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投无路
楚随波盘膝坐在一张旧木床上,闭目养神,复盘惨败全局。比起上官乾那里的肮脏黑牢,他现在住的是一间满可以称得上“舒服”的囚室,干净清洁,相对而言也算得上宽敞,通过背后小小的高窗看得见蓝天白云,每天清晨还会洒下一扇阳光。他的饮食供给也很好,是按照刑部天牢最高的标准给的,有的小菜甚至算得上可口。
唯一不怎么好的,是他的休息。他本来就是一个睡眠不好的人,这半个月来他更是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惊醒。在自己家的那几天,靠着酩酊大醉才昏昏沉沉睡过去。在上官乾手下,通宵达旦地头痛欲裂。到了这里,住处固然舒服,可上面开始日夜不停地审讯他。他并没有被用过刑,至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刑讯。可短短的十天里,他被大大小小提审了十九次,有时候送回来已经精疲力竭,头刚一挨枕头,就又被人架了出去。
他被问得最长的一次,是三司会审,那是整整十六个时辰的问话。大理寺和御史台已经指派出了最高级别的人选,宫里也有人走马灯一样地旁听,堂官轮着休息,他也几次三番筋疲力尽。那一次口供要得太急,好像迫不及待要定性什么案子。他的口供被反反复复地推敲和质疑,疾言厉色地呵斥,劈头盖脸地指责,最终是一句一画押,一页一指印。最短的那一次,是昨晚上后半夜,他忽然被人从床上架出去,鞋都没穿。有人飞马而来,打着明晃晃的火把照他的脸,让他再说一遍和王素最后一次会面的情况和内容。审讯嘛,本来就是这样,正着问反着问,打乱了问,突如其来地问……人是很难对每一个细节都撒谎的,一旦被撬开口,通常就会把一大串都问出来。再说,他并没有打算隐瞒什么,从被送进刑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定主意如实招供,除了铁敖。
幸运的是,他根本没有被问到铁敖。铁敖的案子是另一个案子,那个案子可能根本就没有被送上来过。他们反反复复问的,是王素、商年玉、医佛。和王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何时有了私交?何时有了银两上的往来?对他的家世知道多少?对他的交游又知道多少?郊外的聚会都有谁?聚会的时候都在干什么?王素对神捕营有什么图谋?王素做过哪些大生意?背后都有什么金主?你问王素借过银子,借了多少?有没有借据?用到哪里去了?你查地下银庄案的时候,和王素有没有通过声气?为什么几次三番查不出来?你对国色天香楼知道多少?商年玉的诗集,是怎么回事?你和商年玉同朝为官,何时有了宿怨?你可知道这是文字冤案构陷?你说王素出的主意,有什么证据?和医佛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何时有了私交?何时礼通往来?对他又知道多少?医佛常年侍奉圣驾左右,有什么图谋?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事情?说了些什么?第二次呢?第三次呢?最后一次呢?……
这些问话让他能够清楚觉察到,离柳暗花明的时刻不远了。王素是重中之重,让他很意外的是,所有人提起王素都十分紧张。很显然,王素身上背的案子,远远不止他知道的这一两件,而且似乎有一个比他知道的一切加起来都可怕的大案子。目前看起来比较清楚的也是被所有人当作突破口的,就是那一起地下银庄案,也是他亲手去抓的“狼窝”案。那个案子,在他手里并没有什么头绪,但他的方向应该是对的——现在估算起来,狼窝涉及的银两数目,比他想的还要多。
