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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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王阳明1.1.2

与闻人邦英邦正

昆季 敏而好学,吾家两弟得以朝夕亲资磨励,闻之甚喜;得书备见向往之诚,尤极浣慰 。家贫亲老,岂可不求禄仕?求禄仕而不工举业 ,却是不尽人事而徒责天命,无是理矣。但能立志坚定,随事尽道,不以得失动念,则虽勉习举业,亦自无妨圣贤之学。若是原无求为圣贤之志,虽不业举 ,日谈道德,亦只成就得务外好高之病而已,此昔人所以有“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之说也。夫谓之“夺志”,则已有志可夺;倘若未有可夺之志,却又不可以不深思疑省而早图之。每念贤弟资质之美,未尝不切拳拳 。夫美质难得而易坏,至道难闻而易失,盛年难遇而易过,习俗难革而易流。昆玉 勉之!

得书,见昆季用志之不凡,此固区区 所深望者,何幸!何幸!世俗之见,岂足与论?君子惟求其是而已。“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然谓举业与圣人之学相戾 者,非也。程子云:“心苟不忘,则虽应接俗事,莫非实学,无非道也。”而况于举业乎?谓举业与圣人之学不相戾者,亦非也,程子云:“心苟忘之,则虽终身由之,只是俗事。”而况于举业乎?忘与不忘之间不能以发,要在深思默识所指谓不忘者果何事耶,知此则知学矣。贤弟精之熟之,不使有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可也。

书来,意思甚恳切,足慰远怀。持此不解,即吾立志之说矣。“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立志者,其本也。有有志而无成者矣,未有无志而能有成者也。贤弟勉之!色养 之暇,怡怡切切 ,可想而知,交修罔怠,庶吾望之不孤矣。地方稍平,退休有日,预想山间讲习之乐,不觉先已欣然。

注释:

①这三封书信是王阳明写给表弟闻人邦英和闻人邦正的,其中前两封写于正德十三年(1518年),第三封写于正德十五年(1520年),收在《王文成公全书》第四卷中。

②昆季:即兄弟。兄弟中长为昆,幼为季。

③浣慰:欣慰,宽慰。

④工:精,擅长。举业:应对科举考试的学业,如八股文之类。

⑤业举:为应对科举考试而学习。

⑥不患妨功,惟患夺志:北宋程颐的话,见《二程外书》卷十一。

⑦拳拳:这里形容勤勉,如柳宗元《天爵论》“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学”之“拳拳”。

⑧昆玉:对别人兄弟的尊称。

⑨区区:谦辞,我。

⑩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出自《孟子·万章下》。

⑪戾:违逆,违背。

⑫心苟不忘,则虽应接俗事,莫非实学,无非道也:这句话应为张载所说,出自《经学理窟》,原文为:“心苟不忘,则虽接人事即是实行,莫非道也。”下一句为:“心若忘之,则终身由之,只是俗事。”王阳明也误以为是二程的话。

⑬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出自《孟子·离娄下》。源泉:《孟子》原文作“原泉”。混混:即“滚滚”。科:坎,坑。放:到。这句话的意思是:从源头出发的泉水滚滚向前,日夜不息,把沟沟坎坎填满之后接着前进,一直奔流到海,事物有本源者都是这样。

⑭色养:指和颜悦色地奉养父母。

⑮怡怡切切:指兄弟相处和睦,朋友相互切磋。出自《论语·子路》:“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在王阳明生活的时代,由于科举考试中实行的是八股取士的制度,学作八股文,以求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功名富贵,已经成为许多读书人的最重要的甚至唯一的追求。王阳明少年时学堂中的老师以“读书登第”为人生“第一等事”,便是明证。然而,当时也存在一些有追求的读书人,认为作八股文空耗心力,无益于对圣贤之道的追求,因而宁愿皓首穷经,也不愿意跟随朝廷的指挥棒,走学作八股、科举登第之路。闻人邦英和邦正兄弟家境比较贫苦,作为读书人,改变这种穷困处境唯一现实可行的途径,就是通过科举获取功名;而要想成功通过科举考试,就必须学作八股文。他们认为,如果将精力耗费在学作八股文上,必然会对追求圣贤之道的志向的实现产生消极影响。这让他们非常矛盾,因此写信向王阳明请教。

