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名扬四海
太阳渐渐地升起来了,白晃晃的一片。河水涨起来一些,冬天的流水似有筋骨,一跳一跳的。
战场寥落,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沈南枝和夜哭郎君护送着一家四口,回山谷里去。只剩丁桀和苏旷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们看起来很亲昵,彼此之间都有些久别重逢的欣喜,丁桀微微弯着腰,手一直搭在苏旷肩膀上。苏旷气色上缓过来些,他的手一直按在肋骨上,免得说笑起来牵动伤口,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聊着聊着,就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吕颂远远地站在拐角处一块大岩石后面,手心满是冷汗,在裤管上蹭了蹭。他的属下全在后面,纷纷小声催着他回家。但吕颂充耳未闻,他在深深地呼吸着,他在做一个事关命运的抉择——
我该离开了,我还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要做,这单生意被我搞砸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善后;过九天我得去趟河套,听说今年马场的干草料不太好,马都病恹恹的,管马场的换了新管事的,做事偷奸耍滑,用干稻草和麦秸替换了苜蓿,这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今年的收支不行,账上全是亏空,自从爹病一场后,那帮子人见人下菜碟,往上交份例银子都延宕,得挨个催;年前我还得再去江南一趟,见见未来的老丈人和大舅哥,拜会轻舟坊几位当家的,将来就是一家人了,礼数得尽到。我是该离开了,人家也不欢迎你过去。不跟你计较,已经够宽宏大量的了。也别出声,别做个胡乱嚷嚷的蠢货,沉稳一点,别弄得人家看不起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他这样想到浑然忘我,却又猛地大踏步走了过去,用一种因为过度紧张而显得特别古怪的声音说道:“丁桀?”
他不是故意这样无礼地直呼其名,他只是觉得,喊“丁帮主”已经不合适,“丁大哥”又显得乱套近乎,一时语塞,不知该喊什么。丁桀微微惊讶,眼睛转了过来。吕颂直勾勾地盯着丁桀的眼睛看,他想知道丁桀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已经想了很久很久。
吕颂比丁桀小十一岁,吕颂童年的时候正是丁桀的少年时代,也是丁桀从“未来武林第一人”到真正的“武林第一人”的那几年。
那几年,整座武林都在盼着一个天才少年长大成人,横空出世。那几年,天南海北的优秀少年都去洛阳排着队等着和丁桀交手——和丁桀交手是无上的殊荣,也是放诸四海皆准的武学标杆。吕颂当然也不例外,他也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努力!去洛阳!会丁桀!
吕颂迫不及待,五岁开的蒙,开蒙就练刀了。他没有行过拜师礼,当时,他的开蒙师傅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前刀法名家,定的是三年的约。前刀法名家年龄不小,名气不小,束脩的数目也不小。他在吕家上下逢源,跟账房、管家关系都处得很好,跟夫人、小姐们也能说几句体己话,能文能武,兼任半个东席。进门第一天,他就写了“天道酬勤”的横幅送给吕颂,殷殷鼓舞,还特地教他那是什么意思。他教了一年多,吕颂显然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进步。
吕颂的父亲犹豫着问,是不是这孩子不行,不行你直说,这钱真不少,不行就不打水漂了。前刀法名家就劝,说吕颂还小,不可揠苗助长,很多小孩子都是忽然一下子开的窍,不要着急,慢慢练。吕颂天赋非凡,必成大器,一路刀法总要练个三五年的,功到自然成。
吕颂的父亲半信半疑。吕颂的母亲觉得这样挺好,至少吕颂早睡早起,叫吃什么就吃什么,身体又结实,冬天光着脚满地跑也不会着凉。只有吕颂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他喜欢开蒙师傅的解释——自己是个没被开启的璞玉浑金,武学道路终将大放光明,如今只是遇到小小阻碍而已。
再后来,大姐成亲了,家里多了个大姐夫。再后来,开蒙师傅被大姐夫赶走了。那天父亲很生气,骂开蒙师傅是江湖骗子老油条,误人子弟,把他的行李包裹通通丢出门去。开蒙师傅也很生气,说我尽心尽力地教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这样无礼?你儿子是个榆木疙瘩,我有什么办法?还什么一代宗师!也不撒泡尿,看看你们家祖坟经不经得起这四个字!挣几个赶车换马的苦力钱,你以为自己是谁呢!
