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伦纳多对池彩娣的亲热态度,玛兴看了不胜讶异,他正喝着茶,听到隆隆的楼梯声,立刻放下杯子,远远迎了过来,也不等介绍,就像老相识般,伸双手去握池彩娣的手,摇了又摇,一连串问好,说感谢的话,汤仲翔插进来说:“池小姐,这位是伦纳多先生,我的朋友,这儿的主人。”伦纳多说:“管我叫罗约就行,你的情况翔介绍过了,我全知道,所以不用再介绍了,”然后扶着她的胳膊肘带到餐桌,替她拉椅子,请她坐下。汤仲翔将那张盘子放到她面前,伦纳多一见,扭头对着厨房方向说:“进宝,过来把池小姐的东西收了,给她重新做一份早餐。”池彩娣双手护住没才吃完的三明治说:“不用不用,这三明治特别好吃,我要吃完它。”进宝已经走到身边了,伦纳多对他说:“看来你的三明治做得不错,池小姐非吃完不可,那就再加一份鸡蛋香肠薯饼,”说着,挨着池彩娣坐下,替她斟红茶。
玛兴照常坐到她的主人位,心想,罗约今天真反常,平时没心没肺的,不懂招呼人,今天倒是殷勤得过头了,毕竟池小姐并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小姐,翔也不承认是女朋友,罗约这么殷勤,不会事出无因,这当中恐怕还有什么隐情,自己不知道。汤仲翔坐在玛兴右手,对着伦纳多和池彩娣,脸上挂一抹微微的笑意,心里清楚,伦纳多是因为池彩娣帮了他们大忙,才如此热情。玛兴看他那样子,心里有点痒痒,忍不住问:“翔,你向罗约介绍了什么情况啊?你可是一句没跟我提过,是不是就瞒着我一个呢?”汤仲翔连忙说:“怎么敢瞒你呢,再说也没什么秘密,这么着呗,一会儿我和罗约出去办事,等办好回来,你想知道什么,我通通告诉你,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池小姐的胃口真的好,吃下三明治,把掉在盘里的生菜也捡起吃光,再把煎蛋、香肠和薯饼依次都消灭了。早餐结束后,玛兴看着两个男人迈着大步子,匆匆出门,罗约还提着一个陌生的黑色大布兜,鼓鼓囊囊,望过去分外沉重,把他的一只肩都拉得往下斜了。看他们神色,要去办的,绝不会是等闲小事,可一直到昨晚上床前,罗约也没提起过今天有事要办,显见这一切都是池小姐突然出现后,才派生出来的,那个沉甸甸的黑布兜,肯定是池小姐带来的,于是心里头的疑云一层层堆了起来,越堆越厚。她想,趁两个男人不在,一定要和池小姐透彻地聊一聊。
她取出一件崭新的浴衣交给刘妈,让她去准备洗漱用品,带池彩娣去汤仲翔的浴室洗浴,关照说:“我去找池小姐穿的衣服,你一会来我房间拿,等她收拾好了,就请她到楼下客厅来坐。”交代完,就回了自己的主人房间。她的衣帽间敞阔无比,带着窗户,跟汤仲翔那间客人房一般大小,伦纳多的衣服只占小小一个角落,其余都是她的行头,自从来到上海,天天逛百货公司,买了又买,根本来不及穿,结婚时,又收到成堆的礼物,总有一大半衣服鞋袜没拆封,许多还在购物袋里,塞在架子上,地板上堆得到处都是。本来应该理智购物的,但一见东西比美国便宜那么多,便理智不下来,冷静时,走进衣帽间,不免会愧疚,但一踏入花花绿绿的商店里头,就不受控制地亢奋起来,事先的告诫,全抛到九霄云外了。这下要给池彩娣找衣服,又一次被自己购物时的任性吓到了,在美国时,自己不会这样的,到了上海,和许多普通的西洋人一般,感觉成了富豪,止不住地膨胀起来,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腐蚀性,来了都不愿走,情愿被腐蚀,慢慢糜烂在这块地方。可自己在上海恐怕不长久,因为和罗约捆绑在一起了,他要回到蓝天,同日本人作对,不会在这里长久待下去,所以,她的上海梦,注定是短促的。
