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的谱系:中国古代的正义与公共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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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义”“仪”“谊”古今字辨析

清代朴学大师钱大昕(1728—1804)《经籍籑诂序》云:“有文字而后有诂训,有诂训而后有义理。训诂者,义理之所由出,非别有义理出乎训诂之外者也。”59清人笃信由训诂而通义理,其实,训诂通,义理未必明;但是,训诂不通而能明义理则未之有也。本书既以“义”(義)这一观念字为研究对象,自然很有必要首先考察“义”字的用法与涵义,后文我们也将发现,“义”字的起源及其早期涵义在后世思想家义观念的建构中一再有所体现。

清代乾嘉学者卢文弨(1717—1796)《九经古义序》云:“凡文之义,多生于形与声。汉人去古未远,其所见多古字,其所习读多古音,故其所训诂要于本旨为近,虽有失焉者,寡矣。”60方便起见,我们且从东汉许慎(约30—约124)的《说文解字》及清代最负盛名的段玉裁(1735—1815)的《说文解字注》开始探求“义”(義)字的用法和涵义。61

《说文·我部》:“義,己之威義也。从我从羊。羛,《墨翟书》義从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云:

言己者,以字之从我也。己,中宫,象人腹,故谓身曰己。義,各本作儀,今正。古者威儀字作義,今仁義字用之。儀者,度也,今威儀字用之。谊者,人所宜也,今情谊字用之。郑司农注《周礼·肆师》:“古者书儀但为義,今时所谓義为谊。”是谓義为古文威儀字,谊为古文仁義字。故许各仍古训。而训儀为度,凡儀象、儀匹,引申于此,非威儀字也。古经转写既久,肴杂难辨,据郑、许之言,可以知其意。威義古分言之者,如北宫文子云“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儀而可象谓之義”,《诗》言“令義令色”“无非无義”是也。威義连文不分者,则随处而是,但今无不作儀矣。《毛诗》:“威義棣棣,不可选也”,《传》曰:“君子望之俨然可畏,礼容俯仰各有宜耳。棣棣,富而闲习也。不可选,物有其容,不可数也。”義之本训谓礼容各得其宜,礼容得宜则善矣。故《文王·我将》《毛传》皆曰:“義,善也。”引申之训也。威儀岀于己,故从我。董子曰:“仁者,人也。義者,我也。”谓仁必及人,義必由中断制也。从羊者,与善美同意。……(《墨翟书》)“義”无作“羛”者,盖岁久无存焉尔。从弗者,盖取矫弗合宜之意。62

段注此段文字信息颇丰,兹条析如下:其一,段氏把義之“从羊从我”之“我”部训为己。63其二,段注引出四个相互关联的字即“義”“儀”“谊”“宜”,前三者组成了两组古今字,即義为儀(威儀)之本字,谊为義(仁義)之本字,宜则用来训诂谊(人所宜也)。段注此说本于东汉经学家郑众(郑司农)(?—83)。其三,段注根据《毛传》“礼容俯仰各有宜耳”提出一个独特的看法,作为儀之本字的“義”的涵义是“礼容各得其宜”,又“礼容得宜则善”,由此義又可引申为善,義之“羊”部亦表达了这一涵义。其四,段注进一步对義之“我”部做了解释,“威儀岀于己,故从我”,又引董子“義者我也”来说明“義必由中断制也”。其五,对于墨翟书中的“羛”字,段注首先说明其所见皆写作“義”而无作“羛”者,不过他也勉强给出解释为“盖取矫弗合宜之意”,实际上仍是以宜训羛。不难发现,段注对“义”的解释,实际上是把汉代两个不同的字即“仪”和“义”联结在了一起,他把“威仪出于己”与董仲舒“义者我也”相提并论便表明了这一点。依据段氏,“义”字的引申涵义主要有适宜、美善、断制,其中适宜和美善两义似乎主要源自它的本意即汉代以后书写为“仪”字的威仪意;但是,段注并未很好地说明“断制”(尽管这是汉儒的常见训诂)这一训诂的来源或根据何在,因为“威仪出于己(仪)”与“义必由中断制(义)”两者之间除了“我(己、中)”的关联外,并无其他意义关联。

如前所述,段注释“義”连带出“儀”“谊”“宜”三字,我们不妨把《说文》及段注对此三字的解释一并列出,以便进一步讨论。《说文·人部》:“儀,度也。从人義声。”段注:

度,法制也。毛传曰:“儀,善也。”又曰:“儀,宜也。”又曰:“儀,匹也。”其義相引伸。《肆师》注64曰:“古书儀但为義,今时所谓義古书为谊。”按,如《文王传》曰:“義,善也。”此与《释诂》及《我将》传“儀,善也”正同,此義为儀之假借字也。65

《说文》训“仪”为“度”,段注解释度为法制,但并没有说明“仪”缘何训为度,盖“仪”之可训为度、善、匹等从威仪引申而来。

《说文·言部》:“谊,人所宜也。从言宜,宜亦声也。”段注:

