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秦穆公尊贤重士 百里奚饲牛拜相
从秦襄公开始，历经文公、宁公、武公（此时齐桓公称霸）、德公、宣公、成公，传到了秦穆公，他是另一位影响秦国至深的君主，是“春秋五霸”之一。中国有一个成语叫“秦晋之好”，指春秋时秦、晋两国国君几代都互相通婚，结为姻缘，现在也指两姓联姻，这个开端就是从秦穆公开始的。秦穆公娶的是谁呢？娶的是晋献公的女儿、太子申生的姊妹。那么这个晋国又是怎么来的呢？大家还应该听说过一个成语“桐叶封弟”，说的是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有一次和弟弟唐叔虞开玩笑，把桐树叶子削成“圭”（权力的象征）的形状送给他，说要用这个封他。周公马上请求封唐叔虞，成王说自己只是开玩笑，可周公说天子无戏言，要言出必行，于是周成王把叔虞封在黄河、汾河一带，也就是今天的山西一带，而秦国位于今天的陕西、甘肃一带，所以两国有这种互通姻亲的想法最正常不过了。这一点必须交代一下，因为春秋时秦、晋的政治与军事活动非常密切，不交代清楚，很多内容没法理解。
秦穆公四年，穆公迎娶晋献公的女儿为妻。在陪嫁的队伍中，有一个后来大名鼎鼎的人物叫百里奚，但当时他仅仅是晋献公女儿陪嫁的奴仆。一个栋梁之材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呢？原来，百里奚是虞国的臣子，虞国灭亡后，他也开始了颠沛流离的落魄生涯。这虞国又是什么来历呢？吴国的始祖吴太伯、其弟弟仲雍和周文王的父亲季历都是兄弟，他们的父亲看季历的儿子周文王比较聪明仁慈，就想把王位传给季历，再传给周文王，于是吴太伯和仲雍就逃到了长江中下游地区，而吴太伯后来就成了吴国的始祖。他死后因为无子，弟弟仲雍即位。仲雍的曾孙中有一个叫虞仲的在周朝建立以后被封为诸侯，封地是虞国，而另一个曾孙周章继续传承吴国的血脉，这就是吴王阖闾（lǘ）的祖先。虞国挨着虢（Guó）国，这两个国家又与晋国毗邻，“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的父亲（加这些定语，我不认为是累赘，主要是想通过一个耳熟能详的人把生僻的人物联系起来，让人能够真正读懂《史记》，理解成语典故的内涵）晋献公用名马、珠宝贿赂虞国国君，说要借道攻打虢国，达到目的后，回过头来就把虞国灭了。这就是“假道伐虢”。
有个成语“唇亡齿寒”就是从这个事件中提炼出来的。虞国大臣宫之奇劝谏时打比方来说明虞国与虢国唇齿相依的关系，可虞公不听。《古文观止》上有一篇《宫之奇谏假道》，也指这件事，“假道”是借道的意思。百里奚也多次进言（那时他还没有到秦国。虞国是百里奚的故乡，他在外漂泊半生，郁郁不得志，只好再回到故乡，下文详叙），可都没被采用。就这样，百里奚也被晋献公抓来，作为陪嫁送给了秦穆公。百里奚到了秦国，叹息道：“我有命世之才，遇不到明主，施展不了抱负，如今年事已高，又沦为别人的仆役，这真是耻辱至极。”于是他就逃到了长江流域的楚国，被楚边境的人捉住。百里奚说自己是虞国人，因为国破家亡逃难于此，不是奸细，而且自己善于养牛，于是这些人把他进献给楚王。楚王让他养牛，果然很有效果。楚王问他用什么方法把牛养得这么好，百里奚说：“按时让牛吃草，爱惜它的身体，能够设身处地为牛着想。”楚王大喜，又让他养马。就这样，他在楚国混日子。他的命运如果再不改变，他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养牛专业户。
秦穆公看名单里有百里奚的名字，但是找不到这个人，后来有人说他有经世之才，可惜一直都没有遇到明主，施展不了手脚。秦穆公这时最关心的事就是振兴秦国，他正求贤若渴，有这种人岂能让他白白溜走？穆公就派人打听，得知百里奚在楚国给人养牛饲马。穆公就想用重金把他赎回来。大臣公孙支（《左传》中称公孙枝）劝道：“若是用重金赎买他，事情就泡汤了。您想想，楚人之所以让他养牛，就是因为没有认识到他真正的价值，若是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赎买，不正是告诉楚人他的真实价值了吗？那样的话，楚王就会重用他，轮不到我们了。现在我们只能不动声色，对楚人说百里奚是我秦国逃亡的奴仆，我们要押解回秦国治他私自逃亡的罪，这样才能成功。”穆公称善，于是对楚人说：“我国有个奴仆叫百里奚，现在逃亡到了贵国，我想把他抓回治罪，杀鸡儆猴，用来警告要逃跑的人。我奉上五张羊皮把他赎回来，请您准许。”楚人一看，这算什么，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情，马上放行。