王素是地下银庄的主人,这他已经推断出来了——他们第一次问他的时候,他就豁然开朗了。这是个很邪门的事,他和王素认识这么多年,打了这么多交道,他就在王素身边喝着酒,商量着无数秘密,可根本就没有把王素和狼窝连在一起想过,一次又一次和真相失之交臂。他是失职的,他必须承认这个。因为如果不是他和王素的私交过密,不是他们那帮人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早就怀疑到王素头上了。
至少,在赴会前的那个夜晚,苏旷跟他说起金左手和黑赌坊的往事的时候,他是应该反应过来的——苗棣看起来深不可测,根本就没人会想到他只是一个傀儡。可一个流徙十年的滥赌鬼,有什么本事、财力可以创下国色天香楼那么大的家当?这很显然,他背后有人,他就是一个空壳子而已。可那天晚上,他被苗棣蒙住了,苗棣用一张六万两银票就把他吓得六神无主,王素用一顿和合酒就把他笼络住,他还是太谨慎了,他过于忌惮那张银票会落入到商年玉手里,过于害怕鱼死网破的结局。
而且,那个时候他真的很需要那些老朋友。他一度以为,自己是需要那些人情往来,后来发现不是;后来又以为,他需要那些人背后的世故关系,再后来发现也不是;最后他才明白,他需要的只是“老朋友”本身,那让他心里暖和。毕竟,他已经在京城厮混了十二年,已经做到了神捕营的代总捕头,他不能还是孤立无援,不能还是一个朋友都没有。不管那些朋友真实的情分是什么样的,他都选择了接受。
说实在的,即便一切都回头,他也未必能在那个时候再做一次正确的选择。王素是唯一一个始终热情而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在他危难关头伸出手的人。苏旷不是,苏旷当时腰都断了,可就算爬也要离开他。他真正做错的,是在最重要的关头,孤独战胜了理智。
除去王素,商年玉的问题是排在第二位的。
商年玉是道坎,大坎。这一回,他真正迈不过的就是商年玉——如果商年玉死了,就意味着他们俩都和“弑君”这种大逆不道之举有了关联。商家固然要灭门,他也没有逃生的余地;如果商年玉活下来,就意味着商年玉已经从皇帝驾崩这个事情里洗脱出来。那么,剩下的那个万劫不复的人,就是他自己。
神捕营不会容忍文狱构陷这种事,也不会允许勾结外人伤害自己人这种事,这些是铁的底线。只要这些事情被大白于天下,他会淹死在吐沫星子里。即使到现在,他依旧瞧不上三吱儿。老商算什么呢?他一辈子没有任何作为,什么都没做错过,可也什么都没做对过,他把所有的硬关卡都绕过去了,所有的硬案子也都避过去了。他贪财,又号称与世无争,他醉心奔走,又号称厌倦红尘,他对民间疾苦无动于衷,可又特别擅长在人前假慈悲,他明明是来监督铁敖的,又言必称是铁敖的真兄弟。而且,就像他看不上三吱儿一样,三吱儿也深深地看不上他。
他永生难忘第一次遇见商年玉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他才十八岁,经历过地狱,走过两千多里的路程,穿过带着瘟疫的死人堆,失去了一切,九死一生地站在神捕营大门前,他要找铁世叔,可找到的是商年玉。商年玉用一副“我见惯了你们这种奔走干谒的小人”的眼神,和高高在上的口吻回答他:“铁总捕头不在,以后也不在。你不用来了。”
后来,他跟着铁总捕头进门的时候,特地走到商年玉面前,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可他没想到,商年玉的脸皮比谁都厚,以后见谁都说,他是被他引进门的。他们积怨十二年,桩桩件件,事事互相看不过眼。
这一次,如果他不下手,会怎么样呢?神捕营里确实有很多人不服他楚随波,但更多的人瞧不上三吱儿。如果他愿意等一等,忍一忍,即使商年玉能够按资排辈再高升一步,也撑不了几年,无非就是受一些羞辱罢了。
这是他做的第二件错的决定——在另一个关键的时刻,自尊心战胜了理智。
