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第二卷):怒海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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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知汝远来

沈南枝办事神速,接到苏旷的当天,就在兵荒马乱里当机立断,联络了快马堂,定了车马,谈妥了价钱,划分了车程,交接了第一批快马,之后立刻启程。

上路之初,沈南枝曾经简单安排过轮流赶车的计划——车上一共四个人,苏旷要养伤,不算在内。其他三个人,一人四个时辰,除了每天必要的洗漱、方便、换马、交接食物,星夜赶路,水陆不休。

风雪原当时就举着手嚷嚷:“我年轻,应该多干活,每天可以赶六个时辰的车,南枝姐和夜哭大哥多休息好了!”

沈南枝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风雪原接下任务,才又想起来,问:“南枝姐我们去哪儿啊?”

沈南枝回:“信阳。”

风雪原没听懂:“信阳在哪儿?我们去信阳干什么?”

沈南枝努努嘴说:“问你师兄。”

当时,苏旷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他一直坐在车厢角落里,眼睛直勾勾往远方看,眉头皱成一团,形容枯槁,元气大伤,倒真算得上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风雪原见势不敢多问,反正问也没什么用,听话就是了。

赶车的六个时辰之外,风雪原每天还有两个时辰的早晚二课,这也是从第一天晚上起就安排定了的。于是,风雪原的日程就变成了这样:他值白班,夜哭郎君和沈南枝轮值夜班。他天不亮就起来,这时候师兄已经醒了,随手洗漱,他跟在师兄边上,听讲一个时辰的早课;之后南枝姐跟快马堂做交接,再之后吃早饭,这时候天大亮了,吃饱了饭,他去换沈南枝的班;再往后整整一个白天坐在驭手座上;到天黑了,车里三个人先吃晚饭,吃完了晚饭,夜哭郎君再跟他换班,他边吃晚饭,边跟师兄温习一遍晚课;之后收拾收拾,也就该睡了。

这是不掺一点水的“星夜赶路”,确实十分辛苦,不过好在马快,车厢也很舒服。车厢是沈南枝从沽义山庄带出来的,坚固、宽敞,特地做了绷簧夹板,一般的道路上都不怎么颠簸。车厢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正中间有一张可以升起来的小茶桌,桌下是固定好的小火炉,四周的壁板里全是暗格——一半是随行用具,一半全是小点心,统一装在比拳头略大的圆白瓷瓶里。靠近车顶的支板可以翻下来两块,支一支弄出来一个床铺,那个铺舒舒服服香喷喷的,枕头很大,被子很软,不过只供沈南枝自己专用,其他三个人,只能在车厢地板上轮着躺一躺。

头两天还好,到第四天清早,风雪原就有点顶不住了。说实在的,大冷天的,赶马车还是十分辛苦的,辛苦倒是可以硬挺,可还被强行叫起来听早课,就难免睡眼惺忪听不进去。而且,师兄的早课也变了,跟在楚大哥家里的时候没法比,量一下多了三倍,讲课的耐心也不足,动不动就沉着脸训斥:“别问了,你听不懂就先背下来。”

这就让风雪原更尴尬了,听不懂怎么可能背下来呢?更何况他背书的功夫奇差无比,连在县城私塾都被先生骂,就算真听懂了也背不下来。

他一挠头,苏旷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说实在的,风雪原认识苏旷,不多不少也快两年了,大风大浪也算经历过一点,但从没见他这个样子过——苏旷脸色铁青,基本上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就怔怔地望着远方,跟谁都不说话,有时候想到深处,眸子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狠狠地闭一闭眼睛,摇一摇头。

他们的路线也很奇怪,有时候明明有官道,偏偏不走,非要绕路不可,绕到一些乡间小路上,道路断绝,又走不了马车。师兄在躲朝廷的人,这三个人都知道,可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沈南枝特地找风雪原盘问过,风雪原也就老老实实地把知道的都说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师兄身边的,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次师兄跟着王素进了宫。

进宫之后发生了什么?师兄打死都不说。他隐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他的阴霾藏都藏不住,好像冰面下浮动着交缠的水草,而水草的阴影里,一只庞然巨兽在缓慢游弋,似乎试探着破冰而出。

