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念大哥唐翔千
早年印象
大哥小时候的事情我不大清楚,那时候我尚年幼,听说他在无锡读的是唐氏小学。抗日战争开始后的事情我有些印象了。那个时候他已经上初中了,听母亲讲,先是在无锡辅仁中学读的。日本人占领无锡后,我们全家分为两批逃难。一批是跟父亲母亲到上海;一批是跟祖父祖母走的,有大哥翔千、大姐、二姐,还有三哥尧千。他们先是坐轮船逃到武汉,然后又逃到香港,在香港住下来。听祖父祖母讲,当时香港还很落后,烧饭还是用煤炉,生活上很不习惯。在香港住了一段时间后,就到上海了。到了上海后,我大伯把自己住的房子转让给我们住,这样大哥、三哥他们就住过来了。读书也是母亲的一个亲戚介绍的,从香港回来的这些人都送到大同中学读书。大哥高中毕业以后考上大同大学,大同大学毕业后在上海银行工作。后来父亲要他到国外去读书,先是到英国,随后到美国伊利诺伊大学读书。大哥在美国工作了一段时间。
新中国成立后,大哥说一定要回来,一是看看上海的变化,二是可以照顾父母。父亲开始还是想让他去美国,他不肯去,就在上海中国实业银行工作,之后到香港分行做外汇业务。后来大哥与几个朋友一起商量,说要创办工厂,先是办纱厂。当时办厂蛮艰苦的,碰到不少困难,之后一点点克服,一步步发展,再办针织厂,生产羊毛衫。祖父就跟着大哥一起在香港生活。祖父和一群朋友打麻将的时候,老朋友尤寅照说起,家里有个女儿没有结婚,祖父就说那介绍给我孙子翔千好了。订婚是父亲到香港去操办的,大哥和尤淑圻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后,就在香港结婚。
爱老慈幼
刚刚工作的大哥知道我们弟弟妹妹读书没有零用钱,就在我们小学毕业考入大同中学时,给我们弟弟妹妹每人买了一支钢笔,再给我们每人3元零用钱。后来大哥到香港办厂,安顿下来。改革开放后几个弟妹陆续去香港工作、生活,一开始都是住在大哥家里,大哥给每人安家费,等他们找到工作,安顿好了再搬出去。我父亲当时在上海办厂办得很成功,不大想去香港,祖母和母亲也不愿意去,再加上我们一群孩子还小,就决定不去了,在巨鹿路住下来。后来巨鹿路房子转出去,搬到永康路,住花园洋房,祖父从香港回来后和我们住在一起。大哥结婚的时候父亲母亲都没去香港,在上海请了亲戚朋友们聚餐。
大哥自去香港后很长时间没回来过,一直到1972年,因母亲患病他才第一次回来。“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在我们家里住了一个月,天天晚上来闹,父亲当时年纪大了,快70岁了,不让他睡在床上,只能睡在地上,母亲每天都担惊受怕。后来母亲生病了,请叔叔唐宏源来照顾我们。叔叔看到母亲生病了,蛮着急的,拍电报给大哥,大哥也非常着急,马上到香港华润公司去询问回上海的手续,后来是由华润公司担保,到上海来看望母亲。大哥到广州的时候买了一双解放鞋、两套灰色的人民装,穿上人民装和解放鞋才来上海,住在华侨饭店。大哥的儿子圣年也一起来的。当时天很热,电风扇也没有,条件是很艰苦的。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母亲每人每月只有16元生活费,我们住的房子每月要付36元钱。妹妹还在读书,没有钱;仑千结婚了,要养两个小孩,也没钱。大哥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从以前房子搬出来了,住在南昌大楼310号。墙上有洞,母亲叫我们用宣传画糊在墙上,大哥看到后很难过。之前他在香港的时候说叫我们拍张照片给他看看,他看到照片里我们穿的衣服很旧,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大哥当时每天穿解放鞋、人民装,从住的饭店坐24路公交车来南昌大楼。当时母亲已经住进瑞金医院了。他到瑞金医院一看,吓坏了,一个病房里住了12个人。母亲躺在靠近窗口的一张床,我每天去陪护,晚上两张凳子一搭睡在旁边。母亲经诊断是肠癌,一定要动手术。那时大哥已经来了一个星期了,必须要赶回去了。回香港后,大哥一批一批给我们寄油、糖。母亲开刀两个礼拜后就出院了。