她见池彩娣身量比自己小,就专门找偏小的衣服,所以一件简单的事,却折腾了半天。女人替自己挑衣服最难,没想替别人挑衣服也一样难。她找好衣服出来,放在西施椅上,等刘妈下来取,然后去到靠落地钢窗的五斗橱,把无线电打开了。昨晚临睡时,无线电调在一个放爵士乐的音乐台,这时将红针旋到美国人的新闻台,听了几句,突然又觉得气闷,就转身打开落地钢窗,呼地一阵风灌进来,把五斗橱上一个相框扫倒了,头发也吹得四散。她扶起相框,是她和罗约在夏威夷海滩的合照,头发被风吹散在空中,和现在一样。当时她在那里度假,罗约也在度假,就萍水相逢了,没什么浪漫的地方,都不指望会长久,结果却丝丝缕缕,从罗约给张学良开飞机的时候,一直绵延到今天,已改成给蒋介石开飞机,不仅没断绝,竟至走到了结婚。她顺手抓起橱子上的发箍戴上,把无线电的音量调大,走到大阳台,在一张藤椅坐下,静静听新闻。
这风昨天就起了头,一夜没停,这会儿阳台的马赛克地面上,躺满了落叶。今天风明显急了,吹一阵歇一阵,天幕像泼墨,一团团的浓黑浅黑,随风极速改变着形状。楼下的后院里,园丁顶着阴霾,省去了遮阳的草帽,也省去了脖子上的毛巾,光着花白的寸头,正拿一柄三丁耙子,躬身给一垄紫红的石斛兰松土施肥,上衣后背灌满风,鼓成一个球。这园丁是与隔壁邻居合请的,每天在两家的花园里轮番打理,日暮后回南市的家,不住家里。经组人说过,他已经做了十几年,院子是他一手雕琢出来的,她搬进来时,就是冲着后院成熟的乔木,香樟啦、银杏啦、广玉兰啦,当然还有桂花,都是上海常见的。院子里没有奇花异草,墙根处隔三差五种着茶花,开出水红的花朵,园丁说过,这品种叫宫粉。角角落落的地方,一蓬蓬艳黄的三角梅正在怒放,它们长年开着,和夹竹桃一样,都不求费心打理,就好比穿着居家便服,宽松舒适最好,台风来了,也经得起摧残。
脑子里在想台风,无线电就讲到台风,风的呼啸越发刺耳,听不清电台声音,她眯着眼,起身回到屋里,把落地窗关严实了。徐家汇天文台预报说,台湾东部洋面形成的台风,目前正朝西北方向移动,预计明天夜里抵达上海,最大风力可达十二级,今天外滩悬挂二号风球。
玛兴不禁想到汤仲翔的船票,台风来了,估计航班是要取消了。门敲了两下,不等她发声,刘妈推门进来了,罗约不在家时,她就没那么讲究了,有时直接就推门而入。玛兴指指西施椅上的衣服说:“这些衣服是给池小姐准备的,她收拾好了,就请她到楼下客厅喝茶吧。”刘妈道:“哎哟,池小姐吹干了头发,困得不行,又睡着了,我看她是昨夜折腾得太厉害了。”玛兴道:“说到昨夜,我正想问你,她是几点钟来的,我怎么一点没听见?”刘妈道:“可晚了,我已经睡着了,是给门铃硬生生吵醒的,后来看了钟,都快三点了,”说完,似乎想到什么,人变得呆呆的。
玛兴见她困惑的样子,半天不言语,喊她一声,她才如梦初醒道:“我脑子坏掉了,好像记得她没进屋,只是托我把一袋东西和一张照片交给汤少爷,人就走了,可今早醒来后,去汤少爷房间,见她好好的就在屋里,你说我怎么就糊涂成这样了。”玛兴问:“她给你的布兜里是什么东西?”刘妈道:“我怎么敢看,就知道比米还沉,可摸上去又不是米,不敢耽搁,直接就上楼交给汤少爷了,只是不记得池小姐是跟我一起上楼的,好像她是走了,可今早汤少爷说,她昨夜就在屋里的……对了,刚才老爷和汤少爷又把布袋带出去了。”
玛兴一笑,吃准是刘妈犯了糊涂,她的忘记性太大,敲门的事,说了忘,忘了又说,最后都懒得再提了。白天如此,半夜里睡得稀里糊涂,还指望她清楚吗。打发了刘妈,见她拿着衣服出去了,便坐在西施椅上独自出神,心想,罗约回来后,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下午两点钟敲过,两个男人才回到家,有说有笑的,那个沉甸甸的黑布兜,也不见了踪影,正要往书房里去,被玛兴叫住了,她对伦纳多说:“罗约,你到房间里来一下,有事情跟你说。”
今天的事情进展得顺利,在美国律师阿乐满的见证下,签了正式合同,汇了钱,拿了收据,两个男人本来想去书房喝一杯,庆祝一件大事完成。见伦纳多被玛兴截走了,汤仲翔扫一眼客厅,不见池彩娣的影子,估计回房间了,这时想起,她的事情,还等着了结呢,心头又沉重了,低着头拾级上楼,先回自己房间。
池彩娣正在浴室里,听到动静,探出一个头,见是汤仲翔,才出来。她洗过头发,换上了刘妈送来的新衣服,变了一个人。她见汤仲翔盯着自己,觉得他的眼神挑剔,不自在起来,说:“是玛兴给的,太高级了,不合适我吧?”
