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岛津龙芥走到会乐里时,正逢夜上海最热闹的时分,弄堂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花灯透亮,写的都是芳菲艳丽的名字,隐隐约约听到无线电里传出的丝竹声,夹杂在福州路成片的嘈杂里。他对照名片,找到了姜钰涵的地址。
进了天井,见几个相帮和娘姨正围着一张掉了漆的矮桌吃饭,屁股下面是黑霉斑驳的竹凳子。菜好像很简单,一大碗榨菜蛋花汤,一碟虾皮冬瓜,一碟冬菇青菜,一碗红烧豆腐。见了他,一众人都现出意外的神色,未料到会有陌生人来,几双眼睛成了探测仪,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不漏过丁点细节。这些人眼睛都毒,能在两秒钟内判定一个人的斤两。当下,一个男相帮把碗筷一搁,袖子在嘴上飞快一抹,忽地起身,朝龙芥深深欠下身,用不咸不淡的国语道:“先生是来……?”他已看出龙芥是北方来的。
龙芥抬抬呢帽,操一口东北话道:“我来看看钰涵小姐,不知她可在?”
“先生有没有名片?”
龙芥摸摸口袋,触到里头中国派遣军特务部的名片,道:“抱歉,忘带了,鄙姓殷,钰涵小姐知道的。”提醒自己,开始执行新任务了,要去印个新身份的名片。
那相帮并不介意,乐呵呵跑到楼梯下,拉长了调子喊:“应老爷到——”作个手势请他上楼。
楼上的姜钰涵也没听清是哪位“老爷”,匆匆迎到楼梯口,见迎面而来的是下午赌场那位“殷先生”,想起当时闹神闹鬼的场景,脸上的媚笑顿时僵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冷场了许久才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龙芥被拦在楼梯最后一级,摘下呢帽,朝她微笑,听她这么一问,便伸出胳膊道:“那你就摸摸我的手呗,看有没有热气。”
她低头看那只手,鼓起勇气去碰了碰。他趁机一把抓住。她抽了几下,挣不脱,只好由他捏着。他因为走了长路,手心热得有些发烫。他说:“就算是鬼,也是热血沸腾的鬼啊。”她这才“扑哧”笑出来,门牙上沾着小片菜叶。看来她也正吃到一半。
她今晚既没有出局的,也没客人预约要来,所以一身居家打扮,穿件半新不旧的蚕豆色的布旗袍,外头套件褪了色的荔枝红毛衫。不施脂粉,也没首饰。龙芥抽机会细看她那张圆盘脸,灯光下,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头发上别着发夹,小腹上也有一些赘肉凸了出来,竟和下午时的第一印象判若两人。
进了香闺,见她果然是在独自进餐,屋里的脂粉气中混合了饭菜的味道。桌上摆了一碟墨鱼烤肉,一碟油豆腐炒黄豆芽和一碟油菜。一小碗白米饭吃剩半碗。她见他认真看桌上的饭菜,走到楼梯口喊道:“顺发,敬茶。”
那顺发和一个娘姨上得楼来,还没敬茶,先三下五除二把吃到一半的饭菜收拾干净了。龙芥见了,有些愕然,只是没问。姜钰涵朝他们使个眼色,又堆下笑对他道:“殷先生稍坐,我就来,”闪身出去,进了后间。他在一张酸枝扶手椅坐定,另一个娘姨就上来了,迅捷地在他面前摆上了龙井茶、茄力克烟,还有四色水果:一盘花旗橘子,一盘暹罗文旦,一盘玫瑰葡萄,一盘天津鸭梨。他一看花旗新奇士橘子,想起花子在虹口市场买过一次,说是稀有而昂贵的,又见那娘姨迫不及待的架势,知道这就是常听人说的“茶围”,看来花丛里的温柔一刀,已经挥了过来。往常碰到这种情景,难免会心里收缩起来,担心破费太大,这次居然毫不在乎。是的,经历了哥哥的死,突然觉得钱财这种事太微不足道了,细细玩味自己的心境,感觉是变了,哥哥的性格确实附到了自己身上,躺在他床上的那一刻,就有这种奇妙感觉,好比是化学反应。一时间,那种被人勒住脖子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举手去喉咙口抓,脸上失去了血色……
“先生,先生……”
他一惊,放下手。那中年娘姨担心地望住他:“你没事儿吧?”