第三个频频被问及的是医佛。
他能够感觉到医佛已经死了,或者很快就要死了,而且必定死得很惨。因为那些人提到医佛的时候,有时候眼角和小手指都会动一动。而且不仅仅是医佛,宫里凡是那一天当值的人,恐怕都难于幸免。但这一切都不会昭之于众,处决会是秘密而残酷的。
他被洗脱出来了,这是极大的幸运。刑部的上上下下是会竭尽全力做这件事的,最好整个刑部没有任何人和这种事有一点点的关系。
他有些后怕。他确实刻意结交了医佛,如果没有这些意外,他也会如期和医佛的孙女成亲。他得感谢自己的诸事拖延,如果速战速决,他现在已经是医佛的孙女婿了。他太想要投奔另一个家族了,他自己的家族简直是个诅咒。在关键的时候,重新开始的渴望战胜了冷静。
可除了这三个错误的选择之外,他意外地发觉这十二年来他做得还不错——在他这样的年龄和资历上,已经是完美的发挥。
有时候,人还是需要落到谷底的,落到谷底又没有死,好像就知道什么是自己真正拥有的。他有些忧伤地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好了,我会做得很好的。
这时候天还早,东方蒙蒙亮,小窗外还没有天光,囚室外火把熊熊。他听见了脚步声,接着是很轻的对话声,他知道,有人来带他出去了。这一次,交接略有些冗长,这通常意味着审讯也很麻烦。他还没吃早饭,不知道能不能吃上晚饭。
“楚随波。”有人喊,语气冰冷。
他稍微拢了拢头发。去哪里呢?他边走边想。
他被带上了一辆马车,四周都是黑布,密不透风。马车辚辚向前,沉稳而缓慢,车轴恐怕是有些锈了,一到转弯的时候,就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声。楚随波默默地端正地坐着,他被带出来的时候,有几根碎头发绞进后颈的铁链里,他无意中扭了扭脖子。这是微不足道的动作,但左右两个解差立即紧紧抓住他的手肘。
“别动!”一个人呵斥着。这样糟糕的态度,他的事情在起变化。
他下了车,被人带着往里走。他此前来过,知道这是刑部尚书的后院书房,独门独户,要穿过一片小小的园林。院子很小,见缝插针地设了一处曲水鱼池,一丛松竹梅,一方抱厦回廊,回廊通向书斋正门。
书房很大。他进了门,左右扫一眼,陈设比上次更加简洁,没用的全都搬走了,四壁空空,堂中只有一张红木文玩架,文玩架上空空的,就搁了几盆普通兰草,墙角斜靠一架折起来的紫檀白石屏风,正中一副太师椅,两边各两副高座,青砖地面刚刚擦过,湿漉漉的。
正堂后,有个人在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地漱口,一遍遍地吐进痰盂里去。接着一个颇有些苍老的声音问:“人到了?”
“启禀国公爷,楚随波到了。”解差回答。
“你们都出去候着吧。”
“是。”解差和家丁们倒退着出了门,抬手掩上了大门。屋里只有两盏灯笼,显得有些昏暗。
之后,趿拉趿拉的脚步声动,后面珠帘一响,一个老者走了出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捧着个茶盅。
楚随波抬头看——老者八旬开外,须发如雪,面如重枣,额头微微隆起,宽鼻阔口,头顶秃了大半,只余小小一个发髻,系了根青布条,斜插了根普普通通桃木簪。朴朴素素一件白布中衣,腰上宽宽松松系了根绦子,外头披了件黑纹镶银的蟒纹缎袍,拄一拐鹤头梨木杖。落座的时候,眯眼扫了眼楚随波,老眼迷离,似乎已经昏花多年了。楚随波心中微微一凛,知道来者何人,嘴里喊一声:“楚随波戴罪之身,问关老国公爷安好!”拂衣低头就跪了下去。
