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黄色灯光下,殷先生住过的那间客房,空旷整洁,空气凝滞,有薄薄的霉味,看不出一点住人的痕迹。金石寒一摆脑袋,手下人过去拉开窗帘,打开了重重的落地窗户。一阵风卷进来,窗帘噼啪扬起。龙芥吸入了布缝里的灰,打了一个大喷嚏。
他走上阳台,望着密匝匝的枝干,透过枝干,借着暗淡路灯,依稀能辨出下面的围墙,暗忖,行凶者从墙外潜入是可能的,行窃后,再原路逃走,也是可能的。但哥哥的失踪,无论是死是活,不可能寻这条路线,就算有外人参与,也是里应外合,从从容容,另有善后的途径。
这么想着,折返屋里,来回走了几遍,东看看,西望望。最后扯掉床单,检查席梦思床垫。床垫不是新的,也没有血迹,但吃不准是原来的床垫,还是从其它房间搬过来的。把床垫翻转过来时,见侧面缝着一块布,上面写着房间号,能对得上,可见是这间屋子原配的床垫。这便说明,这里没有发生过流血杀戮。于是把床垫放回原位,拉上床单。
他沉吟许久,要求大家都出去,说要一个人在房间里呆一会儿。
人走光了,房门也关了,他才仰身躺倒在床上,就这么闭上眼,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房间打扫得无比干净,但他的毛孔能轻易吸到哥哥残留在床垫里的信息。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和哥哥融为一体,回到了过去的日日夜夜。回忆引出龙芥的泪水,眼皮包不住,从眼角淌到了枕头上。同文书院毕业后,两兄弟就未曾谋面,难道就此天人永隔吗?无论如何是不甘心的。哥哥最后几天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他是那么渴望知道,而这也只能靠想象了。他开动了脑子,渐渐陷入混沌中,不知不觉,哥哥的灵魂仿佛蒸汽,从床垫深处弥漫进了自己的身体,那晚发生的一切化成了电波,模糊地再现了出来。隐隐约约能看到了一些图像,却总看不真切。到了最后,觉得被人勒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憋得满头满身大汗,从床上一跃而起,大叫了一声。
门外的金石寒听屋里一声怪叫,忙不迭开门闯了进去,见龙芥头发散乱,双眼瞪得似铜铃,手掌护着脖子,张着嘴在干呕,说不出话来。跟着进来的两个保镖见了这样子,明白了一二,腿先软了,又想逃走,被金石寒怒眼一瞪,只好勉强撑着,被迫回想那天行凶时的情形,恐怖到几乎昏厥过去。金石寒见要坏事,扬手对着左边那位的脸狠抽了两记,回过身,对着右边那位来了两记更狠的,怒吼道:“发什么呆,还不去帮岛津中佐。”两人才惊醒过来,脸上挂着红掌印,忙不迭过去把龙芥扶下床。
龙芥站稳后,挣脱两人的手,踉踉跄跄去到卫生间,拧开冷水,捧起来洗脸。洗啊洗,足足洗了三分钟,才觉得活了过来。
擦干脸,仰脸看镜子。对哥哥的回忆太强烈,一时忘了自己是谁,竟以为镜中的影像是哥哥正博。他对哥哥咧嘴一笑,哥哥也回他同样一个笑。这一刻起,竟无法把自己和哥哥区分开来了,成了哥哥的投射。
金石寒耐着性子,竖耳听卫生间里的动静,只听到哗哗流水不停。最后门一开,人总算出来了,及至见了他走路的架势,又吓一大跳。那死去的殷先生是个跛子,还好他弟弟是正常的,才分得出来。不想这会儿走出的人,居然也成了跛子,且跛得和死去那位全无二致,令他刚定下的心又糊涂起来,吃不准眼前的是人是鬼。他哪里知道,龙芥对哥哥岛津正博思念过切,已经不自觉地在模仿他的一切,他们本就同声同气了一辈子,一模仿起了,自然惟妙惟肖,别人是看不出丝毫区别的。
龙芥一屁股坐到床上,双手撑着床沿,垂头呆思良久,突然抬头,目光挨个扫过面前的人,道:“我哥哥死了,是给人勒死的。”说完那一句,脑袋又耷拉回去,手撑着床沿,把两个肩耸起来,吊住了下垂的脑袋,被悲痛折磨到丧失了说话的气力。金石寒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又合上了,找不出合适的话说。他一生里做掉的人不少,自然也见过无数悲痛欲绝的亲人。但杀死同卵双胞胎的事,倒是头一回。眼前的这个日本人,失去了双胞胎哥哥,就好比自己也死一半了,悲痛更甚于一般丧亲的,报复起来,不知会如何凶残。这么一想,更是坚定了决心,要抵赖到底,决不能承认与他哥哥的死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好在有数十年的江湖历练,不至于张皇失措,脸上绝不透露一丝内心的活动。