双方撕破了脸,骂不绝口。吕家全家都很难过。吕颂的爹本来想就此作罢,耐不住吕颂一直哭,也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都吹出牛去了,怎么也得再试试。
这一回,他找女婿推荐。大姐夫对刀法并不精通,出于谨慎,推荐了第二位“前刀法名家”,也是顾青翼自己小时候跟过的师傅。
这位刀法名家朴实多了,一进门,也给吕颂送座右铭: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这让吕颂产生非常大的抵触。他才不拙呢,就在不久前,他还是要跟丁桀并肩齐名的人。他不太喜欢也不太佩服第二位师傅,他仍固执地相信自己的身体里有个很隐秘的机关,总有那么一天,啪嗒一下,立刻就变得很厉害了。
他的练习慢下来了,他总在练武的时候怄气,跑出去。他在等真正的师傅,等那个能够让自己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的人。
那些年快马堂的生意很忙。父亲、大姐夫都整年在外面跑,逢年过节才回来一下,大姐在家里也是通宵达旦,常常趴在账本和算盘上睡过去。照管他的只有母亲,母亲什么都依着他,只要他身体健康就好。
到了九岁那一年,吕颂的世界里真的有个机关,被人啪嗒扳了一下。
快马堂在一条斜街上,不远处就是个丁字路口,不知哪一天,路口的斜对面,来了个算命的,看相、摸骨、测字、周易、风水、批八字……样样都能来。算命的姓花,自称花半仙。
花半仙须发皆白,号称自己六十有三。他有一双鬼灵精怪的眼睛,一对毛笔中锋一样的小胡子。花半仙的生意很惨淡,因为人们都说他是个骗子。说他本来活跃在南城那边,老翻着白眼装瞎子,生意还不错,但自己嫌翻眼难受,装不下去了,就又跑来北城这边。有一天,忽然下了阵急雨,花半仙一时没防备,被淋成落汤鸡,花白胡子冲得一地白,头发胡子立刻就变得乌油油的黑。他脸皮也是真厚,黑就黑吧,第二天接着来摆摊。
有一次,吕颂照例和师傅怄气,闲着没事就跑去花半仙那儿聊天,问他从哪儿来?花半仙眼珠子一转,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这是个秘密,自己曾经是丐帮的接引长老,就是专门在落花堂外,管着花名册,安排少年们和丁桀对战的那个人。
吕颂一听,热血沸腾,他还想多听一点,可花半仙不肯说了。花半仙磨磨蹭蹭地暗示,要听故事,要有酒的,而且最好是好点儿的酒。于是,吕颂就偷偷拿了父亲的好酒来,用雕花的银酒壶装着。酒来了,花半仙就慢悠悠地喝酒,也不用下酒菜,眼珠子慢悠悠地转,吊足小孩子的胃口,直到微醺才缓缓道来。他说,落花堂有间陈旧的木厅,如果穿着木屐踩上去,会发出清脆悠远的响声。他说墙上油漆斑驳,木厅里有一扇很高却残缺了个拐角、雕着虬枝梅花的木窗,那扇窗雨天会飘雨,雪天会飘雪,晴天的下午,阳光会长长地拖在地上拉出几枝梅花的影子。他讲,丁桀每天就握着木剑,站在那几道梅花的影子里,对着一个又一个前来比武的少年说一声“久仰”,然后挥出寂寞的一剑。他说,丁桀永远只说三句话,“久仰”“承让”和“后会有期”。可丁桀既没有真的久仰过什么人,也没有真的被什么人承让过,更没有和什么人真的后会有期。果然高手在民间!吕颂激动万分地想。
花半仙讲到高兴的地方,就挥挥手说“醉欲眠,明天请早”,顺便把银酒壶揣在怀里。后面吕颂又抽空跑出来几次,带着酒,有时候还带点下酒菜。可是花半仙精明着呢,没有银酒壶不肯讲故事。再后来,吕颂又弄来了新的银酒壶、银酒杯和银烛台,花半仙的故事就一个一个地讲了下去。他讲那些少年、讲丁桀,奇怪的是,他每次都要提那个缺了个角的雕着虬枝梅花的木窗。他讲到那个木窗和丁桀的时候,有时候会深深叹一口气,真诚又温柔。
他有时候喝得再多一点,多到身体开始摇晃,就也讲自己,他拨开头发,让吕颂看头皮上那道长长亮亮的刀疤。说那可是一场血战啊,敌人的刀嵌进头骨里,怎么都拔不出来,他就带着头上的刀,干掉对方七八个人,之后才倒在地上。他说得像真的一样,吕颂就全信了。
又有一次,吕颂问他,那你为什么离开丐帮,来到这里呢?花半仙就说,这是我的伤心事,我们钩钩手,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当时等着和丁桀对战的名单是很长很长的,有些人要排到一年后去,有些人根本排不上去,有些人是名门正派的,就排在前面,有些人没什么身份,就只能等,好多人想要贿赂我,我不屑一顾。可有那么一回,有几个打着赤脚的练刀的小家伙,他们走了几千里的路,走得浑身破破烂烂,就想和丁桀交手,按照规矩,他们也要在洛阳住好久,还不一定能轮到他们。可他们没地方住,也没饭吃,他们找了我,我就心软了,就把他们排到前面去,后来这事儿败露了,我就被废了武功,赶了出来。说到这里,花半仙就悔之莫及,掩面干号几声,顺便把新的银酒壶也揣在怀里。