《周礼·肆师》注:“故书儀为義。”郑司农云:“義读为儀。古者书儀但为義,今时所谓義为谊。”按此则谊、義古今字,周时作谊,汉时作義,皆今之仁義字也。其威儀字,则周时作義,汉时作儀。凡读经传者,不可不知古今字。古今无定时,周为古则汉为今,汉为古则晋宋为今,随时异用者谓之古今字。非如今人所言古文籀文为古字,小篆隶书为今字也。云“谊者人所宜”,则许谓谊为仁義字。今俗分别为恩谊字,乃野说也。《中庸》云“仁者人也,義者宜也”,是古训也。66

《说文·宀部》:“宜,所安也。从宀之下,一之上,多省声。”段注云:

《周南》“宜其室家”,《传》曰:“宜以有室家,无踰时者。”一犹地也。此言会意。67

《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毛亨《传》:“宜以有室家,无踰时者。”郑玄《笺》:“宜者,谓男女年时俱当。”68是知毛、郑皆训此“宜”字为适宜、合当、应当。然而,其实,《周南》“宜其室家”之“宜”当为善意,马瑞辰《通释》:“宜与仪通。《尔雅》:‘仪,善也。’凡《诗》言‘宜其室家’‘宜其家人’者,皆谓善处其室家与家人耳。《传》以为‘无踰时’,《笺》以为‘年时俱当’。似非诗义。”69段注在此引毛《传》虽然失察,但他意在说明《说文》“宜”字为适宜、应当、正当意。一个人做了适宜(或应当)做的事,心自然安;反之,如若做了不适宜之事,则不安:不难理解,这当是“所安”与“适宜”“合宜”(应当)之关联处。

综合《说文》对“義”“儀”“谊”“宜”的解释,其自身是相当一贯的,段注前后亦颇为一贯。《说文》作为一部字典,它的解释无疑是从当时及其前代的文字用法中(比如段注中征引的《诗经》《周礼》及其相关的注释如《毛传》和《周礼》郑众注等)提取出来的,当然这种提取很可能只是反映了作者时代即东汉时代的普遍用法,而未能反映更为早期的汉字用法。总之,根据东汉学者郑众、许慎和清代段玉裁的看法,“義”“儀”为古今字,“谊”“義”为古今字;换言之,周代书“儀”(威儀)为“義”,书“義”(仁義)为“谊”;汉人用“儀”代“義”,用“義”代“谊”。因为仁義之“義”的本字为“谊”,据《说文》,其本义是“人所宜也”,故段玉裁认为《中庸》“義者宜也”是“義”之古训。而“宜”的涵义据《说文》是“所安也”,段注则引毛《传》补充说明“宜”有适宜、应当、正当之义。

清儒以朴学名世,为了稳妥起见,我们不妨再看看《说文》其他三大家桂馥(1736—1805)、王筠(1784—1854)、朱骏声(1788—1858)的看法。

首先,关于“義”的解释。与段玉裁一样,桂馥《说文解字义证》、王筠《说文解字句读》和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皆称引郑众“義”“儀”古今字之说。不同之处在于,王筠引《韵会》对“義”的训诂即“从我美声,我者己也,人言之,己断之为美也”,后案曰:“以义为断制,正是后世之说,与许不合。”王氏又引《春秋繁露·仁义法》篇“以仁安人,以義正我,故仁之为言人也,義之为言我也”说明“然则以義代谊,自董子始然,曰‘義之为言我’,知其读如俄,犹是古音也。”70王氏在此提供了三个知识点:其一,義训断制乃后世之说,与许慎不合;其二,断定以“義”代“谊”自董仲舒始;其三,“義”之古音为“俄”。关于这一点,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亦云“我声,许以己训我,失之。”王、朱二氏都认为“義”之从羊从我的“我”部,表声不表意,许慎及段注训我为己是错误的。实际上,“義”之“我”部表音,此说高邮王念孙(1744—1832)、王引之(1766—1834)父子早已言之,后者在《经義述闻》卷四《義民、鸱義》条先引乃父说:“‘我’‘義’‘俄’,古并同声。”71朱骏声进而区分了《尚书·洪范》“遵王之义”,《周礼·大司徒》“知仁圣义中和”,《孟子》“义,人之正路也”,《礼记·礼运》“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易·系辞》“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诸条中的“义”皆假借为“谊”;而《礼记·中庸》“义者宜也”,《祭义》“义者,宜此者也”,《春秋繁露》“义者我也,宜在我谓之义”则是声训。72

以“義”之古(同儀)今(同谊)用法为中心,王筠在《说文释例》中进一步展开辨析:

