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论往事潮音收残局
大清国运堪忧!
李慕罡心中就打了一个寒噤。
看到书桌上六爻装成的“革”卦,“升困井革鼎震继”,革卦位于井卦之后,《序卦》曰:“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大意是井用久了,一定要清理,所以井卦之后必然是变革。《杂卦》道:“革,去故也。”,据此,革卦旨在除旧布新。《象》曰:泽中有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
李慕罡知道:革卦的卦象是离火,下兑泽上,乃是泽中有火之象。水火相克相生,要发生变革,君子大人应当顺时变革,成语“革故鼎新”就是这个意思。
自打李中堂老大人主持签定了《中日马关条约》以后,大清朝国运已经动摇了根本。从此,清王朝只有苟延残喘的份儿了。
楚家的“张楚复国”大业眼看着就要占据“天时”了,楚复国由衷地开心。
李慕罡照六十甲子流年,今年适逢其会。他七日之前就沐浴斋戒,闭门谢客,夜运元精,调鼎安炉,收藏铅汞。倒运河车,九曲流珠成一金丝缠就的阵图,用五帝金钱占得“革”卦,回想到卦辞卦象,加上步天紫微星垣黯弱,李慕罡忍不住唉声叹气!
待回复到元神满满,按照“本卦,互卦相纠结,法门就要离方寻”的独门心得,也是文王后天卦的不传之秘,提醒李慕罡,他决定云游南方。
“潮音老友啊,不承想我们老哥儿俩还有见面之机,不知你可安好?”,出正阳门往南行之前他做了一个梦,醒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声音只能自己听得到。
择了吉日,四月初九日启程。李慕罡一身算卦先生打扮:一身素净的卦衣,胸前八卦图,身后河洛图,只是这衣服确实破旧不堪,肩腋补丁落补丁。足蹬一双千层底的粗布鞋,背着一顶破斗笠,肩上斜挎一个麻布包,手持幌子,上书“河洛精蕴,赛活仙李”八个颜体大字。
李慕罡五十五岁,差五岁就是“一花甲”的老人了,半部胡须夹着月白色,分为五绺,当胸飘摆,他骨架宽大,清癯但不寒伧,眼睛赛那终南积雪,有股子寒气,一举手一投足,看着就是仙风道骨,隐落在红尘中的谪仙人。
李慕罡暗藏山西大同王家的“大清国十三省通兑之宝钞”银票,又在袖筒和腰间揣了散碎银两和若干“光绪通宝”,这样足以支撑他两三年的花费,沿途还有卦金收入,是故他悠哉游哉,一路步行南下,他规划的路线是出京城经直隶到鲁,再经鲁豫皖抵江苏金陵。
出正阳门南行,不一日,算卦的李神仙到了东岳泰山脚下,当年诗圣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泰山巍巍耸立于华夏之东方,引得帝王将相,凡夫俗子不辞劳辛地顶礼膜拜,俨然东方之圣山,五岳之领袖。
找到一间不大的客栈歇脚,那店名却也奇特“脚下客栈”,李慕罡整好行装,慢步来到前厅,觅了一张靠窗户的八仙桌落座,“酒保,上四个小菜,烫一壶烧酒来!”
那酒保手脚麻溜儿的先烫了一壶烧酒“景芝烧”,随后吩咐后堂准备油炸小花生米儿,素拌地三鲜,卤煮把子肉,腊八鸡蘸鲁南酱。不大功夫,四样精致的下酒菜摆在李神仙面前。
李慕罡心头一喜,正是他喜欢吃的佳肴,荤素搭配,极为相得。
“客官,这是我店从泾阳购来的茯茶,给您专配的,不收钱!您老慢用!”
泾阳获茶,彼时大兴其道,是三秦之瑰宝,其茶叶从云贵川购买,经过泾河水发酵,别具匠心,于消食解腻润肠功效尤佳,熬煮后色呈琥珀色,在阳光更为温润。
李慕罡饮了一小口茯茶,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唤起了食欲,他斟了一杯“景芝烧”,一饮而尽,“好劲儿!”李慕罡赞道。
正在吃得高兴,突然一身熟悉的衣服映入眼帘,一个年过花甲的乞儿,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一双眸子射着精光,那一身衣服真是纯洁不垢,口中念着莲花落,还显得文绉绉的样儿,一看就是落魄的人,拄着一根打狗棒,来到李慕罡的窗边,努了一下嘴,满口没有一颗牙。
唯独显眼的是在右手衣袖边赫然一朵苏绣白玉莲!
李慕罡大吃一惊!