他没接,只点点头,说:“你坐吧。”看她在写字椅坐下了,他才一屁股坐到角落的软椅上,掏出烟,叼一支在嘴上,想想又放了回去,仰头在天花板搜寻许久,才坐直身子,直笔笔看着她说:“那笔日本人的款子,已经交给国家了,也已经派上了重要用场,这件事情,完全是你的功劳,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功劳,很多有钱人给国家作的贡献,还不及你一个人,”说到这,他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她也笑了,笑得灿烂。让她喜悦的,并不是为国家立下功劳,而是终于看到他的好心情了。他又沉默了,最后问:“那么,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呢?”
她道:“汤先生,我没别的打算,只想求你去看看我们的……我的女儿。”
“非看不可吗?”
她微微瞥他,并没看到愠色,就双掌合在胸前,朝他连连摆动,怕他不答应。他问什么时候合适。她说现在正是时候,因为每天下午三点半后,保姆会带孩子到公共花园玩。
他站起身道:“那走吧。”他的干脆,出乎她预料,其实,他只是想尽快将事情了结掉而已。
走过客厅时,正巧电话响,接起一听,是法国轮船公司打来的,找的也正巧是他。对方是通知他,受台风影响,他的班轮取消了,何时恢复,请等待电话通知,也请每天查看各大报纸的轮船信息版。
开车去花园公寓,瞬间就到了。他顺静安寺路朝西开,向南拐入西摩路,再掉个头,把车停在路东。路边栅栏里是一片草地,一群孩子在玩,有些踢球,有些跳绳,有些踢毽子,有些追来逐去。几个穿上白下黑中式衣服的佣人在一旁谈天说地,眼角留着神。池彩娣压低声音道:“你看,你看,那个穿黄色连衣裙的……看见吗,就是在踢毽子的那个。”她太激动,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小女孩扎根小辫在脑后,黄裙子很短,裙子里是白色紧身长裤,脚上是双小小的白色胶底鞋。她在绿草上跳跃,小辫在脑后跟着跳跃。她把毽子从前面踢到后面,从后面踢到前面,再从前面踢到左侧,再从左侧踢到右侧。两条腿左右开弓,忽前忽后,拧来扭去,还不停前后拍手。那只毽子好似黏在她身上。
汤仲翔看得呆了,忘了说话。一边看她的动作,一边在内模仿,换上是自己在踢,做出来的每个动作,正好是和她的动作重叠的。若单说五官长相和自己像,总能找理由解释,这世界长相近似的情况多了去了,但看她的动作身段,实在全是自己的影子。他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池彩娣在看自己,回过头去。看到池彩娣眼里有泪水,才意识自己眼睛也湿了。“我没骗你,”她说,“就是你的。”
他没反应,实在是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原先的怀疑一扫而空了,骨肉之情来得突然,震撼太甚了。
他们过于专注小女孩的一举一动,就没有留意周边的其它人和事。其实,高剑霞布置的肥猫和同事在附近已守候多时了。他们一直留意过往的单身女性,没料到池彩娣会乘一辆高级轿车过来,起初没太过注意,只是因为车子停得久了,才随便朝车里看看。这一看,发现车里的乘客,居然就是久等不来的池彩娣。
这一变化,是肥猫和他同事始料未及的,只道池彩娣会只身前来,没料到半路杀出一个男同伙来。回去报告讨援兵吧,这好不容易出现的良机,只恐会稍纵即逝。肥猫想,之前让池彩娣翻窗逃走,已酿下一错,这次再让她逃走,就是再错了,高剑霞那头,绝不会轻饶的。两人脑袋一凑,咕噜一阵,决计强行实施逮捕,于是一左一右,拔枪在手,另一手亮出派司,冲到车窗旁大吼道:“不许动,巡捕。”
池彩娣见是肥猫,却不紧张,找到了汤仲翔,世上的一切都无所畏惧了。汤仲翔见了巡捕,并不知是在守候池彩娣,还以为自己的事情败露了,一时搜肠刮肚,想不出是哪里出了漏子。他迫不及待要回到蓝天,怎肯在上海坐班房,第一反应,是绝不肯束手就擒,于是朝池彩娣使了个眼色。她看了,明白他要动武,微微点头,这一瞬间,他发现两人之间居然存着天然的默契。