更令他们几个担心的,是师兄的腰。师兄的腰恢复得并不好,他站起来得太早了,站起来之后又玩命一样折腾自己,最后那一下从半空落进湖水,八成是留下了永远的病根。他站着没什么问题,扶着拐杖也可以走,可再要较劲发力就几乎不可能了。

沈南枝小心翼翼地跟苏旷通报了这个情况,苏旷倒是完全不以为意,就“哦”了一声。他心里的事太多了,根本还轮不着自己的腰。他跟风雪原讲课的时候,已经开始用“你们练剑的”和“他们练刀的”。沈南枝就更着急了,特地弄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来。

起初,大家察言观色,但经过一番观察,他显然言不由衷,他吃得并不算少,睡得也蛮香,睡熟了甚至直打呼噜,改善几天伙食,气色立刻好了不少,大家也就跟着放下心来。

一路风雨兼程,穿村越野,翻山过河。到第六天饭点,师兄还是不肯说话,照例坐到小桌子边上,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之后默默地喝了汤,又吃了点心。吃饱了去找水果,没找到,深深叹了口气,准备去午睡。沈南枝强忍了半路,火气上来了,随手摔上了门、关上了车窗。

车厢是密闭的,车门一关上,里面说什么都听不清。三个人在里面聊了很久。后来可能是吵起来了,有人拍了桌子,摔了杯子。吵到很凶的时候,师兄拉开门,喊了声“停车”就要走,沈南枝在车里直接喊“别拦他,让他滚”,夜哭郎君从后面一把把他拽回去,吩咐了一句“别管他,走你的”,又摔上门,接着吵。

夜哭郎君平时是个缄默不语之人,那天的嗓门特别大。风雪原好奇极了,耳朵贴到壁板去听,他听到夜哭郎君特别生气特别清楚说,早干吗呢!你已经连累我们了!是谁逼着我跟他走的?跟我说什么我他妈老了你狗日的永远年轻,让我去沽义山庄报信的?我该得罪的全得罪完了!你现在一脸活不起的样子让我怎么办,回银沙教受死不成?

他们在里面可能聊了将近四个时辰,再开门的时候那只怪兽已经破冰而出了,秘密变成了三个人的。那个秘密看起来确实是个天崩地裂的大事,沈南枝的脸色也变得很差,手有点哆里哆嗦地拽着大氅边,一个劲地拔上面的毛;夜哭郎君的“脸色”倒是没有变化,那是因为他的脸色从来都不会变的。

那天,他们破天荒地在路边停了两个时辰。师兄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在这儿等会,之后三个人就带着风灯一起离开了。风雪原就原地等着,又冷又困。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三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好像都变得轻松不少。苏旷手里多了一个蓝布包裹。沈南枝喝得有一点多,走路歪歪斜斜,手里提着风灯乱挥乱舞,嘻嘻嘻嘻一直笑,不停地拍苏旷肩膀说:“行啊,行啊,真有你的!你是嫌银沙教不够分量,对不对?你是觉得就凭教母干不掉沽义山庄,对不对?特地得罪个够厉害的给我看看……走啦!得罪了就得罪了……多大点事啊?对吧,夜哭郎君?”

“沈姑娘说得对,得罪了就得罪了。”夜哭郎君亦步亦趋地跟着沈南枝,生怕她不小心摔倒。经过风雪原的时候,递给他一个油纸包说:“沈姑娘给你带的。”

风雪原打开看,是附近很有名的栗子红豆糕和羊肉烧饼。栗子红豆糕入口香滑软糯,好吃得要命。他以前听师兄说过,沈姑娘胖乎乎的是因为幼年时候闯古墓,中了奇毒,用药调理之后就慢慢胖了起来。他现在觉得,那可能是瞎编的。

到了第七天,出了一点小情况,那个叫吕颂的愣头青,飞蛾扑火一样地冲了上来。这件事本来根本不算是个事,他们很快就把那个小小意外抛诸脑后。可风雪原发现,从那之后,南枝姐和夜哭大哥,渐渐投契起来。