吕颂觉得故事里好像有一点点漏洞,他听大姐夫说过,丐帮仁义为先,不像是会这么干的。不过花半仙的故事一直都有漏洞的,每次都是他一边问,花半仙一边拍着脑袋改,编着编着就圆了,再问,就喝醉了。吕颂像大人一样,长长地叹好几口气。他迷恋着花半仙的故事,故事里的丁桀比他听来的要孤独而耀眼。他很想知道丁桀长什么样子。
花半仙说这讲不清楚,我又不会画画。他就很失望。
花半仙就问他,你见过那种落满了大雪的高山吗?这真是废话,吕颂当然没见过了,他从小到大,根本就没离开过那座城。
花半仙放心了说,丁桀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落满了大雪的高山,又空又远,寂寞又冷。
这一年,江湖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丁桀真正地出道了,他接任丐帮帮主一位,就此踏足江湖。他选择的横空出世的第一场大战,就是远赴海南崖州,直接挑了银沙教老巢,生擒一众魔教高手押回中原。丁桀是完全靠神级的武功完成这一切的,他出现在敌人面前,势如破竹地击倒了银沙教当时的所有高手,让敌人们的精神防线完全崩溃了。那都是真正的高手,全是从累累血战里杀出来的江湖地位,没有一个浪得虚名。自此名声传海内,一剑光寒十九洲。
那一年丁桀二十岁,他用自身的存在注解了“天赋”这个词——平生事,天赋与,一出世就举世无双,一落地就风华正茂。
也是从那时候起,吕颂开始有点儿不那么喜欢听丁桀的故事了。他还是很仰慕丁桀的,可他觉得那个人太高了,自己“够不着”。恰逢其时,吕颂很快就听到了苏旷的故事。
这个时候,吕颂和花半仙已经很熟了。花半仙请他去“家”里做了几次客,那是城郊的一座破山神庙,很久前地震的时候塌了一个角,之后废弃了许多年。花半仙在里面搭了锅台,铺了床,四周墙上贴满了破字画和破床单,还买了些旧的家具柜子,捡了些花花草草、瓶瓶罐罐,竟然也弄得很有几分烟火气。一进门,就有个一丈二高的贴着山壁凿的巨灵山神,山神一手举着斧子,一手举着金刚杵,也搞不清楚是佛教的,还是道教的。花半仙总是在金刚杵上挂一幅字,字是捡来的,经常换,通常都很风雅。他最喜欢挂一副对联:“一箪食,一瓢饮,贤哉回也;三杯倒,五岳轻,不亦乐乎。”
有一次,吕颂觉得两张对联挨得太近了,想帮忙挪一挪,结果一掀开,发现后面是花花绿绿一大堆衣服,随手一拉,滚落一地,他窘得脸皮都紫了——那全是女人的肚兜亵裤,十几条呢。花半仙看到吓坏了,强行跟他钩手指,叫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往外讲。吕颂是个够义气的小孩,回了家,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谁都没说。他想继续听花半仙的故事,而且他固执地相信花半仙是个好人,不会做坏事的。
花半仙讲到苏旷的时候,正是盛夏天。山神庙外树木疯长,草木深,虫子也多,数不清的蝉拖长了腔子鸣叫。花半仙当时打着赤膊,在庙门口灶台上炒菜,他做的是猪油渣炒韭菜拌凉面,凉面煮熟了,湃在冰凉的井水里,韭菜是自家种的,就在庙后面。
花半仙做菜有个缺点,就是不管做什么,都要一下子丢一大坨猪油,腻得要命,每次吃完了回家都会拉肚子。当时油锅嗞啦嗞啦响,锅上全是油烟,花半仙浑身都是汗,边弄猪油渣子边说:“吕颂啊,你知道,那是压轴的好戏!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接引长老,没见过那么了不起的年轻人。他跟丁桀足足过了十五招啊,十五招!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精彩极了!我头一回看见丁桀拍着别人的肩膀送他出门,还跟那人说了许多话。吕颂,你要记住,那个人叫苏旷,他将来一定会名扬四海的。”
他每说一句话,锅铲子就嚓地翻炒一下子油渣子,说到“名扬四海”四个字,花半仙很生气地把案板上洗干净的韭菜全丢进锅里,油烟大作,嗞嗞啦啦,他挥舞着大锅铲子,狠狠在半空用力写了“苏旷”两个字,然后手举向天一动不动,像个只剩一只大螯的螃蟹。
于是,吕颂郑重地点了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
之后,两个人吃了许多,菜吃完了,面也吃完了。天快黑了,吕颂要回家的时候,花半仙拎着小酒壶,醉醺醺地对吕颂说:“吕颂,咱们俩交一场朋友,你呢请我喝了许多次酒,我呢也不能白喝你的酒。这样吧,我教你一套压箱底的刀法,这是不传之秘,你要好好学,学成了,将来你也会名扬四海的。”
吕颂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握着拳头,热血沸腾。那套刀法,吕颂学了一个月,就像花半仙的故事一样,是两个人一起完成的。无论如何,吕颂也是有正经师傅教过的,常常会问一些常识性问题,比如,这一刀这么砍出去,脚就不可能同时往后跳嘛,如果非要这么跳,就会自己把自己绊着……花半仙就挠着脑袋醉醺醺地说,对对对,也可能是往前,主要是太高深了,我给忘了。