他年纪轻辈分低,和关从周没打过什么交道。早年间,逢年过节,神捕营里一干头领去关府问礼贺寿,他倒也能随同,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听人传过此人的厉害之处——关从周三代老刑部,处事公允,手腕极稳妥,称得上家事国事两安定,无灾无难至公卿。关从周在神捕营之时,声威和能耐虽然不如铁敖,但也提携后进无数,可谓桃李满天下;离开神捕营之后,更是仕途直起青云,历经三朝三部,同僚都对他推崇备至,直至封了国公爷,挂冠退隐,都没有什么政敌。他资历之高,声望之隆,功勋之卓著,实在一朝无两,即便是铁敖在他面前,也只能毕恭毕敬,请安问好。看来如今神捕营危急之秋,只能请这位老爷子出山,镇上一镇局面了。
楚随波眼不老实,溜溜乱看。老头子嗤笑一声,吸吸溜溜喝手里那盏茶。那盏茶恐怕是真烫,老头儿吸溜一口,轻轻呸口茶叶,再吸溜一口,喝得慢而专注,物我两忘。
地是擦洗过的,裤管和鞋子慢慢都洇湿了。过了片刻,就听门外有脚步响动。有个洪亮的声音由远而近,边走边问:“关老爷起身了没有?用过早膳没有?”外头人还没来得及回话,那声音已经到了门口,一顿,“哦,老爷子有事在办,那你们回一声,说我来过了,回头再过来。”
关从周屋里招呼:“蜀戎,你进来,不碍事的。”
“是。”门又一响动,万蜀戎从外头大步走进来,带起一阵风,他黑色大氅披在手臂上,身后跟着瘦瘦小小的文陵江,两人看见地上跪着的楚随波,都有些吃惊。
“坐。”关从周指了指边上座椅,“陵江,把门关上,你也坐。”
“老爷子,他这是……?”万蜀戎眉头拧了拧,看向楚随波,有些疑虑。
关从周竖起手掌摆一摆。万蜀戎点了点头,把怀里另一个公文袋子双手呈上去。拂衣坐了,指指文陵江,文陵江也贴椅子边坐着。
“蜀戎,你们一大清早过来,吃过早饭没有啊?我叫厨房里炖了点燕窝,你们就跟着我这老头子,随意吃一点。”
万蜀戎眉头皱得更紧,看看楚随波:“老爷子,我穷人穷命,吃不惯那个东西,不用了。”
关从周还是摆手:“吃不惯也要吃,你在我这儿吃不惯,到了别家去,吃得惯吃不惯哪?蜀戎啊,你们老哥儿三个,如今就是执掌神捕营的人了,跟外头说起话来,要注意个身份、分寸,什么穷人穷命的,你不嫌害臊,我还嫌丢人呢!哑铃儿,拿燕窝来——”
老头儿提嗓门这么一嚷嚷,后面来了个丫鬟,捧着托盘,依次上了三碗燕窝。
“尝尝、尝尝……陵江也不要客气,踏实坐好了!到我这里来呢,就跟到自家长辈房里一样的,懂礼是要懂礼,可也不要太拘谨。”
老头儿就这么吃完了燕窝,又索茶水漱一回口,接着又要了新茶,捧在手里吸吸溜溜地喝。普通官宦人家,老爷子倒也就是这么麻烦,可他如今是神捕营的掌门人,就这么拖拖拉拉,实在是有些反常。
边上那两位无所谓,反正不过是坐着吃燕窝罢了。但楚随波跪得实在是不舒服。膝盖又冷又麻倒也罢了,那一副手枷拧得又紧又沉,一条短锁链挂在脖子上,提起来嫌重,放到地上又会把脖子带着勒下去,他微微调了下双手位置。老头子轻轻摇了摇头,手指节在扶手上敲两下,忽然想起来似的喊一嗓子:“楚随波啊。”
“罪官在。”
“胡嚼些什么呢,你如今还是什么罪官!喊你一声你答应一声就完了。”
“是。”
“楚随波,铁敖写信举荐你的时候,老夫并未多想啊,直接就联名把举荐信送进刑部。你说说看,以你这样的岁数、这样的资历,刑部是一再破格,把你提拔到代总捕头的位置,这是神捕营开辟以来的第一遭啊,你心里有数没有?”
“国公爷恩典!没齿难忘。”
“按道理讲,你应该感激涕零,公忠体国,兢兢业业才好。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呢?你和地下银庄、江湖败类沆瀣一气,互相引为好友,那个王素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套空国家公帑不计其数,我国库为之一空!”
“是。”楚随波低头不语,“不计其数”是不可能的,只是现如今,具体的数字已经不会再告诉他了。
“蜀戎!”
“在。”万蜀戎忙站起来。老头儿手往下按,示意他继续坐着。
“蜀戎,地下银庄的案子是你在跟着?”