“啊,没事……给我来个花旗橘子。”
“好好,”娘姨说着,用小刀在橙子皮上划了六刀,把皮翻开成莲花状,再把橙子一瓣瓣分开,剔去筋,捧到他面前。他塞一瓣在嘴里。“很甜啊,”他说,觉得有些干,可能运来时,在海上时间长了。
姜钰涵回来了,容光焕发,艳光四射。原来欢场的人,就要有这种变身术,这下她又变回上午那个人了。
她叼一支香烟在嘴角上,点上火,龙芥以为她自己要抽,她却取下来送到他嘴边,趁势挨着他坐下。他原来是不吸烟的,这下却很自然地张嘴咬住,狠狠吸了几口,想起哥哥是吸烟的,也就不奇怪了。她嫣然一笑,马上又改成愁苦脸色道,:“今天还有茄力克给你抽,再这么下去的话,是抽不起了,只好给你抽三五了,再差下去的话,三五也没得抽,就只有白锡包给你抽了。八一三炮声一响,这里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后来大世界门口落了炸弹,来的人就更少了,弄堂里吃这碗饭的,好多已经撑不下去,都转行当舞女去了,空出来的房子,全给来上海避难的人租去了,你没看嘛,这弄堂里多冷清啊。”龙芥说:“还好啊,花灯不少。”她说,“您是没见过原来热闹的样子。可惜那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回了,我都想不起上一次来新客人是什么时候了。”龙芥道:“抱歉,那我该早点来捧场。”她轻拍他大腿道:“啊哟,您今天能来,已经艳阳高照了,要怪也怪可恶的东洋人。我要不是早些年会做人家,攒了几个铜板,现在也只好去舞厅里货腰了。”
那男相帮又端来了两盘瓜子、花生、美国松仁和各色蜜饯。她抓过一把酱油瓜子,张嘴一磕,麻利地剥出瓜仁来,翘起尖尖玉指,递到龙芥唇边。他没习惯这种狎昵的吃法,偏过脑袋,举手去接,被她娇嗔地拍掉道:“还嫌我手脏啊。”他只好嘬起嘴把瓜仁吃了。她喂他吃,自己也吃,突然扑哧一笑。他以为自己什么地方不懂规矩,尴尬问:“怎么了?”她道:“你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被人当成是鬼,吓成那样子……就是早上在金凤记那会儿。”原来是这个问题,他早准备好她会问的,笑笑道:“我在金凤记住了好一阵,前几天有急事,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巧的是,我走后没过久,外面正好有人被杀了,脑袋都给割掉了,现在还没找到,他们就胡乱猜测了,说那人就是我,真是活见鬼了。”
说说笑笑间,姜钰涵又让人去梁园叫了一桌饭菜。龙芥看着那一碟碟美味佳肴,想起她刚才匆匆收了吃到一半的饭菜,知道她逮着机会榨钱,正中下怀,由着她去,只求她快活。这一来,不仅姜钰涵高兴,怡春院上下乐翻了天。
吃了一半,姜钰涵给一旁服侍的娘姨使了个眼色,娘姨便悄悄溜了出去。未几,楼下喧闹不已,姜钰涵一问,说是来了一个珠宝贩子,有难得一见的宝贝,非要给小姐过目。姜钰涵不耐烦道,又来了,这不忙着吗,赶快打发了。男相帮下去一圈又上来回话道:哪肯走啊,说是百年一遇的机会,非得小姐过目了才肯走。没办法,只好传那人上来,见是个相貌清雅的中年人,留一撮稀疏的山羊胡,不夹杂一根银丝。他打开一个布包,一层又一层,终于露出里头一个精致小红缎盒。掀开盖子,姜钰涵顿时倒吸了一口气,两眼撑得老大。只见盒里冷光闪闪,躺着一对钻石耳环,足有花生米大小。“是从一个世家子弟收来的,北方来的。住在上海入不敷出,只好拿老本换点现钱用用,要得急,三钱不值两钱。”姜钰涵尖起纤纤玉指夹到眼前,对着灯光一看,哪里还肯放手,便开始与那个贩子讨价还价起来,没完没了。龙芥冷眼旁观了一会儿,知道又是一出戏,便起身观赏起墙上的画。看完楼上的,听他们还在激烈讨价还价,又慢慢步下楼梯。
楼下客堂间挂着一幅中堂,一看是王翚墨宝,向男相帮打听来历。他自豪道,那是公共租界中央捕房刑事处督察长高剑霞赠送的,他也是小姐的大恩客。龙芥凑近些,把大大小小的印章一个个看过来,见其中有“仙潭善人”经眼章一方。嘴里念叨着“高剑霞”,“仙潭善人”记在了心里。