吕颂不知摔了多少跟头,终于把那套狗日的刀法练熟了。出师的时候,他问花半仙,那套刀法叫什么名字,花半仙挠了很久的脑袋,说:“啊,我师父不让我告诉外人,不过还是告诉你吧,叫‘无名花花刀’……吕颂,我是个世外高人,最讨厌名利了,你将来名扬四海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提我的名字,到时候你就找个弟子,把这套刀法传授给他好了。”
吕颂半信半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他想可能我长大就好了吧,这套刀法里说不定也有一个机关,掰一下,就会豁然开朗呢。
再之后没多久,花半仙就出事了。快马堂知道这事,是官府的衙役来通知,叫去个人认领赃物。快马堂的管家去了,吕颂也偷偷溜过去了。
那天,山神庙围了许多人。花半仙垂头丧气,跪在一边,头颈和双手枷在很大的包着铁叶子的长木枷里。他很瘦,肋骨嶙峋,小胡子软下去了,头发也真的变得花白。
捉贼捉赃,捉奸拿双。在他的山神窝里,搜出了一大筐压扁的酒壶、烛台、香炉……各式各样的器皿,他快把一条街的大户全都偷了。
人们嗡嗡地议论,说花半仙是个淫贼,采花大盗,用迷药迷奸了许多女人。也有人说,好像不是迷奸,他就是个骗子,开始的时候,睡人家妓女不给钱,骗人家说自己是落难的王孙公子,那个女人什么风浪都见过,居然真给他蒙住了,白给睡不算,还倒贴给他银子……后来就四处下手,到处找没主儿的女人睡,花言巧语哄人家上床,最后睡了个年轻的寡妇。到了这最后一次被抓,是因为他把人家寡妇的肚子睡大了,两个人约了私奔。寡妇家里人起了疑心,早早布置了埋伏,他翻墙的时候,连人带偷出来的金银细软给摁了个正着。
那一大堆肚兜和亵裤被翻出来的时候,人群一齐伸长了颈子向前看,发出了潮水一般的啧啧啧啧声。人群里,不断地有人破口大骂,花半仙的头拼命往下低。有人直接走过去,揪着他的发髻,掀起他的脸,啐在他脸上。其中骂得最凶的是个老头儿,非要官老爷把他千刀万剐。吕颂知道那个老头儿,老头儿有个独生儿子,送去边关,很多年前就死了,死得丢脸,是中途逃跑了被军法处置的。老头儿一直不信,不肯见人,有人提这事,他就拿拐杖敲别人的头,弄得人人都躲着他走。结果,花半仙跑过去,神神秘秘跟老头儿讲,说他儿子没死,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他知道他儿子成亲还添了孙子,就是背着罪名不敢回来,等他抽空去他儿子那跑一趟,叫他偷偷回来看你。老头儿可高兴了,天天给他打酒买肉,问他儿子的事,还塞给他两个纯金的小香炉,说是自己活不了几年,可能等不到他儿子回来了,叫他得空了把东西给他儿子送过去,这是祖传的,要给孙子。金香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脱了手,卖给一个专门倒卖贼赃的骡马贩子——这连证据都不用找,花半仙枕头下面有一小包银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香炉银子”。
吕颂走到花半仙面前,花半仙头上挂着浓痰,不敢抬头看他。吕颂喃喃地问:“你不是丐帮的长老吗……”
人群爆发出潮水一样的大笑声。
花半仙声音很轻很轻:“我是……”
快马堂的管家指认了自己家的银酒器和烛台。衙役一概记成偷的。
吕颂用很小很固执的声音强调:“不是偷的……是我送的……”
不过没有人理他。
再后来寡妇上吊死的。寡妇临死前改了招供,跟大家一样,也说是花半仙迷奸她的,她不得已玷污了清白。花半仙没辩驳,点了头,画了押。他的案子本来就够砍头了,江洋大盗加上采花淫贼,逼奸人命致死,苦主们催逼得又厉害。很快,不等秋后问斩,判了斩立决,正好地方上还有几个积年累月破不了的无头案,也顺水推舟,结了。花半仙被判了砍头。
砍头的那天先游街,不少媳妇都抱了孩子出来看,那一带民风淳朴,很少会有这样的大贼,这样的大事情。吕颂那天到厨房里,做了一大碗猪油炒韭菜拌凉面。
快马堂的下人们盯着他,不让他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洒了半碗面,终于翻墙出去了。他躲在人群里等啊等,终于见到了花半仙。花半仙在囚车里,五花大绑,头发梳成缕儿,扎着红布条,脸上擦着烟灰,脚踝上有两道很深的伤疤,两只眼空洞洞的,有点像落满了积雪的高山。花半仙看见他,眼珠子一转,咧着嘴笑,嘴角有涎水挂着,他高兴起来说:“吕颂啊,滚蛋的饺子回家的面,你该给我煮饺子。”
吕颂费力地跟着车跑,说我不会包饺子,你凑合吃吧!把面条往他嘴里送,花半仙费力地伸头噘嘴够,呼噜呼噜地吸溜,又说这算什么面啊,没熟。
这时候快马堂的下人们追出来了。花半仙摇摇头不吃了,他还是老样子,神神秘秘地说:“吕颂,你别忙了,我跟你说个秘密,我会移魂转魄大法,他们砍头是杀不了我的,我的三魂七魄早就转到……喏,那只野猫身上……”