他们本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沈南枝爱说爱笑,也爱热闹,她好像总能把自己和身边人弄得舒舒服服,只要她醒着,马车里就总是开着窗户,小茶炉咕噜咕噜煮着泉水,小茶桌上永远不缺点心,她喜欢赤着脚挽着袖子,扬着头大声笑,笑声清澈又欢快,像山泉水一样噗的一下从地底下冲出来。而夜哭郎君是个把自己遮蔽得严严实实的人,他的“脸”是惨白而僵硬的,嘴角往上吊,有一种让人寒毛直竖的鬼气。他没有表情,不会笑,也不会生气,甚至吃东西的时候,也只能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撕碎了,递进嘴里去。他穿领子很高的衣服,睡觉也不脱掉,只有那么一回,风雪原回头去看,大吃一惊。当时沈南枝在上面“小憩”,夜哭郎君和苏旷在头碰头地低声聊什么。炉火很旺,可能确实有点热了,他不那么注意,一只手比画着,另一只手扯开领子挠了几下。风雪原清楚看到他的脖子中间有一条很清楚的红线,红线以上皮肤是惨白僵硬的,红线以下皮肤是褐色的筋肉结实的,好像一只恶鬼,砍了别人的脑袋,装在自己身上。风雪原当时一个“师”字差点出口,又夹着冷气咽了回去。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夜哭郎君还是脊背僵直,回手拉上了领子。

沈南枝和夜哭郎君依然不多话,可笔谈却多了起来,他们总是在纸上推算什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会画一些图案,有时候是一些奇异的符号,有时候是一些算式,通常情况下,夜哭郎君是执笔者。有一次,风雪原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笔尖看,无数的符号像一群蚂蚁一样,一行一行一片一片地涌出来,密密麻麻,源源不绝,看得头晕目眩。可沈南枝却不一样,她会在算式上画一个小小的圈,之后她的笔尖也开始动,蜻蜓点水一样,有时候也开始飞速地算起来,她的算式精准而工整,通常写在夜哭郎君算式大军的右下角,像一支偷袭敌后的急行军。

两个人切磋多了,算式越来越复杂。有那么一回,夜哭郎君激动起来去抢那支笔,沈南枝根本就不让,一手推开他,一手飞一样地写着。那些数字开始狂飙突进,很大的一张纸上全写满了,根本来不及换,就覆盖在原先的算式上面写,两堆算式慢慢交叉在一起,越来越疯乱、潦草,急雨一样,鼓点一样,无数的墨线在白纸上爆炸开,变成了一片黑色森林。夜哭郎君本来是盘腿坐着,慢慢变成单腿跪着,眼睛追着沈南枝的笔尖,微微张着嘴,头越摇越快,最后,他的手颤巍巍地抖起来,向着浓墨重彩的中心一指点过去。沈南枝的笔尖也正好重重地画在那里。那一个刹那,两个人好像闪烁出了一模一样的无法言喻的神采。

短暂的安静之后,沈南枝扬起头,大声笑起来,胜利而放肆,脖颈一片玉雪莹白。夜哭郎君就怔怔地盯着她的脖颈看,又飞快地闪开眼。之后,他也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僵硬的大笑声。

他们笑声很响,苏旷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爬起来,一抬头看见风雪原扭着头入了神,拉车的骏马已经快要冲到别人家的菜地里去了,就连忙喊停,这才勒住了马。风雪原回头看苏旷,他爬起来的动作缓慢而笨重,先撑着地板,再拽起半个身子。后来,风雪原神神秘秘问苏旷:“师兄,你觉得……夜哭大哥对南枝姐,是不是有点……嘿嘿,那种意思?”

苏旷疾言厉色地训斥他:“胡说八道!赶你的车!”

风雪原讪讪地不说话了。他知道,师兄和沈东篱是很铁的老朋友,甚至远在和沈南枝交好之前。

到了第十二天清晨,他们如期赶到了信阳城。那是最后一次交接,那些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又出现了,这一回他们带走了马和车,留下了准备好的两副担子,里面有进山宿营的一应器用。沈南枝也从车厢里挑拣了几样行李。

苏旷依旧只要照顾自己就行了,他随身带着那个半路冒出来的蓝布包裹,折一根青竹做手杖。接下来是要步行的路了。苏旷的脸色更加急切了,他有些难以按捺的心绪起伏。

风雪原还是不清楚来干什么。他一脸懵懂,苏旷也就随手指给他看:“喏,这里就是桐柏山了,那里就是义阳三关。”

风雪原最受不了师兄这样的语气,好像这两个地方十分有名,他理所当然应该知道一样。他忍不住直接问:“师兄,我们来这个什么三关是要干什么?”