万蜀戎余光瞥一眼楚随波:“是。”
“你跟着好哇,苏旷是拿你的牌子抄的老窝,那小子不在这儿了,神捕营认令不认人,按什么道理讲都该是你接手。”
楚随波心里头慢悠悠一阵冷,不由自主地就有了些自外于人的意思,俯身低头,再也不愿意争辩一个字。
关从周看他一眼,又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拿了公文,在手里哗啦啦地翻。他翻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似乎很不经心。
“楚随波,你这个口供啊,已经是够不要脸的了,居然还句句犟嘴,说什么都不是你的主意,都是王素撺掇的……那些个不省事的东西,居然没有对你用过刑啊,这是徇私啊。”关从周将公文越翻越快极不耐烦,翻到某一页,他看不清楚,就喊,“陵江啊,过来帮我念念。”
文陵江应一声走过去,那可是加盖了刑部大印的公文,就这么念给人犯听,似乎不太合适。不过既然关从周吩咐了,她也只能从命,朗声念道:“第一百七十九问:楚随波,你之前读过商年玉的这本诗集没有?答:没有。第一百八十问:楚随波,那你如何得知,商年玉的诗集有不忠、不臣的念头?答:我并不知道,是王素告诉我,说这些诗里首首都有归隐的志向,叹息世道炎凉、污浊,可如今清平盛世,正是百官出力之际,文武用命之时,为人臣者,这样说话,自然就有不忠、不臣的念头。第一百八十一问:楚随波,你可知道,这诗集经由什么路径递到圣驾面前?答:我听王素说,他后宫认得有人,至于是谁,他并不肯告诉我。第一百八十二问:楚随波,你可知道这诗集递上去有什么后果?答:我本无意伤及商年玉,只因——此处被喝断,堂官勒令如实回答即可,不许多言——我不知道有什么后果,是王素告诉我,得罪人没有一段儿一段儿得罪的,顶多也就是一撸到底的罪过,我想商大人年事已高,也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此处又被喝断,堂官警示,再敢多言,当堂掌嘴。第一百八十三问:楚随波,你递诗集上去之后依旧与商年玉同僚办事,此期间可有悔意?答:并没有悔意,只因商年玉依旧跋扈——此处第三次被喝断,依律当堂掌嘴。”
关从周摆摆手,意思是行了。万蜀戎和文陵江都看楚随波——楚随波白白净净一张脸,从下紫涨到上。
关从周伸手,要了口供,扔回到桌子上:“楚随波,文字冤案,构陷忠良,你可是我神捕营第一人哪!老商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怎么敢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他一大家老老小小上上下下一百一十七口,险些满门抄斩!他上有八十四岁的老母亲,堂堂诰命夫人!你平日里逢年过节的,也知道上门磕个头问个好,如今呢?人家老安人一口气没顺过来啊,就在大狱里头归了西!咱们今天关起门来说话,你知道老商在大狱里头,上背着弑君的罪过,下背着害死母亲的罪名,你叫他何以为人臣?何以为人子?事到如今,你居然良心安稳,还没有一点儿悔意!”
楚随波低头,继续一头到地。
“再有,步踵武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有数吗?你可知道神捕营里头,现在人人拿什么眼光看你?”
楚随波二度顿首。
“你今天能有一条命,活着出来,这是他们老哥仨的功劳。”关从周向万蜀戎指一指,万蜀戎躬身念一声“不敢”,“这桩案子,是御案,也是天案,还是我们神捕营自个儿的未雪冤案。刘伯庵挑的头,兰雪拥当的家,十大名捕全数回营,指天发誓自家兄弟不带无辜枉死的。大家伙儿一起把脑袋往裤腰带上挂,沿着黄泉边走了半年哪,这才把老商给洗白出来,把老步也洗白出来,顺便把你这种小人也洗白出来了。楚随波啊,你有什么话可说?你堂堂代总捕头你都做什么了?”
