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无数次,因为某个机缘,我重新打开他。
这么多年,其实都很惧怕打开,但每一次打开,都有新的启悟,仿佛有什么在召唤,许多东西晦暗不明,许多东西则豁然开朗。
西川很多年前表达过类似的恐惧,我那时觉得这稍稍有些矫情。但这么多年过去,越来越觉得,他的感受并非虚夸。
你没有办法说清楚。他的诗歌并没有随他而去,他的被钢轨几乎分为两半的躯体,已经被黑暗收藏,并湮没于土地,那个他歌唱了一生的所在。但他的诗歌却如同黑夜里的青铜,在历经时光的擦拭之后,愈来愈富有质感,在某些情况下会更加熠熠闪光。他的诗句是处在生殖、生长的状态中,而且愈来愈通透,愈来愈澄明。
是的,澄明。他语言中的那些“硬块”在慢慢消失,并与其语境早已融为一体,变得浑然天成、天衣无缝。
我不是他的生前好友,不是同窗,也不曾在他活着的时候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没有文字交集,所以本不配来写什么纪念文字。但我是读者,一个在三十年来逐渐走近和走进的读者,甚至也可以说,通过文字渐渐有了某种精神的交会。所以,冥冥之中似乎也觉得,有那么一粒尘埃,沾着他的灵魂或者思想的一粒尘埃,偶然地来到了我的身上,抖落不掉,并如病菌一般蔓延。
因此也便出现了不恰当的幻觉,觉得他来到了眼前。
其实不是他来到了眼前,是他的胞弟查曙明来到了面前。如果海子活着,他会是什么样子,会是曙明的另一个版本吗?
不太会。我意识到,曙明所过的,并非是纯然的知识分子生活,他所从事的是一个个体劳动者的生计。不是很富有,但豪爽,爱喝酒,很率真,也有天性中的质朴,尤其是还偷偷爱着诗。他们一家都爱着诗,毫不避讳。我曾经见证,当面聆听海子妈妈朗诵儿子的诗篇,那时她已80岁了,但一口气可以背诵下来《祖国(或以梦为马)》那么长的诗。她可以背诵海子很多诗篇。
这也是一个异迹,一个母亲朗诵自己早夭的儿子的诗篇,那诗篇充满了悲情与死亡的信息,但已走入了伟大的谱系。作为迟暮的未亡者,那白发苍苍的母爱中包含了什么,足够我们泪眼婆娑。这母亲的伟大的爱,我虽然没有听懂三分之一,但我知道她在说着什么。
一盏暮年的灯,在行将熄灭之前的那种跳动……
打开海子的诗论,我每每都会吃惊。以我五十余岁的年纪、三十年研读诗歌的履历,还是未能一眼望尽,一览无余。在截至他去世的时刻,系统翻译的西方诗学著述尚未有太多,他已经提前来到了身后,在高处等待着那些后来者迤逦滞后的思想与著作的回声。
荷尔德林,尼采,凡·高,海德格尔……这些现代的哲人与诗人、艺术家,海子仅仅凭借着星星点点的只言片语,就与他们心领神会,在上帝的园子里与他们对话和交谈了。他们谈得如此深入,他们早已成为兄弟。
难以想象,那些庞杂的、艰深的哲学甚至玄学的论述,对海子来说为什么没有障碍?他依据什么?是神灵附体、精神的穿墙术,还是先知来到了他的身上,或是被上帝发出的闪电一下子击中?他的弥赛亚情结、被选择的使命感、作为先知与半神的气质,究竟从哪里来的?
问题太多了,我再说多,就显得幼稚和走极端了。
经常会碰到这样的谈论,会说那是青春写作,太简单了,真正的诗歌是比那更成熟和更丰富的东西。是的,没错,他们说的都对,但是诗歌的伟大与否,真的与年龄是没有太大关系的。老年的杜甫之所以臻于佳境,并非是因为他老了才“成熟”的,而是他努力坚持将自己的生命人格写入了他的句子,他坚持了失败者的心态与立场,不是成功或“成名”意义上的扬扬得意者。
而且,李白作为“诗仙”,早就树立了至高无上的例子。
兰波在差不多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他作为诗人的使命,这与年龄看来也没什么关系。诗歌并非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必然越来越好的,越来越好那是特例,是在杜甫的手上。在李白那儿则不一定,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则完全没有可能。所谓“诗有别才,非关理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成立的。
海子只用四分之一个世纪,就已完成了人世中百年难成的业绩。换言之,人世的百年经历,也不够用来理解他、对他的作品与世界做出解释。
这真的无法比,也无须比。
西川在编辑完《海子诗全编》一书之后,在《编后记》中郑重地写道,假如说痛苦、恐惧还只是他个人心理的反应,还不足以妨碍他对海子诗稿的整理和编辑,而诗歌界一直存在的对于海子的怀疑,则是对他的判断力和道德勇气的一个考验。他说,自己刚开始着手编辑这部厚达近千页的大书时,甚至还缺乏对海子的理性认识,但“到1992年5月此书编竣,我已毫不怀疑海子作品的跨时代价值”。
跨时代的价值——西川依然说得比较含蓄,现在三十年过去,时间已表明了海子的意义。他的诗歌随着时间的延迁没有萎缩干枯,而是依然葳蕤蓬勃,显示出越来越傲人的光彩与生命力。他的语言一直是在生长中的,鲜活、澄澈,被时间磨洗得更加生气盎然,发散着生命临场和在世的气息。这也是奇迹,诗歌与真理的奇迹。
这部《海子六讲》,最初缘起于课堂上的某些乘兴发挥,以我之力,很多年来并未敢深入涉猎这一极地。但在1990年代的某一天,我好像忽然悟到了一点什么,在那部《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的书稿中,谈到了一些关于海子的看法。因为那是一部整体讨论中国当代先锋诗歌与先锋文学的书,海子无法绕过、不可回避,便斗胆谈出了一些理解。
之后我意识到我的研读还属浅尝辄止,多年来并未敢于置喙。但最近的十几年中,我意识到在课堂教学中,面对海子不可以敷衍了事,因为他不只留下了值得吟咏的金句名篇,也是真正涉及从本体和哲学上理解诗歌、理解文学和艺术的宝贵话题。所以,解读海子无异于一次精神的启蒙,从他身上可以衍生出众多属于精神现象学的话题。而这些对于学生来说,是必须要承受的一次思想的历险,以及精神的洗礼。
所以,我冒着压力,抛弃了犹疑,试图在课堂上讲清楚这些不容易讲清楚的问题。随后又将课堂录音再度进行了提升和整理,最终形成了现在的样子。
显然,讨论海子是一个足够危险的话题。这危险有多大,西川所说的那些阴郁的“死亡信息”,对我们这些与他不曾有真正精神交集的人来说,固然并不存在,但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我们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第二,海子并非没有争议,至今也还有人认为他被严重夸大了,给予他较高评价的人也同样会遭到攻讦;第三,谈论他,意味着话题必然会胀破其个体,会弥漫到哲学和形而上学的领域。要想说清楚这些问题,颇为不易,一旦说得不够严肃得体,亦会招致非议。
不管怎样,我相信对于学生和诗歌的爱好者而言,还有海子的读者们来说,我说出了我想说的,至少可以作为一种看法、一种读法,供大家去品评、参考、批评、批判。
我希望这是一次体现难度系数的动作体验,可以失败,可以有瑕疵,但不允许自己知其难而避之。海子在前,他一生所追求的,乃是精神的难度与危险,那么对于我们这些阅读和研究者来说,也同样没有理由躲闪。
2020年4月10日,北京清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