楚人以为百里奚回到秦国必死无疑，都哭送他，百里奚说：“我听说秦穆公有雄才大略，日理万机，怎么会为一个奴仆如此兴师动众呢？他这是想任用我，这次返秦恐怕得遂心愿，你们又哭什么呢？”百里奚一到秦国国境，早有人等候迎接，把他放出囚车，请他沐浴更衣去见秦穆公。穆公问：“您今年多大了？”百里奚答道：“刚刚七十。”穆公道：“可惜老了一点儿。”百里奚说：“您若是让我追逐飞鸟，搏击猛兽，那我肯定显得老了，但若是让我筹划国事，我现在还年轻得很。当年姜子牙年已八十，才得周文王重用，结果创立周朝的基业。我今日遇到您，不是比姜子牙还要年轻十岁吗？只是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秦穆公说：“虞君不用您的建议，这才亡了国，并不是您的错，请您不吝赐教。”穆公如此不耻下问，百里奚感动万分，马上和穆公就秦国的中长期发展规划进行了讨论，一连谈了三日。穆公大喜，授予他管理国政的权力，秦人称他为“五羖（ɡǔ，公羊）大夫”，因为他是用五张羊皮换回来的嘛。
当穆公想要让他当秦国“首席行政官”的时候，百里奚推辞道：“我的才能不及我的朋友蹇（Jiǎn）叔十分之一，您若想治理国家，请任命蹇叔，我当副手辅佐他。”但穆公不知蹇叔究竟怎么贤能，百里奚说：
“蹇叔的贤能，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才一清二楚。要说清这个人，得先从我的身世说起。我是虞国人，少时家贫，三十多岁时才娶妻杜氏，生下一个儿子叫孟明视。我想出游寻找机遇，可是只留妻子在家又有点恋恋不舍。我妻子说：‘男儿志在四方，你正值壮年，应该外出寻求富贵之道，怎能坐困愁城，蹉跎岁月（他妻子应该用不了这样的词汇）？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你不用挂念。’于是我到了齐国想进见齐襄公（“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的哥哥），可无人引荐。本来我的盘缠就不多，花光后身无分文，只能沿街乞讨。当时我年已四十，想起自己一事无成，真是心如刀割。就在这时我遇到了蹇叔，他看我不像一个乞丐，就留下我吃饭。在谈论时事的时候，他见我对国内外局势了如指掌、对答如流，大发感慨道：‘您有此才能却困顿如此，当真是苍天无眼。’他就把我留在家里，我们结为兄弟，而蹇叔家境也不富裕，我怎能吃白饭？我就在村里养牛贴补生活费用。这时齐襄公被他的堂兄弟公子无知杀死了（事见本系列丛书之《霸主之路》），公子无知篡位当了国君之后悬挂榜文招贤纳士，我就想投个简历，蹇叔说：‘齐襄公有合法继承人，而公子无知妄想非分之福，他肯定不会有所成就。’果然，没过多久，公子无知也被杀死了，公子小白即位。这是蹇叔有先见之明。
“后来，我听说周朝的子颓喜欢牛，为他饲养牛的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大王您也知道，子颓是当时周惠王的叔叔（百里先生不会这样讲话，是笔者对读者讲话，很多类似情况，别较真）。我想，要是有这个门路，我应该有被重用的机会，就想辞别蹇叔去洛阳。他劝诫我道：‘大丈夫不能轻易投靠别人，如果投靠以后才发现此人难成大事，悔之晚矣！若是半途而废，则为不忠；若是共同患难，则又不智。’但我执意要去，他就和我一同去见子颓。我大讲饲牛之道，子颓大喜，想用我为家臣。蹇叔私下对我说：‘子颓为人，志大而才疏，他的身边都是一些阿谀奉承、虚伪狡诈之辈，长期耳濡目染，他肯定有觊觎（jì yú）王位的想法，我看他失败的日子不远了。’后来子颓果然作乱，篡夺王位后不足两年，就被杀身亡。这是蹇叔的知人之明。我一直困顿不堪，内心凄苦，加上想念妻儿，就想回虞国，而蹇叔因为有一个故人叫宫之奇的也在虞国为官，他想探望他，就和我一道到了虞国。