到这儿,吕颂就被下人们逮回去了。他被抱回家,伤心极了,三天三夜不肯吃饭。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只好呜呜咽咽地又边哭边吃边问下人,你们谁知道,什么叫移魂转魄大法。下人们跟他说实话说,少爷!什么移魂转魄大法呀,你还真信!那个花半仙,就是个大恶人!嘴里什么时候有过一句实话?你怎么跟他混一块!他保不准要对你做什么呢!他呀,胆小如鼠,头一按亡命招子一拔,屎就出来了,那个脸白的啊,没等砍头呢,把自己先吓死了。
吕颂将信将疑。慢慢地,这一段也就淡忘了。他一直在练刀,一直没什么出息。就这样,一直到了十五岁,这时候吕颂已经是少年了,他不再留在那条街上了,开始四处流水般地花钱,看人比武,听人讲江湖故事。他还在找身体里的那个“机关”。他大姐夫看不下去,出头出力,请了些真正的刀法名家来家里吃饭。这几个人和家里的武师们不太一样,他们只顾着和“顾少堡主”攀谈,没什么人真的愿意搭理他。姐夫叫他走几招,指点指点。大家伙没人指点,嘴角都有那种不轻易得罪人的皮笑肉不笑,沉默到尴尬的地步。之后提到别的江湖事,又哄地一下子议论起来。吕颂收刀在手,身上一身汗,心里一盆雪。他难过得不行,想起来个事,问大家:“当今天下,谁的刀法最好?”那几个人结论倒是很一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仅以刀法论,苏旷算当世第一名家。”
后面的酒桌话题就转到苏旷身上去了。酒桌里有那次昆仑倾天峰的亲历者,趁机讲一遍经历,一下就变成了人群的核心。他说了丁桀和苏旷并肩上昆仑的故事,也说了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吕颂忽然有了热泪盈眶的感觉。那之后,苏旷的位置在他心里慢慢超过了丁桀,因为苏旷做了他“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这个排名的小小变化,还让他一度觉得蛮对不起丁桀的。他想,万一真有一天,我们鼎足而三了,我老老实实当老三,绝对不和你们争位子。
再后来,家里突生变故,吕颂也正经地当起了他的少当家,这些想法也渐渐被压在了心底……
丁桀的眼睛转过来了。吕颂终于看见了丁桀的眼睛。花半仙说的是对的,那是一双淡褐色的眸子,深邃而空远,让人后脊梁发冷,让人想起长空之上的孤鹰和落满了大雪的高山。
丁桀的眼睛转了回去。但吕颂不太敢继续叫了,那一眼太冷了。之前家里的武师都劝过他,说你要非找绝顶高手不可,那还是找苏旷吧,苏旷毕竟仁厚一点,顶多就是不教你,不至于把你怎么样,找别人就不知道什么下场了,千万别乱试,尤其是丁桀,勿谓言之不预也。可叫苏旷,他有点不好意思,更何况人家都叫他滚了,他又默默地退回了石头边。
沈南枝和夜哭郎君回来了。夜哭郎君说:“都按你说的交代妥了,那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走吧,保不住万蜀戎要带人在这附近搜,真遇上了,动手也不好,不动手也不好。”
四个人就准备动身了。丁桀和夜哭郎君一左一右扶着苏旷。吕颂觉得等不了了,他鼓起勇气,一边追一边大声喊:“苏旷……苏旷!”
苏旷真挺烦的。得寸进尺!他不愿意跟吕颂计较,不代表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走你的。”沈南枝拍了他一下,“我去解决他。”
沈南枝径直向吕颂走了过去。沈南枝脸色很不好看,跟以往那种可亲可近的沈二姑娘判若两人。她走到吕颂面前,上下打量着说:“这一趟,快马堂你当家?”
明知故问,必有后手。吕颂有点不知所措,点了下头。
“好。”沈南枝也点点头,“生意做成这样,你准备怎么赔我?”
吕颂结结巴巴:“我……这个我也没想好……我想,南枝姐的银子,我们赔两倍!不,赔十倍!哦,对……南枝姐要是还用我们的车马,不管去哪儿,我们不收银子……”
沈南枝笑眯眯地等着他往下说。吕颂以为“赔十倍”怎么都可以了,但沈南枝的笑容有点森然。他回头看看几个手下,招招手,其中两个年长些的走了过来。
沈南枝伸手点了点其中一个:“你!告诉你们少当家!”
那人带着哭腔说:“少当家!咱们快马堂,做江湖道上生意,都是两肋插刀的朋友们帮衬。沈姑娘的这一票,是最贵的那一档,换马不换车,密客不朝天,两头无日月,千里不留行……要是咱们不慎走漏了风声,泄露了密客行程,那是要赔十倍银子。咱们要是故意走漏了风声,坏自己规矩,像今天这样……那可就……沈姑娘要是不抬手,咱们的招牌就算是完了,以后道上生意不用做了,改普通骡马行完事!”
“可是……这不至于!”
“少当家!您真是不知轻重,今儿咱们命好,贵客这是捡回条命来,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按照江湖规矩,老爷子得自行了断,以谢天下。”
吕颂的脸也变得惊骇灰败,他轮流去看手下们的眼睛,每个人都默默垂下了头。他结巴起来,转眼看着沈南枝。沈南枝嘻嘻笑着,可一点手下留情的样子都没有。他急着说道:“南枝姐……你就是要给我个教训,对不对?我已经受到教训了,绝不会有下次!南枝姐,你跟我爹、我姐都有交情,多少年的交情!”
