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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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汤仲翔进了书房,郑重其事地关上门,还上了锁,这举动让沙发上的伦纳多诧异,从报纸上抬起脸来,正要问汤仲翔什么意思,却见他走到书桌,把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布兜,“噗”地一声放到台面上,心想难道里头有什么宝贝,才这么神秘兮兮的,这时才注意到,他一大清早,就穿戴整齐了,不禁问:“你这是准备出门呢,还是出门刚回来啊?”他自己依然一身睡衣裤,光着脚丫,双腿翘在脚凳上,腿上放在好几份报纸。

汤仲翔不接话,来回走了几圈,才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沙发,定定地望住伦纳多说:“发生了一件大事,你就算把脑壳想破了,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伦纳多见他脸上并无喜色,怕不是好事,隐忍着不问,只瞥一眼那只布兜说:“怪不得一进来就锁门。”这话提醒了汤仲翔,他见窗户还敞着,一抹朝阳斜射到西壁的书柜,又起身去拉上窗帘,屋里顿时就阴下来,就把灯都打开了。

伦纳多语带讽刺道:“什么事情,这么见不得光啊?”汤仲翔朝那只布兜努努嘴道:“你自己看。”伦纳多带着早晨的慵懒,不想动,可架不住好奇,推开一摞报纸,挣扎着起身,踩上拖鞋去写字台。布兜被池彩娣扎得太紧,他费了大劲才打开,顿时呆住了,咽了几下口水,把两只手搓了又搓,嘴唇收拢起来,长长吹了声口哨,怕自己眼花看错了,把布兜的口子撑到最大,但见绿莹莹的一片,全是成捆的百元美钞,一万元一捆,胡乱堆在一起。确定是一整袋的美元后,回身问汤仲翔:“怎么回事?”

“我们想搞又没搞到的钱,有人帮我们搞到了。”

伦纳多蹙起眉,脸上现出愠意,声音也严厉起来:“你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啊,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就被你蒙在鼓里了?”汤仲翔道:“冤枉了,不止你被蒙在鼓里,我也被蒙在鼓里的,直到几个小时前,它们才刚刚送到我手里。”

伦纳多坐回沙发上,视线在汤仲翔脸上来回扫了几遍,确定他没打诳语,语气缓了下来道:“那你说说嘛,这事情也太离奇了,我不敢相信。”

汤仲翔花了大半个钟头,才把事情大致说明白了。

伦纳多仰身沙发上,长长透一口气,足足咀嚼了两三分钟,事情的逆转太出他的意料,一时竟不敢相信会有这等好事,突然坐起身问:“这么说,你女朋友这会儿就在你房间里?”汤仲翔道:“她就在房间里,睡着了,不过不是什么女朋友,几乎跟陌生人没区别。”伦纳多道:“她是你女儿的母亲,你说跟陌生人没区别?”汤仲翔连连摇头,半天才不情不愿道:“是不是我女儿,并不是什么铁板钉钉的事。”伦纳多道:“翔,不要只顾着洗脱自己,不是你女儿的话,池小姐会不顾一切,把这么大一笔钱送到你手里?我知道你脑袋里在转什么,还是放不下幼琳,怕池小姐坏你的事。”

这话把汤仲翔镇住了,脑子里出现了小女孩那张脸,分明都是事实,自己却一味抵赖,怎么就变成一个没有担当的人了?可这头担当起来,幼林那头又如何处置?不是刚答应要跟她结婚吗?还是罗约旁观者清,他的话是不留情面,却一针见血,自己终究还是猥琐的人,只顾打小算盘。

他对伦纳多说:“罗约,你说得有道理,是我私心太重了,原来只想着还幼林那笔债,池彩娣这一来,又带出另一笔旧债,一下懵了,所以下意识要抵赖,你这一说,我明白了,逃是逃不掉的,但这一团乱码该怎么理清楚,是天大的难事,你得帮我一起,慢慢商讨出一个万全之策来。不过今天没时间了,要赶紧处理这笔钱的事情。”

伦纳多道:“不急,万一是假币呢?日本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这提醒了汤仲翔,两个人当了多年飞机师,倒买倒卖美元的事情没少做,见了钱,第一件事是点数目,辨真假。因此一语不发,把布兜拿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兜底一抖,那些美元噼里啪啦在地毯上落了一堆。伦纳多也过来坐到对面,笑着说:“干这事,确实见不得光,要拉上窗帘的。”汤仲翔说:“自从池小姐半夜从窗户爬进来,我心里就多了个疙瘩,总觉得窗外有眼,她能翻墙爬窗,其他人也可以,不得不防着点。”

