着袍子坐在房间内,他的动力甲已经被奴隶们拿去清洗修整。
堤刻敲了敲房间门,打断了阿瑞俄的生闷气。
“你闭嘴。”阿瑞俄先发制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给我闭嘴。”
堤刻耸耸肩。他也没穿动力甲,大片烧伤的疤痕在他的胸口格外醒目。他的一个拇指,刚刚被换成了新的机械义肢。他熟练地坐到了阿瑞俄的对面,背靠着墙。
“我刚刚从军械库回来。”堤刻说道,“你记得喀尔伯洛斯吗?”
“那个老顽固?”阿瑞俄耸了耸肩,“怎么,你这一身狼狈不堪是他搞的?”
“是啊。”
“他真有精神。”阿瑞俄笑出了声,“他被关进地狱兽多少年了?四十?四十五?”
“四十八个泰拉年。”堤刻耸耸肩,“他确实很有精神,在地狱兽里待五十年还能折腾的可不多见。”
“他一直是我们中最坚韧的一位。”
“你居然对他有好评?”堤刻斜眼看着阿瑞俄,“我以为你会很讨厌他呢。”
“喀尔伯洛斯是个蠢货。”阿瑞俄说,“最糟糕的那种,和维狄欧索一样糟。哦不对,他要稍微好一点,至少他不像维狄欧索那样无能。”
堤刻换了个姿势,他一只手搭在了柜台上。“你觉得忠于原体,是一种糟糕的表现吗?”
“忠于原体并不糟糕。”阿瑞俄说,“但是无条件忠于原体很糟糕。正如喀尔伯洛斯,正如维狄欧索。我愿意跟你打赌,如果维狄欧索取得战帮的话语权,用不了十年他就能再次把我们带入绝路——就像地狱兽里那位以前干的一样。”
堤刻却摇摇头。“这就是我想要和你说的了。上一次也是,这一次也是。你真的不应该当着玻伊托斯的面,去和维狄欧索发生冲突。他也没你想得那么无能。”
“你什么意思?”阿瑞俄在猛地扭过头,他深灰色的眼珠滴溜溜转到直视堤刻的方向。“你是想告诉我,我是错的?”
堤刻用手撑起自己的头。“当玻伊托斯决定掀了旧领主的烂摊子、自己接手成为我们的新领主时,维狄欧索就是他当时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盟友。”
阿瑞俄愣住了。“什么?”他说。
“我和他很早很早就认识了。”玻伊托斯笑着,拍了拍希伯墨同的臂甲。一台地狱兽横陈在他面前。它在看见玻伊托斯的身影时,发出了震怒与不甘的咆哮。
“后来当他找上我,向我告知他被原体赶出了梅德伦加德时,那是我自打大叛乱后,笑得最开心的一天。”玻伊托斯抬手,给了地狱兽一拳。这台与战帮一样老的恶魔引擎在痛苦中哀嚎。
“我之前就很眼馋他。在军团还没死的时候,只因为他是被佩图拉博亲口提拔的战争铁匠,这就足够让他从同僚手中夺取、吞并他们的资源。”玻伊托斯不紧不慢地从希伯墨同手中接过了一柄匕首,他漫不经心地开始割下这台地狱兽上增生的血肉。
“他很有本事。”希伯墨同慢吞吞地说。
“是啊,他很有本事。但他的光辉时刻,已经随着军团一起消散了。然后他又被佩图拉博亲自赶了出来。”玻伊托斯一把将匕首扎入地狱兽的夹缝中。“是个人都能看穿,他所挚爱的主君、他的基因之父,是在把他扫地出门。”
“如果那些理由是真的呢?”希伯墨同问道。
“那又如何?”玻伊托斯不以为意。“结果是一样的。他被驱逐。但我是真没想到,他在那种困境,第一个想起来的居然是我。”
说到这里,玻伊托斯又笑了起来。
“当时这个战帮穷困潦倒。我们甚至连船都快修不起!那时候恰逢雷克兰德战争的结束。”玻伊托斯说,“十七个战争铁匠联手,对抗那个家伙,而我们全部大败而归……当我们走上战场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不得不同时对抗当年的三叉戟。”
“佛里克斯,克罗格。”希波墨同说。
“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玻伊托斯苦笑一下,“很多传言说佛里克斯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才华和野心,但他即便闭着眼睛也能预料到我们的每一个部署,克罗格……克罗格就是一个恶魔,他更应该去吞世者而不是钢铁勇士。”
“个人勇武永远无法撼动大局。”希波墨同说,“你是战争铁匠,你明白这一点。”
玻伊托斯厌恶地扭了一下刀柄。“但是克罗格撞坏了阿芙罗蒂忒——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面盾牌。她可是我亲手做的。”
“为什么你给你的盾牌起名这个?”希波墨同问道。
“阿芙洛荻忒是一个黑机械教女士的名字。”玻伊托斯说。“她摸上了我们的船,想把基座号的机魂据为己有。她的潜入水平真的很低劣,于是我肢解了她,把她还是人类部分的骸骨抽出来,镶嵌在盾牌上。”他冷笑,“让我们把话说回来——刚说到哪了来着?”