苏旷用极其诧异的眼光看他。风雪原讪讪一笑。

苏旷叹了口气:“福宝,在楚随波家,我叫你看《地理志》和《水经注》,你都没看,是不是?喏,过了桐柏山,就算是进大别山了。”

“嘿嘿,那又怎么样……什么?”风雪原摸摸头又猛然一惊。他别的不知道,大别山还是知道的。楚随波特地说过,他在大别山里找了一个秘密地方,安置王嘴村的那些村民,还有师父、师娘,还有……风筝、二毛、他的父亲和母亲。风雪原舌头和牙直打架:“哪一座是大别山?”

“这纵深数百里,方圆一千多里地都是大别山,我们且要走几天哪!”

“可楚大哥不是说……”

“是,楚随波说的那边靠近大别山南麓,南边有巡检司,万一撞上不方便,不如我们多走几天山路,图个安心。”

风雪原开始吃不下睡不着,他年轻性子野,在外面的时候,并不太想家,可快要见到父母妹子了,涓涓乡愁汇集成大江大海。

大别山巍巍苍苍,可以藏千军万马。沧浪之水至此,北入为淮,南入为江。晚秋的时候,正是一年四季里景色最为殊绝的时令,北望则肃杀枯瑟,怪石孤峰,尽显嶙峋之相;南望则草木莽莽,枞黄枫红,还是秋意醉浓的时节。一座山两个时令,所以称之为“大别”。

越往腹地走,越是崎岖难行。三个人带了行李担子,还是要走一段,停一停,等着苏旷慢慢爬上来。苏旷手里多了一张地图,地图是他自己画的,可并不太清楚,他不时地皱着眉头,四下寻找标记。不过,每走一段路,沈南枝和夜哭郎君就拿出几个木头做的小架子,摆好罗盘,按照阳光的角度计算一番。之后,就稍微修正一点那张地图上的路线。路线变得越来越清楚,最终指向的是一座山谷。

他们在山里走了五天——中间多绕了两天的路。到第五天正午,他们看到了一条山涧。

“唔,应该是这里没错了。”苏旷拄着手杖,溯流而上。

山涧宽阔,当中的水很深,边上只没过膝盖。涧水是从一个低矮山洞里流出来的,山洞里石壁滑腻,满是苔藓。打了火把往其中几块上烧过去,慢慢地就烤出了一个标记,是个暗红色的方形,里面有三个圆圈,还有一把刀在边上。那是神捕营的名捕标。手从标记的石缝里伸进去,轻轻握住铜环旋转推送——神捕营有规矩的机关设计,严禁伤及路人,而且在没有特别改动的情况下,机栝转数都是左三右七,上九下一。吱吱一阵响,一根铜线从水里弹了出来。溯流标,这下子路就很清楚了。沿着铜线向前走,水越来越深,慢慢没过腰,到了山洞尽头,水面离山洞的穹顶只有一尺高。铜线还在指向前,这是要泅渡过去的意思。

“我去看看。”夜哭郎君这样说,当先潜了进去,之后没有多久,就敲敲铜线,示意安全。

山洞的另一边,横架着一个小羊皮筏子。这里是个常见的“春秋水口”,这种水口按照季节时令作自然而然的水位安排,像这一带山里,冬春两季水浅,可以直接从筏子拉纤进去,夏秋两季水高,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就只能泅渡而已。这样的入口,并不适合几十上百的普通村民走,那么,应该还有别的路才对。

标记越来越多,后面的路越来越好走。他们翻过两座并不算高的小山坡,爬上了第三座。这个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山里起了山岚,眼前白雾茫茫,袅袅氤氲,如仙似幻。风雪原第一个爬上去,又回头拉师兄:“师兄小心,前面雾浓,不一定有路了,咱们要不……”