楚随波无话可说。关从周指责得没错,步踵武惨死之后的小半年里,他确实是无所作为,而且到了濒临绝望的地步。他并不是不想作为,只是在他的认知里涉及了皇上驾崩,这已经远远超过了神捕营甚至刑部的权力范围。刘伯庵、兰雪拥、万蜀戎和这些名捕们的智慧与勇气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们之间互相的信任和默契也是他从来不敢奢望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可能那才是一些真正的捕快,他们对自己的领域有绝对的自信,对于他们来说,即使苦主是皇帝,案子也一样是案子,线索也一样是线索,该干什么还是会去干什么。他很想听听他们究竟是怎么翻案的,是如何绕过上官乾的,在他进去的这短短十几天里,究竟能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他们又何必跟他说呢?没有他,他们做得一样好。楚随波心灰意冷。
关从周望着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楚随波,老夫保举过你,可保举得了你一时,保举不了你一辈子,天作孽,犹可饶,自作孽,不可活。你做的错事,实在是太多了。我现在问你这封铁敖保举你的绝命书,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楚随波低头不语。
“抬起头。”
楚随波抬头,他眼里有犹豫和挣扎。他听得懂关从周的威胁,他们已经在质疑了。
“说!铁敖人在哪里?”
楚随波紧紧闭着嘴。
关从周从万蜀戎带来的公文袋里抽出一沓纸,掷下:“兰雪拥给你留了余地,你不要自己把路走绝。我问你,王嘴村蝴蝶血案,一夜之间死了一百四十八口,之后元凶不曾归案,你自作主张,每条人命赔了一千两银子,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铁敖的主意?”
“我的主意。”
“铁敖同意了?”
“同意了。”
关从周啪地一拍椅子扶手,抄起手里一盏茶,越过楚随波的脑袋砸到门上:“你再说一遍!”
“是!回国公爷的话,所有的决定,铁总捕头都知情,都同意了。”
“那他人在哪里?是死是活?”
楚随波沉默。
“楚随波,我在跟你讲道理,你小子给我听进去!铁敖藏在哪里,是死是活,你没资格瞒着我,他自己也没有!如今神捕营这个局面,群龙无首,人心惶惶,连累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出山,追根究源,至少有一半的原因都在姓铁的身上。他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推举了个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你不要逼着我拿你开刀,我就问你铁敖到底身在何处?这封信是真是假?到底有没有指认你这个继承人做总捕头?你凭什么?他离开神捕营到底都做了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情?他要是还在人世,他得站出来,给大家伙一个交代!他要是不在人世了,他的尸首必须回来。我手底下有的是仵作,骨头渣子也能给他吧咂清楚了!验明正身之后,老老实实发丧,入土为安。姓铁的一世清白,名声是挂在外头大旗上的,如今这么鬼鬼祟祟的,我替他臊得慌!”
楚随波依旧沉默。
“楚随波,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哑铃儿,拿茶来——老夫告诉你,这碗茶我喝完了,你愿意说,我放你一条活路,这件事情,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们老哥儿仨加上陵江知道。你要是死不开口,那也简单,我立马押你回天牢,该问什么问什么,该由谁问由谁问,到时候动不动刑,闹到什么结果,就只有天知道了!”
老头儿开始喝他的第三杯茶。这回茶不烫,老头儿喝得快多了。
楚随波咬了会儿牙,抬起头:“关老爷,我有句话想问!”
“在我这里,没你问话的余地。要么就回话,要么就滚回去!”
楚随波心里格楞楞直颤。这是一个速战速决、需要选择的关头——关从周说得有道理,如今这个局面,不管是死是活,铁敖必须给个交代。而且,只有铁敖身后事公诸天下,才有顺顺利利的下一任总捕头。现如今,他心知肚明,铁敖已经不在了,他母亲也不在了,那个地方,对他而言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意义。至于那些村民——大别山那个地方是有地契的,万蜀戎他们去了,也不至于和村民为难。他们追到现在,一副惩恶扬善的样子,为的不就是“无辜村民”吗?唯一为难的就是苏旷,苏旷还在京城吗?不像。苏旷去那儿了吗?这些日子都干什么了?不知道。反正人家破了个大案子,真是不服不行。得了,总惦记苏旷干什么呢?那是他们的小苏,他们真遇上了,也无非就是遇见了而已。
关从周那杯茶快要喝完了。老头子的眼睛从茶碗上面抬起来,看楚随波的脸。楚随波的嘴唇挣扎了一下:“关老爷,万老大,我就问一句……”
“来人!”