先数了总数,一共二十五捆,接着,分头逐捆解开验看,验好一捆,放回一捆,每捆都验过了,全都是百元美钞,一张不缺,当中不夹小面额的钞票,也没发现一张假币。两人守着满满一袋美元,对视良久,竟不知该说什么,似乎还有些不信。最后伦纳多说:“伙计,15架蒂瓦丁到手了。”汤仲翔这才跳起来,大张双臂,伦纳多也跳了起来,和他紧紧拥抱到一起,跳着转圈,把对方的背脊垂得咚咚乱。

这书房自带一个入墙的保险柜,是英国屋主建造时安装的,伦纳多把布兜放进去锁好,这才拉开窗帘。两人都想到喝酒庆祝,但大清老早喝酒太过分,想起还没喝咖啡,伦纳多就打开书房门,探头喊根发送咖啡来。不一会,根发端着大盘子进来了,往茶几摆上热腾腾的大壶咖啡,牛奶,还有方糖,走时对伦纳多说:“老爷,你还有什么吩咐,按铃就行了,我马上会上来听命的,你一喊,怕会吵醒太太,”。伦纳多抱歉说:“对不起,刚才一激动,把那玩意儿忘了。”汤仲翔看根发下去了,对伦纳多说:“那些英国大班惯会摆派头,造房子时候,每个房间要装电铃,屁大一点事,就要按铃叫佣人,你还没学会。”

话音未落,门又被推开了,这回进来的是玛兴,她披了件睡袍,睡眼惺忪,一只手在抚头发,想把它们压平,嘴里道:“你们疯啦,这么早就开始闹了,”声音里还带着睡意。伦纳多道:“哈,达令,你起来了?干脆一起下去吃早餐吧。”她说:“太早了,我还有再赖一会儿,你们不许再哇啦哇啦叫了。”

她走后,两位飞机师继续喝咖啡,咖啡与酒精正好起相反的作用,酒精让人忘却现实,咖啡却让人认清现实。伦纳多喝下一杯美式黑咖后,眨着眼,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汤仲翔道:“又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从池小姐偷走东西到现在,已经好几小时了,殷先生早该发觉了,你觉得他会怎么做?我觉得八成是要报告给日本方面,就是字条上写的那个岛津龙芥,华中方面军情报处的中佐。眼下,他们不会知道钱已经到了你手里,没那么快,但用不了多久,就会从金凤记查到高剑霞,然后查到池小姐,最后查到你身上。如果查到你拿了钱,日本人接下来会怎么做?会不会因为秘密已经泄露,决定废除原计划,逼你交回这笔钱,我们吃不准。所以,你待在上海终究是不安全的,得尽快离开,钱,也不能放在上海。”

汤仲翔道:“钱的问题我想过了,中国现在处处是战场,这么大一笔现金,不可能带出上海,所以必须在上海就地消化掉。你记得吗,陈纳德关照过,钱到手后,就把法国蒂瓦丁飞机定下来,那么我们就这么做,马上去福州路汉密尔顿大厦343室的联洲公司,找到帕特森,当场把买飞机的合同签了,然后一起去外滩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把二十五万美元直接汇入蒂瓦丁飞机公司的户头,这样一来,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伦纳多说:“好主意,这下子,钱就彻底安全了,十五架飞机也铁定到手了。”

汤仲翔道:“不是十五架,是三十架,陈纳德的信誉很好,又有中国政府和夫人的背书,可以轻易拿到账期,我们这次就买它三十架,先付一半首期款,共二十五万美元现金,余款货到即付,我们要保证的是货到,至于余款能不能付,什么时候付,就看政府了。”

伦纳多笑着说:“你这银行家的儿子,门槛果然贼精,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呗。”一不做,二不休,他当场拿起写字台上的电话,拨了联洲公司的号码,听筒里铃声响起时,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正指着九点三十五分,嘴里道:“但愿这小子上班了。”铃声响了没几下,就被接了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早上好,我是帕特森,”他果然是个勤快的人。伦纳多说明了意图后,帕特森甚为高兴,与陈纳德及中国政府做生意,总是最稳妥,最顺当的,于是约好十一点在公司见。

放下电话后,伦纳多想了想,又说:“但是,解决了钱和飞机的问题,只是一部分,最重要的是,从这一刻起,上田工作已经实质上废止了,日本人很可能在中航另外物色飞机师,来暗杀总司令,这可是防不胜防的,怎么看得出谁被收买了呢?所以,必须说服总司令和夫人,恢复原先的做法,让我们当总司令的专职飞机师,每次飞行时,飞机可以换,但飞机师是固定的,永远是我们两个,这才万无一失。”

“照这么说,我们就该尽早回武汉了?”