1973年,大哥组织了一些香港的企业家到上海来,大概20个人左右,他们想来看看自己的亲戚怎么样了。市里派人请他们吃饭,这时候大哥提出来想让父亲母亲到香港去生活,让母亲在香港养病。上面同意了,但是父亲由于身份原因没去香港。母亲从广州到香港,本来说让我送到广州。大哥说不方便,不用送了,他叫人来接应。在新疆办厂之后大哥经常从香港到上海来看父亲,大概一个月要来两趟或者三趟。他先到北京,再到新疆,然后从新疆回到上海看看我们。大哥在上海的时候住在锦江饭店,离南昌大楼很近,每天早上来陪父亲吃早饭。大哥对我也非常好,很关心我,因为他觉得我陪父亲牺牲了很多,所以每次到上海来看父亲,都带羊毛衫之类的给我穿。
实业报国
1978年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邓小平提出要发展经济,引进外资。1979年,上海市委统战部跟父亲说,要做做大哥的工作,谈一谈去新疆办纺织厂的事。那年年底父亲带我一起,到香港去探亲,住在大哥家里。香港的朋友劝大哥不要到新疆去,说内地有这么多地方,到新疆去干什么。后来大哥到新疆去看了,他说那里大片土地空着,没有电,交通也不方便,办厂非常困难。父亲说:“你可以把这些问题向上面提出来,我们可以改造这个地方。”大哥还在犹豫,父亲又说:“你不要考虑这些,你放心去办,办厂蚀了本,就当是孝敬我了。”大哥下决心到新疆去办厂了。他本来想找其他人一起投资,没有成功。大哥自己去新疆的次数记不清楚了。有时从上海走,有时从北京走。大哥先乘飞机到乌鲁木齐,到了乌鲁木齐再坐车去厂里。地方政府对大哥非常支持,答应安排交通工具和水电煤。大哥后来就答应在新疆办厂,到北京去签了协议。新疆第一家合资纺织厂—新疆天山毛纺织品有限公司,就是大哥与当地政府合办的。
20世纪80年代初,大哥来上海办联合毛纺厂。当时他生产的羊毛衫很吃香,是名牌产品。因为在上海开厂,大哥经常到上海来,每次来市委统战部都会接待。后来有领导对我大哥说,你再要办厂的话最好办电子厂。当时大哥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说发展电子业有前途,我来办电子厂,为国家再出一份力。
我们都说大哥和父亲一样:父亲一生节俭,大哥也很节俭;父亲喜欢办厂,大哥也喜欢办厂。大嫂说大哥袋里不能有钱,有钱了他就去办厂。1997年,大哥又在上海办了美维电子,经常要来上海,在巨富大厦买了一套房子,可一直找不到满意的阿姨。早饭是我在南昌大楼做好以后,送到巨富大厦的。他在美维电子吃中饭,下班后会和司机小陈一起在外面吃晚饭。
重教育人
我们唐家历来重视教育,祖父和父亲在办企业的同时创办工人子弟学校,设立教育基金,让困难家庭子弟有机会接受教育。父亲常常对我们说:“我有能力把你们都培养成大学生,你们是否努力、学得好坏,则是你们的事。学得好,将来工作生活就会好些;学得差,将来工作和生活就会差些。”父母十一位子女,都是大学毕业。大哥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后来又去英美留学。大哥留学回来后,先在上海中国实业银行工作,后被派往香港的银行从事外汇管理工作。几年后他离开银行,与人合伙办企业,再自己独立办企业。企业越做越大,越做越好。他在办企业的过程中,深知人才的重要,因此,他对教育也很重视。他捐资香港中文大学和新亚书院,成为香港中文大学的董事、新亚书院的董事会主席。
内地改革开放后,大哥带头到广东、新疆和上海办企业,同时也想为内地的教育事业发展出一份力。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我们家有一个传统,每年子女都要聚集在一起为父母过生日。大家买一个蛋糕或送一些小礼品,聚在一起,吃一顿饭。1987年为父亲的祝寿就特别有意思了。大哥从香港来到上海,问父亲过生日需要什么东西。父亲以往从来不会主动提需要什么,这次父亲则提出需要一万元钱。大哥问:“您要一万元派什么用场?”父亲说:“你把一万元钱打到你过去上过学的大同中学账号,在大同设立一个奖学金。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大哥听完父亲的话,马上表示赞同,其他子女也一致同意父亲的提议。