“吕颂,”沈南枝摇了摇头,“你们快马堂开门做生意,沽义山庄也一样开门做生意,大家都算了,以后谁还守规矩?你回去跟你们家老爷子商量商量吧,要不然,趁早改行也是个办法,人在马也在,怎么样都还有口饭吃。”
吕颂急起来厉声高叫:“南枝姐!你不能这样逼我爹!我们快马堂,三代的基业!他们老老小小,风里来雨里去,加起来一千多口人等着吃饭呢!我爹身子不好!我要是回去跟他这么说,他就没活路了!”
沈南枝摇头笑笑:“快马堂三代的基业,一千多口人等着吃饭?真新鲜,我还以为,你早知道呢。吕颂,不是我在逼你爹,是你在逼你爹。你不拿快马堂当回事,我不管。可你当我沽义山庄是个什么地方?以为撒泼打滚儿就能把事平了?”
“你要交代对不对?我给你个交代!”吕颂眼睛一瞪,锵的一下拔出腰刀。
“来啊。”沈南枝拭目以待,“你本来就该给我个交代。”
吕颂面如死灰,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给什么样的“交代”。抹脖子?他做不到。砍一只手?他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也有汗,伸出左手,猛地举起刀,可又落不下去。要不然退而求其次,砍个手指头?不一定够,可多少是个态度。他轮流动了动五个手指头,都很灵活,依依相伴二十载,怎么才能忍心?想想要么就砍个小的,将来不碍事,可伸小指屈了几下,眼睛闭了几回,还是不舍得。
沈南枝噗的一声笑出来:“你剪指甲给我算了。”
吕颂满脸汗:“南枝姐……沈姑娘,不是我胆子小,是这样的江湖规矩根本不讲道理!我反对肉刑!残忍!野蛮!我做错了事,我认罚啊,十倍你觉得不够?一百倍够不够?真要非做点什么,做点好事不行吗?我去修一百座桥!一百条路!造福四方,这不好吗?我砍一只手给你,我变成残废,对你也没有好处,何苦呢?对不对。”
沈南枝忍不住为他鼓鼓掌:“好啊,我是挺好说话的,就按你说的办。从今以后,你修一百座桥一百条路,银子你赔我一百倍,这趟生意一笔勾销。喏,咱们这一程,十万火急,一共是三千两车马银子,一千两舟楫银子,我还加了五百里路上的吃喝花销银子。吃喝花销,这我不要了,剩下四千两,一百倍,也就是四十万两银子,一年内,你给我送到沽义山庄。听好了,我只要现银,不要银票。一年为限,过一年,给我一分利息。这算你的交代,行不行?”
吕颂不知天高地厚,气壮山河一跺脚:“行!”
沈南枝非常意外:“字据?”
吕颂就找了破布,要了炭笔写了字据。他的属下们,连面如死灰都不是了,有几个身体脱力,干脆一屁股坐地上,撩起斗篷挡着头。快马堂完了!
吕颂咬着牙瞪着眼,把字据递给沈南枝,他是个赌徒,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输出去了。可他居然还想给自己要个交代:“南枝姐,我知道我不是个东西,你怎么说我怎么想我怎么办我,我都认了。这笔银子,我一年内一定筹给你。可是,今天我已经走到这了,全凭一口气撑着,没别的,我就想让苏旷苏大侠看看我的刀法。”
“苏旷苏大侠”也大开眼界,他想着这真是无话可说,这败家玩意儿把家败完了,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你那刀法到底有什么可看的啊?这都哪儿来的执着啊?真是天日可鉴、金石可镂,搞得好奇心都起来了。他点点头:“行,你走三招给我看看。”
“多谢!”吕颂继续咬着牙,脚不丁不八站着,握刀在手,居然神完气足,握刀的架势不下任何一位绝顶高手,“苏……苏大……嗨,您有所不知,我今年二十岁了。”
“你老提二十岁干吗啊,咱俩又不是亲家!”
“不是……是我师傅跟我说,练武要趁年轻,最晚不能过二十岁,一过二十岁,就真练不成了!”