“呵……好,给我纸和笔。”
关从周第四次极轻极轻地摇头。
那个地方很快就画完了,都是神捕营的标记,很容易看清楚。文陵江躬身,呈上去。老爷子看完,又给万蜀戎看。楚随波俯身,叩头,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惭愧。
关从周看起来又像是那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了,他摸摸搜搜地从文件袋里掏出一张很皱的纸,扔出去,没什么力道,飘飘荡荡,落在离楚随波老远的地方。楚随波拿起来看,是他小院的地契。
“你走吧。你的案子结了。王素捉拿归案之前,你不许离开京城,随传随到。”
“可……”楚随波抬头,不解。
“没有什么可不可的,你什么交接都不用办了。去吧,我是为你好,你这会儿回去,那些人能把你啐死。你的卷宗,我知会伯庵,直接封存了事。从此以后,神捕营与你再无瓜葛,你也不许再进神捕营的门,听懂了吗?”
“关老爷!”楚随波激动起来,这他忍不了!他在神捕营十二年,结局不能是这个!自从他被押入刑部天牢,就根本没有任何说话的机会,只要多问一句就被打回去。他们要到了他们要的口供,他也认了他能认的所有罪过。但就算是死,也应该给他一个辩白的理由。
关从周站起来,负手,背过身子。这意思很清楚了。万蜀戎也站起来,拦住他,走到门口吩咐道:“你们几个,解开他,让他走。”
手枷打开了。楚随波还想往里冲。万蜀戎叹口气,在他耳边说:“楚随波啊,你想什么呢,老商已经放出来了。”
楚随波怔了怔,不懂。万蜀戎又叹口气,又说:“老商的案子,是当今圣上亲自批的。圣上看了那本诗集,喜欢得很哪,说他受了大委屈,加了诸多赏赐。如今老商告老还乡,咱们刑部,正风风光光地送哪。”
“可圣上不是……”
“楚随波,你在里头不知道外面的事,你说的先帝爷,十天前也归了天。”
“什……什么?”
“当今天子,英明神武,春秋正盛,这是咱们的福分哪!”
一大桶冷水从头往下泼。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商年玉成了圣驾前的红人,那神捕营当然容不得他了。可商年玉会放过他吗?用后脑勺想想都知道。他该去哪里,他能去哪里?他是被吩咐过的——王素捉拿归案之前,不许离开京城,随传随到。
那张地契被塞进手里,楚随波被推出了大门。他恍恍惚惚。外头很大一片阳光,白晃晃的。他攥着那张纸,穿着囚衣,披头散发,孤魂野鬼一样,摇摇晃晃向前走。他赌输了,一撸到底的是他,身败名裂的也是他。他既不知道何去,也不知道何从,天下之大,似乎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万蜀戎遥望楚随波,直到他身影消失在转角,才回过头。回到书房,关从周正望着手里茶杯,若有所思。
“软哪,是软哪!不中用!”
“关老爷哪儿找第二个铁总捕头去!”
“蜀戎啊,你也别在这儿跟我磨叽了,拿上地图回去,你们老哥仨商量商量交接下手里的事,这就动身吧。你寻思,老铁在不在了?你直说吧。”
“不在。”
“怎么讲?”
“他要是在,除非是被楚随波拘禁了,不过我谅楚随波没这个胆子。无论如何,他不至于躲到今天!”