他话音未落,一阵山风吹起,眼前白雾鼓荡向两翼,露出一片青山绿水的世外桃源来。两边青山绿草,茵茵缓坡,一侧山坡上全是一片片梯田,另一侧山坡上是一带村舍,全是白墙青瓦、绿树篱笆。这时候快到晚饭时分,有几家渐渐起了炊烟,又有几家,鸡犬追逐,儿童嬉戏。两边山坡,夹着一条小白龙样的溪流。溪流两侧,平缓的河谷地上有两带稻田;溪流正中,有一道乌木浮桥,桥下几十只白鹅游弋。此时夕阳明晃晃照在溪水上,金灿灿红澄澄一片,白鹅在其中带起波光水影,明玉碎金,十分璀璨;浮桥上,有个渔夫牵着一头水牛正过河。山谷里的气候比外面温暖不少,他裤管卷到膝盖上,踩着一双麻鞋,斗笠背在身后,一手拎着鱼竿和鱼篓,看起来鱼篓沉甸甸的,收获应该不少。水牛走得很慢,背上有个小姑娘,赤着双白嫩嫩的脚摆啊摆,头上戴着柳条编的花环。这阵风起得迅猛,渔夫也往苏旷他们这边看。

风雪原望着那个人,木雕石塑一样站住了,之后就扔了担子,飞一样地跑过去。他跑得极快,快冲下山了才终于胸膛里冲出一声叫:“爹……”

小姑娘也爬下牛背向苏旷跑,脆生生的声音叫着:“大师兄……”这座山不算很高,山坡缓而长,小姑娘一口气跑不过来,歇了三四次,歇一次叉一叉腰,最后一次她都有点生气了,跺了跺脚:“大师兄!你都不肯跑两步迎我!”

苏旷本来扶着手杖慢慢走,此刻蹲下来,张开手臂。那个小小的跑得汗津津的身体砰的一下冲进怀里,紧紧勾着他脖子,不停跺脚。她眼睛笑得弯弯的,鼻子笑得皱皱的,可爱得像个山里的小精灵,显然是很期待被抱起来举一举的。几乎没有人忍心让这样的孩子失望。小姑娘应该是很轻的,说不定没有问题——苏旷这样想着,准备勉强试一试。

“你不总找死,现在不至于落成这样。”一只手臂从他怀里抱过小姑娘,举起来。沈南枝嘻嘻笑着,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子,“风筝啊,你怎么不穿鞋啊,脚疼不疼?那个小姑娘呢,叫……对,二毛呢?”

风筝手拱成喇叭,使劲嚷:“二毛……”

二毛和阿秀婶已经从一个小院子里跑出来了,娘俩都围着风雪原,一家四口抱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被风筝这样一叫,二毛抬起头,向苏旷看过去。这才一年多不见,小姑娘已经长成一个少女了,个头柳条一样抽长了一节,站着袅袅娜娜。

他们一个个嗓门都大得要命,整个村子已经全被惊动。陆陆续续,所有人都走了出来。山风呼啸,冥冥之中似有神灵,乳白色的雾在脚下飘浮着,如丝路,如白云,如浮生一场大梦,又好像记忆里也有一根钢丝,铮一声,弹出水面,叫人拽着它一步一步向回走。

苏旷扶着手杖,慢慢向那片村落走了过去。

记忆在往前倒。

——我是什么时候决定来这里的?

——那个雨夜,在神捕营的卷宗阁。

——我来干什么?

——我要见我师父,活着见人,死了见尸首。

——非见不可。

他在往前走,人群也在望着他。有人认出他了,啧啧叹息,低声议论;有人回忆起了蝴蝶往事,瑟瑟回退,惊恐不已;有人想起了死去的亲人,冷眼相对,低声啜泣。

曾经有那么一次,楚随波说这个地方,不准备让他来。真是笑话,如果没有意外,他根本一辈子都不会来。“这个村子”就是“那个村子”。他曾经在“那个村子”里住了三个月,邻里乡亲都熟悉,其乐融融。他也曾给“那个村子”带去过灭顶之灾,那一夜,蝴蝶侵袭之后,地上躺了一百四十八具尸体,神捕营的卷宗上有一百四十八条无辜人命。他还曾经被当作杀人凶手,绑在树上,要当众剖腹剜心。他永生忘不了那种感觉——他被人抓着往树上拖,四周全是那种冷冰冰的,抵死仇恨的目光。那是质朴的、纯粹的仇恨。他们是芸芸众生里一员而已,忽然有一天,无端端地来了一群恶人,不知为什么就有了血光之灾,死了多少亲人和家人,那么天理在上,王法在上,总要有个交代,要个凶手的,对吧?可天理和王法也都知道,凶手本来不是我啊。