“那时我的妻子因为贫困，早已流落他乡，不知去向，我真是痛彻心扉。想自己堂堂男子汉，竟然让妻儿流离失所，真恨不得一头撞死。这时蹇叔向宫之奇推荐我。当我们俩从虞公那里返回以后，蹇叔说：‘我看虞君目光短浅，贪爱小便宜，并且刚愎（bì）自用，难听逆耳之言，并非有为之主。’您也应该知道我当时的处境，我对蹇叔说：‘常言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兄弟我一直窘迫，好比陆地上快要枯死的鱼，不敢奢望遨游江海的畅快，只要有杯勺之水就能缓解我的困境。’蹇叔说：‘既然兄弟因为贫困不得不当虞国的大夫，我也无法阻止你，你珍重！’后来果不出蹇叔所料，我在饥不择食的条件下又做了错误的决定。虞君只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就准许晋国国君借道讨伐虢国，我和宫之奇极力劝阻，都没有用。再后来就落到这个地步。我听蹇叔的建议，两次都得以免祸，这次没听就差一点身死，所以我说蹇叔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是一个难得的奇才，大王可把他请来，我宁愿当副手。”
秦穆公听后击掌赞叹，派人快马加鞭，卑辞厚币把蹇叔请来，当场向他请教安邦定国之策。蹇叔说：“秦国远离中原，位置偏西，与戎狄为伍，地险而兵强，进足以战，退足以守，之所以不能和中原诸侯一较短长，是因为威德不足。无威，难以令行禁止；无德，难以长治久安，这样怎能称霸？”
穆公问：“威与德孰先孰后？”蹇叔说：“二者不分先后，要相辅相成，威与德双管齐下，以德为本，以威为辅。只推崇德治而不实行威权，必有外患入侵；若是只有威权而不知刚柔并济，则民心不服而有内忧。”
穆公问：“我想布德又立威，用什么方法呢？”蹇叔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人和戎狄杂居，也受到感染，很少讲究尊卑贵贱的礼法，形同一盘散沙，这不利于形成核心竞争力，所以我的意思是先行教化而后实施刑罚。为什么呢？先推行教化，三令五申，让百姓知道尊卑长幼的观念。这样，君王施恩，民众才会感激；实施刑罚，民众才会惧服。从君王到百姓形成统一的认识，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就好比手、足、头、目互相协调，成为一体。这也就是管仲辅佐齐国国君无敌于天下的原因。”
穆公问：“做到这一点就可以称霸了吗？”蹇叔说：“这还不够。要想称霸，必须记住三点：勿贪心，勿愤怒，勿急躁。贪则多失，愤则多难，急则多蹶（摔跟头）。分清大小，抓住重点，用得着贪一时之快吗？知己知彼，趋利避害，怎么能感情用事呢？斟酌缓急，精密布置，谋定而后动，还用得着着急吗？”
穆公说：“太好了，请您说说现在该怎么做？”蹇叔说：“现在齐国国君已老，霸业也要衰落了。秦国当务之急是要整顿内政，把周围几十个小国兼并过来，然后发展生产、训练士兵，只要自身的实力增强了，然后屯兵以观中原之变，广布德义、急人之难，那时，秦国即使不想称霸，恐怕也身不由己了。”
穆公大喜道：“我得二老，真是秦人之福。”封蹇叔为上大夫，百里奚和蹇叔开始革新秦国政治。百里奚的儿子孟明视和蹇叔的儿子西乞术后来都成为将军，加上白乙丙，号称“三帅”。
百里奚和蹇叔真是知音，而且百里奚尤其让人敬重。他敢于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能够主动让贤，这是最难能可贵的。嫉贤妒能之辈根本不会让别人夺自己的地位，更不用说主动荐贤了。他们辅佐秦穆公称霸，是真正的贤才。他们俩为秦国的发展设定了“路线图”，基本上规划了秦国的未来。到了秦孝公时，商鞅承前启后，推波助澜，最后，秦始皇统一六国。从百里奚、蹇叔开始，秦国一直广纳人才。当时，秦国是最能大胆起用无名之辈的国度，所以它才能完成统一大业。百里奚无疑是一位传奇人物，他一生穷困潦倒，但不屈不挠，终于笑傲江湖，真正是大器晚成的杰出代表。百里奚在当时和以后都是人们品评的对象，孔子、孟子、商鞅和韩信都把他作为成功的案例或分析比较的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