龙芥歇了许久,稍稍缓过来一些,晃晃悠悠站起身,也不说话,开始一寸寸检查房间,这回检查得极仔细,鼻子恨不得贴到墙上。不仅查看与视线齐平的区域,上至天花,下至墙脚,无一放过。慢慢查到靠近窗帘处时,突然看到什么,蹲下身去。在踢脚板上沿,有一层漏网的白灰,范围在五公分左右。伸手指一刮,捻了捻,像是墙壁的灰粉。便站起身来仰头看,视线所及,并无异常,只是那条画镜线的上沿看不到。
他转脸对金石寒道:“给我拿把梯子来。”
金石寒一愣,复转脸看两个手下,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道:“听见了吗,快去。”其中一个才去了。
梯子来了后,岛津往墙上一架,一瘸一瘸爬了上去。金石寒仰头看着,心想,这时把梯子一拉,将他摔下来,几个人上去摁住,几下就解决了。但干掉他容易,对付他背后的日本军方难,所以就仅止于想想而已。龙芥上了几格梯子,一眼就看到了一处新修补的痕迹,便掏出胸前的钢笔,用力去捅。修补处很马虎,也就是填了点泥灰,捅了没几下,就现出一个小洞,透出光来。低头问金石寒隔壁是什么,金石寒道,也是一个客房间。
“带我去看。”龙芥说。
隔壁的房间也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任何住人的痕迹,龙芥要求查看记录,看谁在房间住过。金石寒道,殷先生入住时,为了安全,就把左右两个房间一起包了下来,不许有人来住。所以,这房间一直是空着的。
龙芥冷笑道:“没人住不等于没人进来过。”
他要求还把刚才那张梯子从隔壁搬过来,架上墙,爬到高处,从这一侧查看了墙上的洞。洞的四周残留着某种胶状物,深灰色,用指甲抠下一点看,像是橡皮泥。他给女儿买过这东西,所以熟悉。他似乎嗅到什么,把鼻子贴在洞口,拼命吸气。最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下了梯子,就去看门锁,见是把旧锁,而且完好,心里更有底了。进卫生间慢慢洗了手,擦干出来,对金石寒道:“全都清楚了,想听听吗?”
金石寒道:“自然,自然。”心里暗暗叫苦,开始紧急盘算对策。他把两个保镖挥退了,请龙芥在一张沙发坐下,自己坐了另一张,道:“愿闻其详。”
龙芥说:“有人在这间屋子里朝我哥哥的房间放迷药。等他昏迷过去后,才进入他的房间,用绳索将他勒死,抢走他的钱。”
金石寒纵有心理准备,也没料到他说得出这种细节,嘴张的老大,问:“何以见得呢?”
龙芥指指天花板方向道:“上面那个小洞里有芬太尼的气味,洞的四周有橡皮泥,作案者是将管子插进洞口,用橡皮泥封住了缝隙,朝隔壁房间放毒的。”
金石寒自然知道对殷先生用了迷药,但哪里会了解药的名称,问:“芬太尼?”
龙芥见他茫然的眼神,吃不准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好歹解释道;“芬太尼是从鸦片里提炼的一种神经性麻醉剂,吸了会昏迷,吸多了还会死……总之,这件事如果赵善纯是指挥,一定有内部的支持。”
金石寒道:“这,这不见得吧,鄙总会是没有这样东西的。
这话便明显是装傻了。龙芥冷笑一声道:“金老板有钱,天下什么东西不能买到。再说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对贵总会很不利。你看,凶手做这事之前,先得进这个房间钻洞,这就要用到钻子和梯子。钻子还好说,梯子是不可能从外头带进来的,一定是内部提供的,应该就是刚才那架。钻好了洞,还要清扫。最后,作案也是躲在这间屋子开始的。我看了,门锁是旧的,也没有破坏的痕迹,可见进出都有钥匙,不是内部人,就是和内部人串通的。”
金石寒那张脸皱了起来,痛苦万状,不住摇头,最后伏下身去,把脸埋进双掌,瓮声瓮气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对他一向深信不疑,没想他暗藏祸心,背着我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龙芥望着他缺了一角的小耳朵,知道他嘴里的“他”,指的是赵善淳。是真情,是演戏,无从知道,暂且装作相信他吧,道:“金老板,赵善淳杀了人,必然要毁尸灭迹的,依你看,他是怎么做的?”