他没话说的。师父一开口,就把他交出去了。楚随波站在师父身边,温文尔雅。交出去是有道理的,那个时候,众怒难犯,他不吐口,阿秀婶和二毛就要受人欺辱。他是唯一的人选,他千里迢迢去那个村子,本来就是准备一命换一命的。他平生自命英雄,理所当然,要换妇孺的命。

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他可以自己开这个口,但不能是师父来安排。他记得那个瞬间,他放弃了所有抵抗。甚至衣襟被撕开、冷水泼上心窝的时候,他不看刀尖,只盯着铁敖的脸看。他想看看,如果他被剖腹剜心,这个给予过他生命的人会是什么神情,是否还能不动如山。

他们离得太远了,他看不清楚。

——再往前呢?再往前,是他跪在师父面前,求师父金盆洗手,离开借刀堂。

——是恳求,也是要挟。

——这是他的诸罪之源,他做了道义上该做的事情,却也险些变成了借刀弑父的结局。

——可再往前呢?再往前,师父是二十年的铁总捕头。

——铁总捕头素来是不怒自威,戒律严明,一直在言传身教,下有厚土载物,上有天道昭昭。国法重于私情,道义重于生死,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那再往前呢?再往前,你我师徒父子,多年难得一见。

——十八岁那年,你背转过身,亲口告诉我,从此之后,我轻易不许再进你的家门,要全力以赴,建功立业,才有再度站在你面前的一天。

——可再往前呢?再往前,是你铁石心肠。

——十二岁那年,你把我交给步踵武,要顽石点头,百炼成钢。你告诉师傅们,你是我的师父,要做个标杆,只要是我走邪路,就直接下手废了。

——可我是你什么人哪,师父?

——你教我光明磊落,教我胸怀宽广,叫我站得顶天立地,可是,我也是人哪,胸膛里跳的也只是一颗肉长的人心,不是一把钢刀啊。

——再往……前呢?

——好像是夜半三更,他跳墙而入,那天在外头吃亏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血。他在那个院子外面绕了许多圈,他不敢就这么回家,也不敢就这么彻夜不回家,实在太累,就在外面枯坐着,只盼着屋里的灯火熄灭。

——可不管等多久,屋里还是亮着一盏灯,那是等候,也是责罚。

苏旷扶着手杖慢慢走着,山风里似乎有谆谆叮咛,引我归途,招我魂魄。鬼使神差地,他站在一座青木宅院前,大门两侧是一副熟悉的对联:随处得风常潇洒,忽然见雪便精神。

山风带着落叶飞舞,他的衣袂也在翻飞,衣服湿透了,噗噗的,又重又冷。他仰头看,那是师父的笔迹。这笔迹他再熟悉不过了,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他自己的笔迹。他们爷俩总有像的地方。

这副对子,神捕营里人人认得,只要师父有个自己的住处,就会挂出去。可神捕营里没人知道的是,那是师父二十岁前在竹关书院求学的时候,寒窗边的对联。那个时候,师父和郑雪程还是同窗,是清白耿介的浮生,还不曾沾染过鲜血。

大门上落着锁,锁上生了锈。

“哪位管钥匙,我能进去看看吗?”他转头求恳,不知问谁,眼光在人群里寻找。

琳琅一阵响,一只手递过一串钥匙,捏着其中一枚。那是个五旬长者,豹头环眼,虬髯如霜,是风筝的生父,昔年长白七雄的老大,燕怒石。

“多谢。”

门开了,没人拦他,也没人殷勤指引。他低低头,走了进去。

一片小小庭院,落叶长草,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人烟。一明两暗三间屋子,陈设简洁雅致,处处都可见师父昔日住处的痕迹。左边有间大卧房,带了个绿纱笼的小隔间,里面设了梳妆台,樟木衣箱,松木屏风,所有家具都是亲手打造,墙上挂了许多字画,每一幅画里都是此间山水,无论正相侧影,山水里都勾着女主人的样子——年轻时候的样子、嫁为人妇的样子、老去的样子。铁敖素擅丹青,他想画这个人,想了快四十年。屋子因为尘封太久,家具上全是灰。抽屉箱笼里,都空空如也。那些日常器用,备换衣裙,该是都被人处理了。