“没错,你的船期还有五天吧?我就买两张同一趟的船票好了,带上玛兴一起去香港,她愿意住香港的话,就安排住香港,不愿意的话,让她从那儿回美国。我们两个就在香港归队,飞回武汉。”汤仲翔怀疑他是找到个借口,趁机支走玛兴,好重回单身,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伦纳多站起身道:“好吧,我回房间换洗一下,一会儿就去福州路买飞机。”汤仲翔笑着说:“你的口气,不像是买飞机,好像是去买两瓶酒。”

汤仲翔与伦纳多前后脚离开书房,回到自己房间,开关门的动静,没吵醒池彩娣,她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轻响,让他联想到猫。

他踱到软椅前,一屁股跌坐下去,闭上了眼睛,回想刚才与伦纳多的对话。道义也好,责任也好,撇开这些不说,她真的等同于陌生人,这么想着,就起身慢慢走到床边,再看仔细些。她的左眼角出去一点,有粒小小的黑痣,这粒痣倒是勾起一点模糊的记忆,似乎亲热过。论外表和气质,她是遥遥不及幼琳,但男人寻欢作乐时,往往不挑剔,因为把女性物化了,用过即弃,看不见灵魂,只看见胴体,这便是女人最恨男人的地方。但长相厮守的女人,灵魂的沟通便重要了,甚至到了苛刻,求精神上两不厌倦,而自己与眼前这位陌生人,恐怕一生一世做不到,奢谈厮守就成了笑话,那么责任又如何承担,用金钱补偿吗?但金钱她有的是,布兜里的二十五万美元,本来已经归她了。

视线一拐,看到床头柜上小女孩的照片,弯腰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心跳加快了,于是回到软椅坐下。有意找出这孩子与自己的不同,但任凭怎么努力,还只看到儿时的自己。心里涌起陌生的体验,烦躁一阵阵袭来,重新闭上眼睛,想整理思绪,却架不住整夜不眠不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觉得脸上有东西,睁开眼,见有对眸子在注视自己。

池彩娣坐在床上,收拢了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正观察他,见他醒了,笑了笑,有些尴尬,迟疑一下说:“你黑了,”好像是因为他变黑了,才引她聚精会神看。她说他黑时,语气并不惋惜,不像一般人,把黑当成憾事。他去了美国之后,趣味随了美国人,崇尚起了粗粝,所以倒是爱听人说自己黑,这会儿本该得意的,但因为心里存着事儿,就大大冲淡了,又嫌这话题太亲密,便没吭声。她察觉了,掉转话题道:“我肚子很饿。”

他听了,脸上果然放松一点,说:“那我们下楼吧,根发在厨房等我们吃饭呢。”她却不动,脸色有些尴尬,似乎不好意思下楼,他不明白原因,也不勉强,就问:“你想在房间里吃?”她点头道:“随便弄点东西就好了,能填饱肚子就可以的。”他想起可以按电铃,就去床头按了,未几,根发就上来了,欠身问汤仲翔:“汤少爷有什么吩咐?”视线一点不拐弯,似乎池彩娣根本不存在,汤仲翔说:“就做个三明治吧,分量足一点。”根发转身出去了,还是不朝她看一眼。她见根发下去了,就起身把圆桌子收拾了,把写字椅搬到桌旁。

不一会儿,根发把东西送来了,先把一块白巾铺桌上,放下一个托盘,压住白巾一角,这才第一次拿正眼看了她说:“小姐请慢用,”欠欠身出去了。她没说谢,因为中国人的习惯里,对下人是不说谢的,倒是汤仲翔替她说了。她察觉了,楞一愣,觉得犯了错,听汤仲翔道:“趁热吃吧。”她见大大一个托盘里,只有一份三明治,一杯咖啡,外加牛奶方糖,道:“就我一个人吃啊。”他说:“可不是么,本来要带你去楼下餐厅,跟大家一起吃的。”她忸怩一下,脸渐渐红了,抓起了三明治,吃了起来。这一刻的情景,她不知幻想过多少遍了,现在,女儿的父亲真给自己准备了吃的,还在一旁陪着,整个人几乎飘起在云端里。汤仲翔见她一脸幸福,不禁想,她看来真饿了,一个三明治,让她这么高兴,忍不住说:“赶紧吃吧,根发是花了心思的,你看里头的东西,有火鸡肉,煎培根,忌廉芝士,牛油果,英国芥末酱,德国酸黄瓜,生菜,我在美国时,吃的三明治还没这好呢。”