金石寒一震,心想,好恶毒的问题,回答不知道吧,便形同包庇,回答知道吧,又自认是同伙了。他放下手掌,慢慢直起身子,为争取时间,干脆站了起来,低头踱起方步,心里盘算,要洗清自己,还得站到对方一边,任何阻挠,刁难,只徒增自己嫌疑而已。于是抓着头皮道:“我也在想这问题啊,如果真是善淳干的,估计会用装床单的推车把尸体推进电梯,运到地下室,再装上运货的卡车拉出去,这么做的话,是可以避开所有人耳目的。”
龙芥站起身道:“那么,马上带我去地下室。”
在地下室的地上,龙芥找到了一粒纽扣。那么的熟悉,和自己一件衬衣上的纽扣完全相同,因为是一起买的。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还在东亚同文书院读书。他把纽扣放在手心,跪了下去,哥哥的死,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物证,他掩住脸,抽泣起来。
金石寒望着跪在地上的龙芥,心里又起了一阵杀人的冲动,只想就地灭了他。地下室没有外人,声音传不开,时机巧,地点好,己方五个功夫了得的壮汉,对付他一个,谅他是林冲再世,也占不了上风。杀了他,卡车就在旁边,拿床单一裹,混在垃圾里拖出去,成全他兄弟俩一个同生同死,自己眼前的麻烦也解决了。心里想着,两只拳头攥成了两个铁坨子一般,鼻孔撑了开来,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如蚯蚓一般。旁边几个人马上察觉了,立时紧张起来,只等他示意,空气顿时凝固了。
龙芥突然仰起脸,眼里两道光,紧紧锁住金石寒。他一凛,回到现实里,捏紧的拳头松开了,笑意也慢慢堆到脸上,又觉得不合适,换成同情的神色道:“岛津中佐,就一粒扣子,不足以证明殷先生已经蒙难了,我看,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切实证据,不要过早下结论,调查的任务,我可以全力配合你的,阁下若想去赵善纯的住处看看,本人乐意相陪。”
金石寒嘴里吐出每个字,在龙芥的耳朵里都是谎言,他想咆哮,但空口无凭,图费口舌而已,心想,只等我抓到证据,就把你这里,从上海地图上彻底抹去。他站起身,拍净了膝头的灰,下定决心,要从那个逃逸在外的赵善纯入手,搞个水落石出。
他对金石寒说:“那好,就从赵善纯的住处开始吧。”
如龙芥预料,赵善纯的住所找不到一丝线索,唯一的信息是,据二房东说,不久前,公共租界总巡捕房的高剑霞警官来查过。他问金石寒是否知道此事,金石寒表示一无所知,也不认识此人,他们在法租界经营,与公共租界巡捕房从来不打交道。龙芥听了,还是认真记下了高剑霞这个名字,以备将来用。
他打发了金石寒一伙,也不喊人力车,顺着戈登路,独自朝静安寺路方向南行,这一路都是弄堂,马路上熙熙攘攘,与法租界住宅区的景象迥异。经过戈登路巡捕房时,他特意停下步子,认真观察了一番,心中纳罕,金石寒没有报过赵善纯失踪,公共租界总巡捕房何以就来查?难道他在公共租界犯有另案?看来,很有必要与这位高剑霞警官一唔。
他活到三十三岁了,还是头一回经历亲人的亡故。虽说前年祖父过世,但他远在日本,从来没见过,没有切身的痛。而这次,仿佛被重重斫了一刀,身心失掉了大大的一块。按说和哥哥也有几年不见了,但平时隔得再远,总觉得就在身边。直到永久失去了,才觉得无形的存在,其实与有形的存在是等重的。
他情不自禁模仿哥哥的一切,包括他的跛脚,似乎这么做,能让他复活。他们曾经因为哥哥的残疾互相憎恨,哥哥恨他的健康,因为老让他想起曾经的完整,他恨哥哥的残疾,因为怕自己也变成和他一样。他一瘸一瘸地走着,觉得带着残疾的哥哥进了自己身体里,而自己则渐渐地变成了哥哥。
夜已阑,却不敢回家,自己的情绪再掩饰,也瞒不过生活多年的妻子,死的毕竟是双胞胎哥哥,演技再好的人,也做不到若无其事,花子见了,必然逼问。不告诉会闹别扭,告诉了,爸爸妈妈就瞒不住了,继而整个上海的居留民社区也会知道。那么渲染开去的话,还成其为秘密调查吗?不,绝对不行。哥哥的行踪是参谋本部的秘密,他携带几十万美钞,躲在中国人开的赌场里,到了上海也不联系自己,可见不是简单的任务。凭直觉,这件事的重大程度,或许关系到日本国的国运问题。把绝密的调查任务托付给自己,就这么没轻没重地透露给家属的话,自己不就成了国家的罪人了吗。思来想去,决定这几日不能回家,明天给花子打一个电话,告诉她在执行特别任务,要出差几天。
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懵懵懂懂一路瞎走,只觉得街上越来越热闹,回过神来,已经走到跑马厅对面的国际饭店了。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挽着臂走过,留下浓浓的脂粉气,他深深吸了几口,觉得熟悉,忽然想起了怡红院的馆人姜钰涵。是的,她是认识那个失踪的赵善淳的,调查何不从她那儿开始呢?于是往会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