右边屋子是个空空的书房。没有书了,可还有一排排的书架子。地上有几样碎了的茶具和一个扔在角落里的旧木杯。后院有一片小花圃,里面已经全是枯树狰狞,长草萋萋。有口小池塘,也早干涸了,中心一点点湿泥,蟋蟀在杂草之间唱着秋歌。池塘边有个小木桌,设在青藤树下无风无雨处,桌上还有半局残棋,棋盘上全是落叶。苏旷捡起落叶,看那棋局,少了些棋子,但还看得出来,两边的棋力都差得很,一边很是顽皮,已经没有了章法,四面八方,胡乱落子,另一边也就任由着长驱直入。那一局棋并未终了,一小角乱了,好像被人随便拂过。

再找不到其他什么了。苏旷后退出去,合上门。他依旧低着头,恭恭敬敬:“敢问诸位父老,我师父……他老人家离开此地的时候,哪位就在左近?”

二毛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空空的左袖子:“大师兄,那天我和风筝本来都在的,可是蝶姑那天忽然病得厉害,我还说要不要再煎一服药……师父摇摇头,忽然脾气很坏……叫我们出去,还闩了门,叫我们不许进来。”

苏旷皱眉:“师父?”

二毛脸上害羞,可还是坚决点了点头:“是的呢!有一天我们来师父家里赏月玩儿……是风筝央他说她和福宝都喊师父都喊你大师兄,就我一个人不是,我心里多难过呀。我赶紧说我笨,什么都不会……师父就哈哈大笑,叫我拜师,说将来见了你……大师兄,你是不肯认我这个师妹吗?”

苏旷听二毛说这段往事,心里想若是往常,添了新师妹,那可是大喜一件,可这个当口,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认我做师兄,恐怕后患无穷,但开口拒绝,似乎也不合适。他想到这里,不知不觉皱了皱眉。小丫头心细,惯会看人脸色,一下子瞧进眼里,脸上一阵苍白。苏旷硬了硬心肠,摇摇手:“二毛,这事先不急。你告诉我,我师娘病了多久,到底怎么回事?”

二毛脸上更难堪,红红白白的。阿秀婶就上来牵了女儿手:“妮子不懂事,你大师兄这时候心里着急呢!小苏,你听婶子说,你师娘自打上山,身子就不清爽,三天一躺,五日一病。依我看,你师父心里头,那是早有定数了。”

苏旷脑子里嗡嗡直叫,像有个铁锤在脑子里敲敲打打。心想,莫非真是早在王嘴村,师父就知道师娘时日无多,那时候就有陪她一年半载、了却夫妻之约,然后就随她而去的念头了?此时,福宝爹也跟着点头:“小苏,你师父在咱们山里,一是教孩子们念书,二是教我们瞧病,再有就是整日陪你师母。有一回,你师母好像真快不行了,半个月没怎么下床……那是,快冬至了好像,对,是,我还悄悄问你师父,要是当家娘子有个好歹,可不得提前预备?”

“预备……什么?”

“寿衣和寿材啊!”

“王家叔父,你是说……难道我师母去了,连寿衣和寿材都没有?”

“可不就是没有啊!我们两口子跟施先生提了好几回呢,他都当没听见,还几次三番特地跟我们说,说他要是不在了,那屋里的东西,大家要什么,就搬家里去什么,只要看得上,他心里就高兴。”福宝爹想着想着,拍拍腿,“你师母走那天,新下了雪,山里特别冷,我叫俩妮子给他送木炭来,之后俩妮子黏着都在他家里玩。听她们说,你师母那天精神特别好,一早下了地,之后又要穿新衣裳又要梳头,还问我家讨了鸡汤喝,可又闹着要去花园里,又要下棋……你说,那冰天雪地的,多壮的汉子都不愿意出屋,何况她一个久病的人呢?”

“那……后来呢?”

“后来?你师父居然就随她了。再后来,她就不行了,直接往后摔,俩妮子跑回家跟我一说,我就想,坏了。旁人我不管哪,施先生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我儿子的老师,我是指天发过誓要替他老人家送终的呀?就赶紧想着,这是先生家的大事,要张罗寿衣、寿材。寿衣福宝娘早做了一大半,还剩只袖子,倒是寿材,一定得让他老人家自己过目。后来我就斗胆敲门,嘿,没人应答。我就想,万一先生伤心过度,也晕过去了那可不得了,必须砸门!但我砸门后进去一看,里面没人了,就只有东厢房那扇窗户是开着的。”