“这……算了你师傅爱说什么说什么吧……第一招,给我看你的开蒙刀法。”
“好!”吕颂灌注精神,抓起刀虎虎生风地舞了一下,嘴里还解释,“这就是我的开蒙刀法,是雁渡寒潭刀传人陈弼君的传授……”
满场都沉默了。这里的四个人,都是武学高手,有两个算是江湖登峰造极的人物,事先也都预料到吕颂可能很平庸,但谁也没想过他有这么糟糕——雁渡寒潭刀本身并非俗流,真练出来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可到了吕颂手里,真不亚于羚羊撞树,不忍卒睹。这路刀法所有的缺点他全都暴露出来了,没有的缺点他也硬生生创造出来两个。这不是“天赋差”能解释的,这是非常笨才能达到的境界。
吕颂收刀在手,很紧张地看着他们四个人的脸。四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这是一种礼貌,任何表情都意味着彻底的嘲讽。
“我可能是在你们面前有点紧张……”吕颂脸通红,挥出第二招,“这是我的第二位老师的传授,是二郎开山刀。”
这一刀还好,平庸归平庸,没有那么差得离谱了。可吕颂这人也真有意思,二郎开山刀是最四平八稳的刀,一般最没天赋的小孩才练这个,求一个不过不失。可就连这个刀,他也练得既不平也不稳,每一刀刀路的收尾,都很奇怪地拐一下。
“我的第三招……”
“等一等。”苏旷盯着他的手看,有些入神,“你的第一招,再练一遍给我看看。放松。”
吕颂抖抖手抖抖脚,原地蹦蹦跳跳,非常认真地又走了一遍第一招。还没有“有点紧张”的那一次好。
“行了,你不用再给我看第三招了。”苏旷摆摆手,“吕颂,你的开蒙刀法选错了。雁渡寒潭刀,是正中变奇的刀法,本身并非俗流,真练出来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只是根本不适合没学过武功的小孩子练。你练了多久?”
“两年半。”
“之前练的是什么?”
“没有。”
“行吧,开蒙那年你几岁?”
“五岁。”
“五岁直接练刀,还是雁渡寒潭刀?谁教的你?”
“陈弼君。”
“为什么挑他?”
“当时他路过我们那儿,毛遂自荐……还有他是刀法名家。”
“陈某人这是要钱不要脸了。你们家没一个学武的人吗?”
“有!我姐夫是顾青翼,可那时候,我姐夫还没来家呢。”
“那你姐夫的建议呢?”
“我姐夫来了,说雁渡寒潭刀不能开蒙……可那会儿也找不到师傅,就请了他的开蒙先生,教我二郎开山刀。”
“二郎开山刀又练了多久?”
“一年多吧,断断续续的。”
“说清楚,一年多是多久,还有什么叫断断续续的?”
“一年零八个月,那段时间,我跟师傅闹脾气……老跑出去,时练时不练的。”
“该闹不闹,不该闹瞎闹,那又是为什么啊?”
“他说我……也没说什么,就说,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
“这有何不妥!”
吕颂脸皮再厚也说不下去了。丁桀站在面前呢,他实在不好意思说,那段时间,我觉得我能练到丁桀的水平。
“吕颂,我跟你直说了吧。你这个练法,一错再错。雁渡寒潭刀是奇门刀,练这路刀之前,非有三五年稳扎稳打的正路心法作为根基不可。奇刀开蒙是大忌,你们家没人习武,陈某人自己应该心里有数,这是他的错,责无旁贷。可是,你当时已经练了两年半,说实在的,根基一旦奠定,改是改不回来了,唯一可取的路子,就是索性放胆子接着练——因为雁渡寒潭刀是正中奇,正中奇是水中天光影,墙头虬斜枝,影虽乱,枝虽斜,根子还是在天在地的,真就这么练个三五年,再投良师,变奇为正也是个补救的办法。当然了,长大成人之后,根基难免不稳,刀路纰漏也比较多,难登一流之境,但不管怎么说,总也有旁逸斜出的一段造化。可你蒙头练了两年半,忽然改了二郎开山刀,居然还没有人在边上扶持。二郎开山刀是方方正正、青石落地之刀,用来开蒙是最好不过,但用在雁渡寒潭刀之后,不亚于在一根长歪了的幼苗之上放一块青石板,虬枝固然扭曲寸断,青石板也再难方正平稳。你两路刀法,一下子耗掉四年工夫,以后不管再练什么,根基已经毁了,往上抬梁,抬一层塌一层。”
苏旷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这让他原本恢复了一些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丁桀手搭上他肩膀,半是扶持,缓缓又递过一股内力去。苏旷尽可能地直言不讳,但也隐藏了最关键的一条没有说——吕颂的天赋,是真的不好,就算开蒙和奠基都没问题,极限也不过就是一个平庸的二流武者而已。他确实是一个很“拙”的人,但这也保护了他,习武这十年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如果他的资质和灵性能够达到风雪原的一半,在练二郎开山刀的时候,已经会把命都弄没了。
吕颂听得脑子里一片嗡嗡声。他有些惶恐,不知所措:“那……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苏旷摇摇头,当断则断:“吕颂,你信我一句,别练了。”
吕颂怔怔地站着,好像一脚踩进了无底的冰窟窿,手还举着刀,像个只有一只大螯的螃蟹。他眼泪直接就流下来了,接着说:“我的第三招是——”
苏旷实在不忍心:“吕颂!你才二十岁,你这个劲头拿到别处去,不管做什么,都能成就一番事业。你既然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人不一定非练刀不可!我知道你难受,我也练不了刀了,我也难受,可我也得活着,我也得去干别的。”
“我还有第三刀!”吕颂不听这些,继续抖抖手抖抖脚,跟自己较劲,“你答应我了!你要看完。”
“好吧……你的第三招是……?”