他端坐不动,举起了双手。池彩娣见了,也学他的样子。两名探员见他们举着双手,却端坐着不下车,示意他们下来。汤仲翔便放下双手,慢慢推开车门,一只脚先踏到地面。他的动作极慢,站在他车门外的肥猫,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慢下去,不料他突然间发力,把车门撞向肥猫,一下将他撞飞两丈开外,后脑勺撞在路面,发出椰子落地的一声闷响。池彩娣那边的探员见状大惊,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池彩娣早就如法炮制,车门飞旋出去。那探员站的位置不巧,车门的尖角正打在他太阳穴,身体往旁边一滚,还没着地,已经失去知觉了。
汤仲翔跳回车上,发动了引擎,池彩娣也一跃而入,没等她稳,车子已窜了出去。他在西摩路上掉个头,朝南面法租界方向去,转瞬间,回到辣斐德路,却不敢回家,在离家百米处停下。经历了刚才的惊险,他神经末梢上的每根绒毛都竖起了,不敢贸然回家,怕再次撞入别人圈套。车停了,熄了火,四处打量一圈,不见有什么异常,马路上只是多了两辆卡车,喷着“四海搬家公司”几个大字,一群搬运工肩扛手提,正往下卸东西。八一三之后,苏州河以北的居民,还有江浙的难民,一批批涌进租界,搬家是上海最常见的景象,似乎每条路口,每个时辰,都能看到搬家卡车的影子。
风越发紧了,树木吹弯了腰,呼啸声中,满地枯叶乱滚,两个藤筐被刮落马路上,搬运工在后面追着跑。汤仲翔又扫了眼四周,才深吸了几口,转脸对池彩娣说:“怎么会有巡捕抓我的,再说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会去那儿?都是临时才决定的。”
“你好凶啊,”她看他的样子,心悬了起来,“他们是等着抓我的,又不是你,刚才那个巡捕就是昨晚关我的那个。小妹住在花园公寓里,最先还是高警长告诉我的,他料到我会去的,才派人等在哪儿……可我怎么没想到,是我不好。”他这才松弛下来,道:“别这么说,我没怪你。”
他刚才语气急,自己听出来了,其实不是冲着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对待这女孩子,更不知该如何对待池彩娣,因为欠她太多了。千真万确,自己确实有一个女儿,再怎么抵赖也徒然,而池彩娣也千真万确是女儿的母亲。这一切,与过往的生活太不搭调了,一时没了主意,像钻进无尽云海里,手头偏偏没带罗盘。还好每次危机,总能冷静下来,心里暗忖,手头的事,需要优先解决掉,两个巡捕醒来后,就会通知所有同事,满世界找自己,车牌估计早给记下了,所以,这辆车不能开了。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飞快地弹跳,眼睛眯了起来。最后,侧过脸对她说:“池小姐,人也看过了,接下来呢?”
“看到吗,我说的全是真的,不是编出来骗你的。”
“你没骗我,可她已经是别人的孩子了。”
“可她是我女儿。我根本没答应让人领养,是他们强制的,我就是不愿意,”她的眼泪又在眼眶里转开了。他不忍看她的样子,把视线移开了。眼前搬家的场景进一步展开,家俬在人行道上摆了一地,行人只能走到马路上,把狭窄的派克路挤得愈发阻塞了。他说:“你说得或许没错,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她说:“我不管,我一定要把她抢回来。”
“这是犯重罪的,拐带儿童。”
“我不管,你帮帮我吧。”她哀求。
汤仲翔睁圆了眼,对住她发愣,不知怎么,又想到她容貌上,她到底哪里出彩呢?玛兴说她漂亮,他当作是美国人惯常的随口恭维,想不到的是,刚才去外滩时,伦纳多也大赞她貌美,这就莫名其妙了,难道自己长了一双愚蠢的眼睛,辨不出美丑?这会儿相隔不盈两尺,纤毫毕现的距离,他还是茫然,倒是戴幼琳在他眼里,当得起夸奖。他从池彩娣的脸上,只看到错乱,但女人错乱时,反倒是最容易左右的。
他说:“要我帮你的话,得答应一个条件。”
“你说。”她迫不及待道。
“这几天,你要躲在房子里,一步都不能离开,也不能和外界联系。要保证一个人都不许找,不许打电话,不许写信,不许带口信给别人。要是违反了,就别怪我不帮你了。”
她拼命点头,接着就破涕为笑了。
“万一有不相干的人问起来,你就是我太太,我就是你先生。其它的,一概不能说。”
她说:“那你答应我了?”
他发动了车子,一边说:“这种事情是要从长计议的,先回屋里再说吧,”把车子开进了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