忽又听一阵楼梯响,娘姨下来找到他说:“殷老爷,小姐说拿不定主意,请你上去帮着参谋参谋。”龙芥早料到有这一招,正等着。他看出了姜钰涵的用意,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这时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上得楼来,取过耳环略略一看,问了价钱,道:“机不可失啊,这么好的东西,还想啥,要了。”又对那贩子道:“东西留下给小姐,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来拿支票。”
姜钰涵见得手了,更是柔情万种,开口留龙芥做夜厢,他正等着这句话。于是撤了席,服侍岛津梳洗了,便上了床。龙芥是头一回与上海的烟花女子欢合,才知道男人可以享受到如此多的花样。怪不得那么多中国人舍妻妾于家中不顾,天天流连在花街柳巷,又怪不得许多人非要娶青楼女为妾,原来是为了随时在家享受被服侍的滋味。和花子的床笫生活,可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是出力的一方,要努力让她尽兴,否则她安不下心来独自主内。至于戴幼琳,虽然得到了她的身体,却好像什么都没得到,哪像这么酣畅淋漓过。
云消雨散后,姜钰涵让他躺着不动,喊娘姨端来热水,亲自绞了毛巾,替他擦得干干净净,那娘姨在一旁也不避,龙芥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襁褓里,由两个阿嫲换尿布。侍弄完了,她自己又蹲在一旁认真洗了下身,才上床挨他躺下,脸对脸,嘴对嘴,呢呢喃喃说话,让龙芥错以为,他正伴着一个长久的情人,而不是刚认识一天的青楼女,这一手迷魂的功夫,让他暗暗叫绝。过去读中文小报上的故事,还有九尾龟》这类狎妓小说,看到有钱人为堂子里的姑娘倾家荡产,总觉得言过其实,现在是口服心服了。就算真的替她买了钻石耳环,也会觉得是值了。
说了一会儿话,不免谈到白天在金凤记的情形,他又适时把话头扯到了赵善淳身上。姜钰涵抱怨说:“他那五千多块钱都欠了好久了,每次问他,都说就给了,就给了。本来也没急到那份儿上,只是这一个多礼拜索性人也不来了,音信也没了,我才觉得有些不对,这才去场子里找找他,没想连班都不上了。你说他别出什么事儿吧?真不行的话,也只有上他家去找了。原来是不想上门找他的,毕竟是欠堂子的债,追上门去太不好看,一个馆人跑到恩客家里讨债这种事,我还没见过呢,你让人家太太的脸往哪儿搁啊,唉……可我也怕这钱烂掉啊,不小一笔呢。”
龙芥道:“他家?下午我刚去找过了,人去楼空,除了灰尘和蜘蛛网,什么也没有。”
她支起脑袋,证了半晌问:“那你去过南市没有?”
“什么南市,他家不在戈登路吗?”
她道:“听他提起过,他家几代人都住在南市松雪街,那里还有他老宅子,不过具体哪一幢哪一号,倒是不清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
龙芥怔住了,翻过身,望着天花,总算明白了,戈登路的房子是赵善淳租来做幌子的。上海寸土寸金的地方,专门租间房子做幌子,足见一直做好了金蝉脱壳的准备,不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费这心干吗?本来,金石寒把疑点指向赵善淳,他是半信半疑的,这么一来就深信不疑了。
他认准了凶手,心里刹那填满了悲愤。哥哥太大意了,因为金凤记的名声大,就以为是安全的,一个精于谋略的帝国军官,没想遭了这种人的暗算。但人算不如天算,自己随便到金凤记走一遭,就遇见了姜钰涵,抓住了赵善淳的狐狸尾巴。赵善淳啊赵善纯,你的日子到头了。
“你怎么啦,抖啊抖的,”她捏捏他下身道。
他睁开眼,把她搂紧一点道:“我也很久没见善淳兄了,要不,明天我登门拜访,你就算陪我去探望,顺便要那笔欠款,这样,你也不会太尴尬了。等见过他了,你再陪我去旅社取支票,把耳环钱付了。”
姜钰涵想到可以讨回那笔欠账,又骗一笔耳环钱到手,自然大喜过望,千恩万谢。不免又努力承欢了一番。龙芥力竭而歇,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