以后根据父亲的意见和大哥的想法,设立奖学金的学校不断增多,还在这些学校设立奖教金。做教育慈善事业,需要有人来做具体工作,大哥就把早年在银行工作的方祖荫等四位老同事找来,又把退休后的统战部原处长马韫芳找来当秘书长,负责筹建教育基金会。我当时在卢湾区侨联工作,因为是非公募基金会,马韫芳让我也加入基金会工作队伍。另外,还从社会招聘了几位工作人员。成立基金会,需要增加运作资金,大哥不断调集资金,从5万到10万,再到上百万,直至1999年共筹集到4 000万元,由中国人民银行批准成立唐氏教育基金会。2005年更名为“上海唐君远教育基金会”,在上海市民政局注册登记。
成立基金会,需要有办公地点,我们曾在锦江饭店和附近的大楼租房用作办公地点。大哥认为租房成本太高,不如使用自己的房子。大哥来上海办企业时曾在富民路巨富大厦买过一套房,他来上海时就住在那里。后来,他就把这套房捐给基金会作为办公场所。唐家在长乐路339弄甲支弄也有一幢花园洋房,这是在上海解放前夕以祖父的名义购买的,上下两层,面积在270平方米左右,给小叔唐宏源一家居住。“文化大革命”期间,这幢房被房管所分配给住房困难户居住,只留一间给小叔一家居住。“文化大革命”结束落实政策后,房屋归还小叔。因小叔家陆续移民香港、北美,该房用作唐家在上海办企业之用。后经大哥与小叔商量,决定把这幢房无偿捐给基金会永久用作办公场所。这幢房子的产权变更在2004年办妥,产权归基金会所有。后来这幢房子经过整修,形成现在的格局。基金会搬来办公已有17年了。
大哥对基金会的建设和人才培养一直很重视。他多次强调:“基金会要长期办下去,而且要越办越好,越办越强。”每次来上海,他都要找基金会领导商量工作,提出办好基金会和人才培养的设想。在上海,他多次召集中学校长开座谈会,春节期间请校长们吃饭,以示慰问。他还亲自带领部分中学校长去广东深圳、东莞等地考察他办的企业。他提议在家乡无锡成立基金会联络处,负责在无锡地区的教育捐赠和人才培养工作,还与夫人一起召开获奖学生座谈会,鼓励学生奋发学习,将来为国家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2011年前后,他在香港拿出1亿港币,折合约8 000万人民币,设立专项基金,用以与上海大学联合举办翔英学院,与江南大学联合举办君远学院。联合办学前后,他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与基金会领导商量办学指导思想,修订教学计划,要求增加学生参加实习和社会实践的机会。他每次来上海,都要听取相关学校与学院领导报告办学进展情况,并且提出自己的建议。经过10多年的发展,这两个学院为国家建设培养了一大批有用人才,还获得了国家级和相关省市的教学成果奖。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哥在2013年决定辞去担任了20多年的基金会理事长职务,推荐他的长子唐英年负责理事会工作。经理事会讨论投票,一致同意唐英年担任理事长职务,大哥成为终身名誉理事长。尽管离开理事长岗位,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支持基金会工作。继续为基金会捐款,帮助基金会理财,每年来上海小住,总要与基金会领导和无锡联络处同志及有关学校的领导见面,商谈工作。让我记忆犹新的是,2017年春天他来上海休息时,最后一次接受上海大学电影学院学生的采访,回顾了基金会的成长历程,表达了希望基金会继续办好的强烈意愿。2018年春节,我去香港看望病重的大哥,他还关心基金会的工作,并叮嘱我,要把基金会继续办好。我回上海不久,就得知他不幸逝世的消息,悲痛万分。大哥一生致力于实业,爱国重教,自己艰苦朴素,一心奉献他人。他是我最为尊敬的兄长!
(整理者:金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