白莲教反清复明失败了,一夜之间江南三十六堂瞬时消失,无有踪迹可寻。李天道,李慕罡所在“玉莲支”仅剩他们和潮音三个人,潮音为了掩人耳目,削去左耳,遁入金陵“烂柯古寺”,做了一名厨房僧头,每天去紫金山砍柴,为长老渐明禅师烧火做斋,闲时阅读《法华经》,世间遂遗忘了这“玉莲支”的潮音。
难道?是他。
不可能啊。弟兄们四分五裂之后,他就一路风餐露宿,花费了很多时间,其间还要躲避那些鹰犬的追杀,好不容易来到了京城,他拿了堂主给他的金叶子,在京城赁了一所宅院取名曰莲居。
把名字也改了换作李慕罡。暗中得到江南云梦楚家的资助,捐了一个不掌权的四品章京,可以安心读书”三省吾身”,于白莲卦法又进了一层。
云梦大泽,其旺盛者要数这小宗楚复封一脉。
楚复封,大了楚复国十二岁,今年三十岁,家累万金,亦遵了祖宗之命,整理河山,复兴大楚。
原来,春秋庄王传至战国末代怀王,战败覆灭亡国归入秦皇疆域之后,楚国自怀王以下,皆作鸟兽散,但各宗都珍藏了一张熊皮地理图,世代讲谈,家中黄口小儿也耳熟能详,不可一日或忘。
李慕罡忙朝小二一摆手,那机灵见儿的小伙计顺着手指就明白了,要把乞者请进客栈,那小子面有难色,李神仙作势要以腰间掏什么物件,小子回瞋作喜,直接将花子推拽进了客栈,一摆手让他坐在了神仙对面,又叫了一碗肉丝雪菜面,打躬退下。
“天下白莲我无双!”
“地上坛场你心伤!”
对上了切口(切口:旧封建社会帮会,行业会的暗语,只有此会中人才能说上来。这完全是下层劳众自保而行的秘密话语。),只见那花儿把饭碗一扣,碗底也悬着一朵白玉莲。
“是哪个坛的?坛主现在何处?”李慕罡正色问道。
“坛灭余生,仅存一苗,便是小老。上白下玉兰坛。”叫化儿凄惨道。
李慕罡算了饭钱收拾停当,早早安歇。比及叫化儿率三五小化儿来送别,早已不见了李神仙的仙踪。
兴许,是找潮音老弟兄去了吧。黯然销魂的老化子,往日的厮杀一时涌上心头,不能自己!
泰山南天门有一石刻,讲的是”申包胥哭秦庭”,也叫做“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李慕罡抚摸良久,长啸一声,沿十八盘而下。
不一日,进入豫南地界,河南信阳大峨山,乃是中原大地著名的一个胜地。昔人谓伊水多奇,而大峨尤胜,这句话实在不假。
山上的庙宇寺观不下百所,每年朝山的红男绿女,不辞千里而来的劳苦,加以山高水秀,层峦叠嶂,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那专为游山玩水的芸芸众生,也着实不少。
大峨后山的风景尤为幽奇。
自来深山大泽,多生巨蛇,有深林幽谷,为虎豹豺狼栖身之所。游览后山的人,往往一去不返,一般人还妄加揣测,有说是被虎狼妖魔吃了去的,有说仙佛超度了去的,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人到底是血肉之躯,意志薄弱的占十分之八九,因为前车之鉴,游后山的人,也就廖廖无几了,倒便宜了那些在后山养静的高人奇士们,去了尘扰,独享那灵山胜境的清福。
中原信阳自张献忠之乱,十室九空,往往数百里路无有人烟,真是“千里无鸡鸣”。
把一个好好的中原富庶之地闹得阴风惨惨,如同鬼市一般。清兵入关后,疆吏奏请将近川各省如两湖、江西、陕西的人民移入河南,加上中州地大物丰,样样需要之物皆有,移去的人民,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感慨。这样的宾至如归,渐渐地也就恢复了人烟稠密的景象。
光绪即位的第二年,从巫峡溯江而上的有一只小舟。除操舟的船夫外,舟中只有父女二人,一肩行李,甚是单寒;另外有一个行囊甚是沉重,好像里面装的是铁器。
白莲教战败,被迫分为三十六坛。
老者细思那峥嵘岁月,也叹了一回。只见那老头儿年才半百,须发全白,抬头看人,眼光四射,满脸皱纹,一望而知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那女子年才十二三岁,出落得非常美丽,依在老头子身旁,低声下气地指点烟岚,问长问短,显露出一片天真与未凿处女之身。
这时候已经暮烟四起,暝色苍茫,从那山角边挂出了一盘明月,清光四射,鉴人眉发。那老头儿忽然高声说道:“那堪故国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时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凄然,老泪盈颊。那女子说道:“爹爹又伤感了,天下事各有前定,徒自悲伤也是无益,还请爹爹保重身体要紧。”正说时,那船家过来说道:“老爷子,天已不早,前面就是有名的迎亲嘴,那里有村镇,我们靠岸歇息,上岸去买些酒饭吧。”老头说道:“好吧,你只管前去。我今日有些困倦,不上岸了。”船家说完时,已经到了目的地,便各自上岸去了。
这时月明如昼。他父女二人,自己将带来的酒菜,摆在船头对酌。正在无聊的时候,忽见远远树林中,走出一个白衣人来,月光之下,看得分外清楚,越走越近。那人一路走着,一路唱着歌,声调清越,可裂金石,渐渐离靠船处不远。白衣人正唱得高兴,忽听有人唤他,心想:“此地多是豫陕晋人人的居处,轻易见不着南方人。奇归奇,白衣人一跃如神猿,消失不见,那少女心道“这倒也奇了!真是巫山神仙般的范儿。”
这边李慕罡才登上这船,就听去了父女二人的私语,不由心道惭愧惭愧!