“你们输的很惨。”
玻伊托斯摇摇头。“是的,是的。总之,我们输了,输掉了一切,战帮从未如此接近毁灭……然后维狄欧索来了。”
“还带着他的身家财富。”希伯墨同笑了笑。
“是的,他对那些大型战帮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失败者……他肥的流油。梅德伦加德的各个小战帮都快疯了。我但凡再慢一步,他就会被其他战帮抢了过去。从我去接他、直到回到自己领地,我们俩已经沾了一身的血。‘完整之铁’、‘锻造者’,还有什么其他的小战帮,我不记得那些名字了。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战败者。他们派了好些人,一些人甚至倾巢而出!他们都想把维狄欧索挖走。”
“这些人没打赢你俩。”希伯墨同安静地帮他的战帮领主追忆往昔。
“他们赢不了我们。即使维狄欧索真的不擅长战斗,他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解决的。更何况,他还有一堆好东西。”玻伊托斯拍了拍挂在他腰间的重力锤,“摒弃钢铁”顺从地配合着他的动作亮起,然后又熄灭。
希伯墨同歪了一下头。“你接下来要说,‘但是’。”
“但是有一点,维狄欧索很不好——他也对佩图拉博相当狂热。和这位差不多。”玻伊托斯拔出匕首,然后扎了地狱兽第二刀。它再次哀嚎吼叫。
“于是我给他开出一个条件。我要他帮我,把旧的战帮领主全部掀翻。他几乎没思考就同意了,令人咂舌。”玻伊托斯扭转着扎进去的匕首。
“他帮我将这些旧的战帮高层一一装进地狱兽。即使当时他已经发现了,这些战帮领主都是和他一样的佩图拉博派。我很疑惑,很警惕。于是我问他。”
说到这里,玻伊托斯抬头,看着比他还高的希伯墨同。对方的目镜倒映着终结者盔甲厚重的身影。
“我直接问他。我居然直接就这么问了。哈!我当时多么天真!但是希伯墨同,你猜猜他说什么?”
希伯墨同摇摇头。他的目镜和面罩在晦暗的灯光下打出交错的阴影,这让他看上去在笑。
“他说……”玻伊托斯特意说得抑扬顿挫。“他说,‘我不在乎。’多新鲜呐!他在把我从永恒之墙下捞回来的时候,我都没发现他竟然冷血至此!”
希伯墨同安静地看着玻伊托斯激昂陈词。“所以你其实很喜欢他。”泯灭者慢悠悠地说。
这话让玻伊托斯发出了不受控制的笑。他肩甲下的铁流苏一开始只是轻轻颤抖,最后终于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
“你知道吗,希伯墨同?我有的时候甚至会怀疑,你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千子的巫师们,学了什么读心的把戏。”他大力拍了两下希伯墨同的臂甲。“我历战二百多年了,而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钢铁勇士。”他音量渐低。地狱兽配合着他渐弱的声音,它低声哭泣。
“他确实很特别。”
“他无比珍视兄弟们的性命,哪怕只牺牲一个都让他难以接受;他对送兄弟们去死毫无波动,哪怕是面对着永恒之墙的尸山血海。”玻伊托斯低语。“这两个矛盾、割裂的特质,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我想了很久,我想不明白这一点。”
“但现在你们就在共事。”希伯墨同平静地陈述着这一事实。
“抛弃‘钢铁’的人,在乎钢铁的人。我与维狄欧索,我觉得我们应该是殊途;但如今居然同归了。”玻伊托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