吕颂满脸都是眼泪,一边哭一边施展出刀法,他眼睛鼻子都红了,胡乱地使出一种极难看又别扭的刀法。他不肯停,一刀接一刀,好几次踉跄着。刀一路砍在地上,他好像知道,这一路刀练完了,这辈子就不会再碰刀了。他的几个手下奋不顾身,也是真不想再丢脸了,从刀路之中抓住他,想把他拉出去。吕颂没劲了,刀脱手,哐啷落在地上,弯着腰大喘气。
苏旷有些意外,看了看丁桀,丁桀也在看苏旷。两个人脸上都有惊讶的表情。活了这么久,活成了个笑话。
吕颂筋疲力尽,想要离开。苏旷叫住他:“你知道你练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叫无名花花刀!”
苏旷揉了揉眉心:“谁教你的?”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丐帮的接引长老!”
丁桀摇头:“丐帮没有接引长老。”
吕颂叫:“不可能!”
“我说没有,就是真没有。”
吕颂有些迷惘,那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难道“花半仙”这个人,只是自己童年的一场幻梦?“那你们俩……你们俩第一次比武,谁接你进去的?”
“我自己进去的,我不至于连他的门都进不去吧。”
“那有没有人在边上看?”
“没有。”
“这不可能……”
“确实没有,我进去之后,就反手把门闩上了。”
“可……”吕颂就竹筒倒豆子,讲了花半仙的故事。那个他埋藏在心里十年的故事。
苏旷和丁桀你看我我看你,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苏旷和丁桀的那场比武,没有任何人旁观,可那个人确实准确地说出了“十五招”这样的数字。而且确实是有那么一个木厅,一扇高高的带着梅花木格的窗户,而且残缺了一个角。那扇木窗,确实是雪天飘着雪,雨天飘着雨,晴天拖着长长的阳光,洒下梅花的影子。
苏旷犹豫:“有可能有人偷看吗?”
丁桀也不确定:“很难做到。那扇窗户外面,只有猫能停在那里。而且即使是一只猫,我也不可能觉察不到。”
苏旷又想:“再远一点?”
“再远一点……倒是有这个可能,边上有个废米仓,米仓之前是一座旧庙,飞檐很高,而且飞檐挂着铃铛,风一吹,叮叮当当的,我有可能听不到他的声响。如果他在那里,倒是看得到厅里的情形,不过,那需要眼力非常的好。”
“没道理啊,他看得到你,你就应该看得到他。”
“你忘了,我看不到。”丁桀提醒苏旷,他想了会儿,转向吕颂,“我想,我可能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了。很多年前,那个仓库的飞檐上,掉下来过一个人,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乞丐,很多年前曾经投奔过丐帮,打着赤脚,走了几千里路,长跪在门口,非要拜师学武,可最终没有人收他做徒弟。丐帮倒是愿意收留他,给他一口饭吃,可他不肯,非学武不可。学不成就什么都不做,躺在街边,抱着猫晒太阳,别人施舍给他什么就吃什么。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有一天,他在那座飞檐上喊我。或许是飞檐太滑,他抓不住了,我一回头他就掉了下去。后来我听说他伤得不重,擦破了点皮而已,也没有人为难他。他就那么离开了,再也没有过消息。”
吕颂听得眼含热泪,问道:“他从来都不会武功吗?他和人打架,刀砍在头上,还干掉敌人七八个。”
“并没有这回事。那是个笑话,他在洛阳的时候,也那么吹嘘过,可一个最早接待他的人戳穿,说他自己曾经讲过,那是小时候起的大疖子,里面全是脓,脓还是他祖母用嘴吸出来的。”
“可你们为什么不收他?”
“他来洛阳的时候,年纪已经太大了,二十好几岁的人,学什么都晚了。”
“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吕颂低下头,眼泪扑簌扑簌落在地上。他得到他要的答案了,可代价未免太大了。但没有人嘲笑他,苏旷和丁桀都在等着他问完所有的问题。无论如何,这是很艰难的一程,需要给他武者应有的尊敬。
吕颂收了眼泪,擦了擦鼻涕,抱了抱拳:“好!我要的交代已经到手了。无论如何,多谢二位。苏大侠名不虚传,居然愿意指点我的……呵呵,刀法。今天见到你们,我心愿已了,这一路实在愧不敢当,本来想着今后山高水长,或许还有补报的机会,但如今想来,恐怕也很难了。唉,得了吧……我有什么可补报你们的!那我就不再觍着脸打扰二位了,就此告辞,祝二位山高水长,一路平安。我们走!”
“等一等。”苏旷搓着眉心,想了想,看了沈南枝一眼,又作罢,叫了吕颂一声,“吕颂,你的刀法我帮不了你,别的事我帮你想想办法。不过,我实在是太累了,这会儿真是需要找个地方先睡一觉,而且我还有其他事,也不方便带着你……这样吧,你注意行藏,不要被人发现,七天之后,你在以前约好的河滩那边等我,到时候我有话跟你说。”
吕颂很惊喜,一口答应:“好!”
“还有……你练也练了,应该让你知道,你的那个刀法,不叫无名花花刀。”
“我知道。”
“那个刀法,里面有七成是不知所谓,但还有三成——看一遍就能记住这么多,你的朋友禀赋确实很好——”苏旷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丁桀,“那是我去找他的时候,用的压箱底的功夫也是我的开蒙刀法——九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