这父女二人游历了中州,买一扁舟直奔金陵而来,一路随李神仙的小船,顺流而下,时而唱和,时而悲哭,一路凄然前行。
岸边有个小店,煮好了青梅酒,上好的芦花鸭,肥得流油,香飘十里,引人馋涎欲滴。
“爹爹呀,我父女何不上岸吃几杯梅子酒?”,“甚好甚好!”
二人下了船点了芦花鸭,打了一坛上好的梅子酒,对着远山和碧水,小酌起来!
李慕罡的小舟也到了父女二人吃酒的江边小店,亦打个尖,只是没有饮酒而已。
次日,李慕罡弃舟登岸,尽管心中琢磨着这对父女之事,暂时不知是何出处,也不再多想,免费心神。遂大踏步地向皖北而来,天气越来越热,李慕罡正好可以运心智,达到“心静自然凉”,是以日行百里而微汗。
皖北山区是当年白莲教的绝好聚拢场所,李慕罡显得有些动情,是的,那时候楚复封才二十出头,终日游走于“皖北一十八坛”,今日作东,明日连席,酒菜管够,那些教众没有一个不爱他的。
李慕罡当时亦是玉莲枝的一个分坛主,胸怀大志,要恢复汉家江山,与楚复封一拍即合,二人还义结金兰换了庚帖,论起岁月,李慕罡还是大哥呢。
“当年饮罢荆楚珍酿,顿觉豪气干云天!”李慕罡吟唱之时好像回到了当年快意恩仇,斗杀八旗精锐和汉军绿营军兵的日子了。
那时楚复封还教他一套阵前杀敌古拳法,真是无往而不利,不由得对这个操湖南话的小老弟刮目相看。
故地重游,因此放慢了脚步,特意爬到“小孤山”顶,在那里静候南天星宿逐渐出场的时候,以便观乾象。
一轮明月皓然出于南天,徘徊于斗牛之间,南天八宿立时显豁。
一颗碗大的荧惑星飞向北方,霎时风云突变,余光照亮了半壁江山!如此壮观,实生平所未见,李慕罡不由得记起楚天园的文人诗语来,看起来所言不虚,但总觉有所含混莫白。
心中存疑,心神不安,索性他双盘于山顶一块巨石之上,打坐内视到了日出东方。
皖北到金陵也就是十天的路程,李慕罡施展神行法,很快到了金陵乌衣巷口,找了一间素朴客栈“烟笼秦淮”,好雅致的名字,他称赞了一回。
第二天,打听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地理鬼”,花了一点银子,就来到“烂柯古寺”,拣知客僧寮边上的青石凳上坐了。
云板敲响,几个老僧齐颂佛号,到斋堂依次坐定,念了斋饭前经文,方取出钵子等待火头僧和厨师头排素斋。
不一会儿,两个青壮僧人抬了一桶稀粥,口诵“南无阿弥陀佛”进入斋堂,木鱼和石磬儿齐响,三称佛号后,一个身材高大,面相庄严,少了一只耳朵,是左耳的老僧逐个舀稀粥,每一个僧人两个馒头,素菜两个,松仁玉米,豆腐青菜,色香俱足,煞是好看,方丈心生法喜,不由称善!
“外边檀越,共进素斋罢!”方丈渐明大和尚朗声道。
李慕罡应声而入,双手合十,不尽欢喜。
随着一个老僧拿出一个钵子和一柄木杓,那缺耳老和尚低头打饭,盛菜,口称“师兄进斋!”
李慕罡心头一怔,不会吧。这声音未变,那个耳朵?还好我一身江湖打卦人的打扮,他不可能认出来我呀。
很快吃了斋饭,厨房僧头儿潮音尊者约了李慕罡到他的僧寮奉茶叙谈,方丈却到后堂礼佛感恩去了。丝毫不见心中有任何疑惑,端的修行到了极好的层面!李慕罡心道,处处都有贤达,如此僻静荒寺,竟有如许淡定之人!
接下来他还会有何奇特不可思议的际遇呢?李慕罡不由得有些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