正说间,想起两声敲门声,轻轻的,他以为又是根发,等着他推进来,却不见动静,又等来两声敲门声,就过去把门拉开一尺,不见有人,探出身去,才发现玛兴贴墙站着,勾手让他出去,他只好走到门外,顺手带上门,问:“玛兴,什么事?”她压低嗓门说:“听刘妈说,你女朋友来了,是真的吗?”他听到“女朋友”三字,顿时不自在了,想想又无从辩解,只好说:“是有个池小姐昨晚来找我,我也没想到,这一大早,没来得及跟你说呢。”她说:“原来你早就有女朋友了,没想到瞒得这么严实,”语气里很有些受伤。他说:“你搞错了,我什么也没瞒你,这件事,跟你想的彻彻底底不一样的。”她说:“这些再说了,现在我能进去,向她问个好吗?”见他犹豫,又补一句:“我可是这儿的女主人啊。”他一摆脑袋说:“有什么不可以的,本来就想带她下楼,一起吃早餐的,只是她有些不情愿。”

池彩娣见他们进来,已经站起身,用那块白巾抹嘴,盖住了大半张脸,玛兴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看,等着她把白巾拿开,她却僵着,局促起来。玛兴看出她为什么局促了,那身黑色的运动装虽然拍过,还看得出沾满尘埃,人也没洗漱过,有些蓬头垢面的,身量又比玛兴小一点,站在上下齐整的玛兴面前,显得落魄。汤仲翔没留意池彩娣的情绪,介绍说:“池小姐,这位是玛兴,是这儿的女主人,她可有善心了,让我在这儿白吃白住。”玛兴道:“翔就是这样,假借着奉承我,寻我开心,怕是嫌伙食不好呗,怎么样,池小姐,根发做的三明治还可以吗?”池彩娣倒是听懂了她的英语,这才放下白巾,认真说:“汤先生没嫌伙食不好,刚才还说,根发做的三明治,比他在美国吃过的都要好。”她说的是洋泾浜英语,不比刘妈差,玛兴正端详她长相,听了她的话,惊奇道:“你的英语很不错的。”池彩娣道:“小时候在孤儿院里学过一些,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又接受培训,去洋人家里当佣人,在英国人家里做过一阵,所以能讲些简单的。”

玛兴听了一惊,大大尴尬起来,刚才一口咬定她是汤仲翔的女朋友,没想到她不仅是孤儿,还进过监狱,又当过佣人,跟汤仲翔完全是两个阶层的,才明白他所言非虚,内情恐怕与自己所想,确实彻底相左,只好找话掩饰道:“瞧,这阅历多丰富啊,世界上花样太多了,最好什么都试它一试,才清楚自己想要哪样,是不是?”池彩娣一时没明白,只愣愣地望着玛兴,她更尴尬了,对汤仲翔说:“翔,池小姐长得好漂亮啊,你不觉得吗?”她这冷不丁的一句,让他一阵发窘,心想美国人作兴恭维人,再平平无奇的长相,也要说成天仙,只好含糊道:“是啊是啊。”她看出他心思,认真道:“我是真心话,可不是客气。”他不由再瞄了池彩娣一眼,粗粗的眉,细细的眼,耸起的双颧,将眼角微微挤了上去,镶着一粒痣,嘴太阔,唇也有些厚,肤色黄黄的,不知该怎么去附和玛兴的赞美,只有连连点头。

玛兴见盘里的三明治还有一大半没吃,似乎发现什么,建议说:“走吧,我们下楼吃早餐吧,大家一起才热闹啊。”汤仲翔很赞成,池彩娣还是一副勉强的样子,玛兴干脆挑明了,笑着说:“池小姐,你放心吧,我们都是很随便的,没人会介意你的样子,等吃好早饭,咱们让刘妈安排你洗澡更衣,家里的新衣服新鞋子有的是,一会儿就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换掉,保你更加漂亮呢。”听她这么说,池彩娣才松了一口气,同意一起下楼,她转身端起盘子,汤仲翔见了,替她接过来,示意她走在前面,自己断后,三个一起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