“说得好!那你直接带一面灵幡去,接咱们铁总捕头英雄归故里。”
“是!”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了。城门大开,贩夫走卒,去往奔来。
一队快马,十万火急,从西城门打马而出,并没有特地下马交验令牌。有人在城楼上看,然后匆匆闪身离开。另一处,御林军校场边的马厩里,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黑漆漆的,肌肉矫健如龙,正在嚼一只兔子。它嘴里血森森的,兔子还是活的,两只长耳朵一抖,慢慢地消失在大嘴里。恶马王上官乾,赖以成名的就是这匹马。
上官乾背对着马厩门,一对巨猿似的手臂全是花绣,他手里拿着个青铜的辔头,伸了伸手,边上有个亲随递上一壶酒,他往嘴里倒了一口,剩下的倒进那匹马的水槽里。那匹马低头,吸溜吸溜喝那掺了烈酒的水。
“混账东西!要你跟我出去办点事,就非得夹生吃这口东西!”上官乾骂一声,手上较劲,把马脖子从水槽里硬掰起来,上了辔头,又从一边拿过马鞍,甩上马背,将肚带、马镫系紧。
“统领!”有人进来了,“万蜀戎已经去了!我在城门楼子瞧见了,一共三十三人,快马加鞭。”
“能跟吗?”
“跟不了!万蜀戎的人,恐怕咱们京城里没人能跟。”
“不仅是京城里啊,万蜀戎的人,本来就没人跟,难怪他托大。好,不跟就不跟,咱们自己去!”上官乾已经把马收拾妥当了,“东西全都备齐了?”
“早就备齐了,时刻待命。”
“好极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走!吹号!”
“统领!统领!”那名亲随从草垛上拿了头盔、外衣、大氅,伺候上官乾穿上,又飞也似的奔去马厩另一头,拿自己的斗篷、佩刀,摘下旗杆下号角,边往身上挂刀,边跟着上官乾一溜小跑,“您这是说咱们兵令请下来了?”
上官乾牵马走了几步,翻身上马,伸了伸懒腰:“想得美!”
“可是……”
“去了再说,再晚些,人都跑了!吹号!”
上官乾双腿打马,那匹黑马像噩梦中怪兽的影子,一溜烟地穿过马厩,向另一侧的校场小跑过去。
他的那个亲随早已习惯了他,一边跟着跑,一边扣紧了佩刀,鼓起腮帮子吹起那支牛角号。呜,一声贴地金铁之鸣,亘古绵长,似乎召唤着远古巨兽一起苏醒。
校场里,一支千人队列成方阵,五百骑兵,五百步兵。上官乾纵马而过,从校场前一面大旗杆下,摘下他的兵刃——那是一杆古铜色的方天画戟,刀刃加宽了许多,也加重了许多,看起来更像是一柄长杆战斧。他一路纵马,遥遥点兵,从千人之中,选出三百,向上一指方天画戟,那三百人一起打马出列,齐齐应喝了一声。他又指了指,点出另三百,向下一指方天画戟,那三百人翻身下马,从一边的箱笼堆里取出亮银的盔甲盒和粮草箱笼,架上马背,拴牢。还有一箱纯金色的盔甲,是为上官乾准备的。
“准备飞鸽传书!传令!”他吩咐道,“传令大别山南麓,登云巡检司,准备步兵五百,另备千人的粮草,围山小炮十二口,即日起时刻待命。”
秋风猎猎,旷野茫茫,校场上千人寂静如铁。亲随匆匆把布条塞进鸽子腿的小竹筒里,脸上有些白。
“放啊!”
“统领……”那亲随竭尽全力压低了声音,“我们没有兵令……这可是……”
上官乾瞪了一眼亲随,俯身下来,屈起手指在他的手上一弹。亲随手痛一松,那只鸽子扑棱扑棱地飞了,直上青云。
“早该会上一会了!”上官乾的目光追随着那只鸽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舔了舔嘴唇,秋天实在是太干燥了,他也想要一点沾着血腥的猎物。他一路目送,直到那只鸽子消失在天际,才猛打马。恶马绝尘,向着校场大门而去。他点出来的那三百骑兵,一人带一匹空鞍马,齐齐应和,跟随而去。这支队伍是精锐之中选出来的精锐,刀锋之上淬炼出来的刀锋,迅捷、安静,行动如风,水银泻地一样向前进。此时,夕阳西下。
从城头看到万蜀戎到他们快马出城,仅仅相隔了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