其以汉时借字说古之专字者……“義”下云“己之威儀也”。古书儀但为義,今时所谓義为谊,自郑司农已言之。故许君以“人所宜”说“谊”,以“威儀”说“義”,存古训也。然不云“己之威義”者,使人知古用義者今用儀也。是以“佖”下云“威儀也”,“皃”下云“颂儀也”,“骙”下云“马行威儀也”,无不用儀者,教人之法则然。《叙》用“谊”字四,初不从俗作“義”者,自作之文则然也。73

王筠在此区分了许慎《说文》用字的两种情形:一种是教人之法,一种是自作之文。前者如许慎对“義”之训诂不说“己之威義”而说“己之威儀”,是为了让人知道古用“義”者今写作“儀”,而且《说文》提到“威儀”皆如此,这是教人“威儀”之“儀”今应当写作“儀”;后者如许慎《说文·叙》中四用古“谊”字而不用今“義”字,这是许自己作文的崇古用法。不过,王筠这个说法似乎颇成问题,许慎既教人用今字,自己却用古字,无奈自相矛盾乎?王筠又说:

“儀”下云“度也”,《少牢下》篇曰:“其脀体,儀也”,郑注:“儀度余骨可用者而用之。”《淮南·俶真》篇曰“不可隐儀揆度”,此皆用儀之古训者也。“義”下云“己之威儀也”,以儀释義,谓古有威義,汉用威儀也。《肆师》注:“故书儀为義”,郑司农云:“義读为儀,古者书儀但为義,今时所谓義为谊。”故许君说“谊”曰“人所宜也”,与《礼记》“義者宜也”正合。叙文四用谊字,皆与古法相应也。又,《诗·楚茨》“礼儀卒度”,《韩诗》儀多作義;《大司徒》“以儀辨等”、《小宗伯》“肄儀为位”,注并云:“故书儀为義,杜子春读为儀。”《典命》“掌诸侯之五儀”,注“故书儀作義。郑司农读为儀。”推寻《肆师》注,则司农、子春皆知古人用義,而改之为儀。许君、郑君皆依之,所以适时也。然经典中有用義字古训、未经改为儀者,《礼记·大传》“别之以礼義”“制之礼義”(《汉书·礼乐志》作“制之礼儀”),《乐记》“礼義立则贵贱等矣”、《缁衣》“则義不壹”(下文引《诗》“其儀壹也”),此四義字,郑注未言其即儀字,疏遂以宜也解之,非也。庄二三十年《左传》“朝以正班爵之義”,《北堂书钞》引作“儀”,仅有存者,所当详察,不可随文解義也。74

王筠在此首先通过先秦两汉的古籍用例来佐证《说文》“儀,度也”“義,己之威儀也”“谊,人所宜也”的三字训诂皆有根据,皆是所谓古训或古法,而汉人杜子春(约前30—约58)、郑众、许慎、郑玄(127—200)等皆知此古今之别,改“義”为“儀”是顺应时代。然而,王筠也指出“然经典中有用義字古训、未经改为儀者”的情形,而郑玄注未能指出即今“儀”字,遂用“宜”字疏解,这是错误的,因此他特别告诉我们在经典中碰到“義”字不可一概以“宜”字解之。这确实是我们今天的读者应该特别注意的。

其次,让我们转向“谊”字。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云:

《汉书·董仲舒传》“摩民以谊”;《说苑·政理》篇“此治国之道,使民之谊也”;张衡《东巡颂》“展谊省方”,馥按,《华山庙碑》“天子展義,巡守省方”;《思玄赋》“愿竭力以守谊兮”;《幽通赋》“顺天性而断谊”;《字诂》“古文谊,今作義”;案,《书》“遵王之谊”,唐明皇诏改作“義”;又“强而義”,《杨震传》作“谊”,又“鸱義奸宄”“父義和”,《释文》并云“義本作谊”。75

王筠《说文解字句读》云:

谊,人所宜也。此仁義之古字。《周礼·肆师》注:“古者书儀但为義,今时所谓義为谊。”《洪范》“遵王之谊”,明皇昭改为義。“鸱義奸宄”“父義和”,《释文》并云:“義本作谊。”《地理志》引孔子曰:“君子有勇而亡谊则为乱,小人有勇而亡谊则为盗。”从言宜。《白虎通》:“義者宜也,断决得中也。”76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

谊,人所宜也。从言从宜。会意。宜亦声。此古仁義字,经传皆以義为之。今别用谊为恩谊字。《释名·释言》:“语、谊,宜也。裁制事物使合宜也。”《太玄·元数》“性谊”,注:“谊之言宜也。”《书》序“谊伯、仲伯作《典宝》”,《史记》作“義”。77

由此可知,桂、王、朱三氏皆赞同许慎“谊,人所宜也”的训诂和郑众之说,并且都各自找了一些例子给予说明“義”“谊”互通。然而,有一个问题是,三家所举“義”“谊”混用的例子皆在汉代以后,不足以证明肇始于郑众“古者书儀但为義,今时所谓義为谊”及段玉裁“周时作谊,汉时作義”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