苏旷听了这话,脑子里又是一片山崩海啸,转身跌跌撞撞冲进东厢房,推开那扇窗——窗户外面,群山皑皑,尽是绝岭,此时夕阳已经落山,只有天边黑幕下有一线血红。天寒地冻,苍山大野,一个武功尽失的老头子,抱着个去世的老妇人,在这荒山里头,还能有什么别的归宿?他的心一片冰雪,但手还抓着窗棂,灵台空明,残存一线希望,想或许还有转机……或许师父都安排过了,这一切,只是为了说给我听,说给神捕营中人听,就只为了另寻好去处,从此神仙眷侣,颐养天年……他胸口烦恶惊惧,脑海里洪水滔天,一阵乱过一阵,胡乱转身,快要迈不开步子,眼看天慢慢黑了,背后山风大起来,那扇窗被风吹得哐哐乱响,拍打着窗棂。

“小苏呀,”福宝爹一边帮忙关上窗户,一边劝他,“我说你呀,先别想这么多了,你看看你们几个人一身衣裳还是湿的,别没找到人先病了!这里住不了人,你听叔话,来我家。你们先弄口热乎吃的,换身干净衣服,再说别的,好不好?”

苏旷点点头,心想倒也是,他们四个人从溪流里泅渡上山,一身衣服全是透湿的,这天冷得很,他自己不去换,风雪原、南枝、夜哭郎君都不会离开。如今,师父不知去哪里了,先别着急,吃点东西,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

他向外走,村民们就给他让路。和想象中不同,那些人似乎对他并不十分敌视。他就又问:“王家叔父……有些过去的事,想必您也知道,我……在这村子行动,方便吗?”

福宝爹又一拍腿:“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小苏,我告诉你,你只管放心,那些都是误会,误会说开就没事了!”

看着苏旷惊疑的眼神,福宝爹笑着说:“楚大人来了几回呀!专为这个事。他一个大京官,给我们忙东忙西,安排这个那个的。施先生特地告诉我们,说楚大人是京城里头神捕营的人,神捕营是朝廷的人,是王法,咱们老百姓就算信不过他,信不过楚大人,还能信不过王法了?神捕营法度最严明,不会有一个真凶逍遥法外,咱们村的案子,他们已经在查了。等找出真凶一定明正典刑!你哪,全是冤枉的!”

“明正典刑”四个字,乱锥子一样从耳朵里直扎进心窝,苏旷眼前一阵黑,嗓子眼直发甜。他有点不对劲,风雪原冲过来,一把扶住他:“师兄?师兄!好好的你怎么了?是你的腰又痛了?”

苏旷摆摆手,就地坐下,靠墙闭着眼:“福宝,我不太舒服,你请大家先散一散,成不成?”

风雪原立刻明白:“成!爹,你让大家先散,你们也先回去。我们哥儿俩说两句话。”

大家就都离开了。风雪原回头把大门关上。苏旷一动不动坐着,手撑着头。沈南枝和夜哭郎君互相看一眼心里都有了点数。

风雪原在他身边蹲下,看他的脸:“师兄……到底怎么了?”

苏旷眼圈有点红,鼻子尖也有点红,他抓起那个蓝布包裹和手杖,站起来,深深吸口气,走回到窗户前,按了按窗棂:“福宝,托我一把。”

风雪原扶他一把,他翻了出去。他又伸手:“灯。”

沈南枝从行李里取出风灯,递给他。

风雪原跟着要翻出去,他摆摆手:“南枝、夜哭兄、福宝,你们三个,千万帮我个忙,趁着天还没黑透,我得上山一趟。就我一个人,你们无论如何帮我守着路,别让人来找我,行不行?”

此时,沈南枝已经明白了:“苏旷,你是知道他在哪儿了?”

苏旷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沈南枝眼圈也有些发红:“你去吧……你自己保重,我给你三个时辰,你不下来,我上去接你。”

苏旷又点点头,挥手带上窗户。

东厢房的窗外,是一片乱石山路,通向乌泱泱的山巅。走了数百步,身后已经是茫茫一片,旷野无人。

苏旷咬咬牙,解开蓝布包裹——这里面,是道边小镇棺材铺买的一领白麻孝衣。他抓了那领孝衣三四遍,终于一跺脚披在身上。

他不再停留,牙关咬得很紧,大步往山上走。我知道你在哪儿了……我来了,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