在王阳明的三封回信中,王阳明对闻人兄弟志向坚定的态度表示欣赏和欣慰,并且鼓励他们不要偏离志向。同时,他又通过对志向和举业之间的关系的分析,排解他们内心中的矛盾。他认为,只要内心的志向明确和坚定,学习举业也未尝不可。在王阳明看来,为了家庭生活的改善,尤其是为了让父母过上安定充裕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应当有一个固定的职业作为生活资料的来源,这本身就是人的职责的一部分,不但与儒家思想不矛盾,而且还符合儒家之道。对于读书人来说,最合适的职业道路,就是通过科举走上仕途。像闻人兄弟这样家境贫苦,父母年龄又大,需要奉养的人,求仕禄不但是合理的,而且是必须的。如果想要得到仕禄,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之下,就必须要跟随科举这根指挥棒,学习八股文等“举业”。否则,如果学不好“举业”而抱怨不能获得仕禄以奉养双亲,那就是“不尽人事而徒责天命”,这样的怨天尤人是没有意义的。

因此,王阳明告诉闻人兄弟,只要立志坚定,学习“举业”本无可厚非,“谓举业与圣人之学相戾者,非也”。“道”本来就体现在具体的事事物物之中,做任何事情,只要“不忘初心”,志向明确,就可以随事尽道;即使努力学习“举业”,也不会妨碍对圣贤之道的追求。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追求圣贤之道的坚定志向,即使不去学习“举业”,求取功名,每天只是高谈阔论仁义道德,也只能成为“务外好高”的假清高。因此,学习还是不学习“举业”同能不能立志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只要有坚定的志向,即使同流俗的读书人一样去学习“举业”,求取仕禄,也不会妨碍对圣贤之道的追求。

王阳明一生以“致良知”为学。想要将“良知”推致事事物物之中,就必须了解事物本身的属性和规律,了解和学习相关事物的知识。科举是这样,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人生成功以“立志”作为根本,但并不是说只要有了志向就一定会成功。就像王阳明所说:“有有志而无成者矣,未有无志而能有成者也。”“有志而无成”,其中固然有条件不具备、环境不适合等可以归结为“天命”的客观原因,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志大才疏,在高远的追求之下目空一切,不关注生活实际,可能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主要原因。在中国历史上,王阳明之所以能够做到学问与事功都超越常人,而不是像封建社会晚期的一些儒家读书人那样满腹经纶却终究无一可以安邦定国之策,只能“临危一死报君王”,原因之一就是他能够将高远的志向与对现实的关注有机结合起来,将志向完美地灌注到现实的事务之中。《年谱》中记载,少年王阳明与父亲居住在京师时,15岁的时候就曾经到北方边境的居庸关等处游历考察,并且“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尽管王阳明思想成熟之后谈到志向时屡屡提到的都是追求儒家圣贤之道的志向,但这里的“经略四方之志”,也未尝不可以看作是儒家圣贤之道在保家卫国、维护社会稳定这一具体事务上的实际体现。同时,王阳明的这一志向并不是只停留在口头上或者年头上,而是当时就通过具体的行动体现出来:“询诸夷种落,悉闻备御策;逐胡儿骑射,胡人不敢犯。”一方面充分了解边境各少数民族的情况,思考和学习防范与应对的策略;另一方面习学骑马射箭等军事作战的技能,以至于北方的胡人都不敢轻易招惹他。回到京师后,听说畿内、秦中等地发生起义和暴乱,他又屡屡打算上书朝廷,提出应对的建议,只不过因为父亲感觉15岁的少年做这样的事情过于狂妄,坚决反对而终止。王阳明后来在平定叛乱、治理地方方面所取得的丰功伟绩,即与他追求自身人生价值的志向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有关,离不开他少年时就热心关注现实事务,培养了各方面的实用技能。

当然,在书信之中,王阳明虽然赞同甚至鼓励闻人兄弟习举业、取仕禄,但他也一再苦口婆心地强调,这一定要以树立明确的志向、时刻不忘志向为前提。“美质难得而易坏,至道难闻而易失”,一旦背离了根本,忘记了志向,毫厘之差便可成千里之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