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蠹之午夜快递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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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最后的道别

殡仪馆的这间小屋子很暗,太阳怎么也不愿意透进一缕光线。我依稀能听到屋外面有几只麻雀在嬉戏追逐,提醒着我这世界如往常一样继续地运转着,鸟儿可不管这附近是否有一个人类失去了生命,躺倒在冰冷的台面上像一摊泥巴一般堆放着。它们嬉戏只是为了自己的愉悦,为了生命的美好,旁人的悲苦与可怜都只不过是个故事,听一听,感念一把便就罢了,是入不了心的。

我静静地躺在殡仪馆的台子上,看着眼前这些我为之熟悉的面庞,可在这些熟悉的面庞上所显露出的却是我脑海里毫无印记的陌生神色,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再熟悉,即使它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于生于死都没有多少不同,可它对于我确已不再熟悉。

我的丈夫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他用他那双已经干瘪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我,好像只有躯壳赴了我们最后的约会,灵魂似乎已先我而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还有没有思想,如果有,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还爱着我吗?爱着我不可追的过去,爱着我僵直的现在,爱着我腐朽的未来。

我不敢再去想了,我已经让他如此地痛苦,我怎还敢去奢求。死亡不是我可以选择的,如果是的话,那我可真是该死,可即便这样,他的痛苦我确不能减轻半分。但相对于我,他还有无数的可能性,这便是对我的最大安慰,他能选择更好的活着,我坚信这一点。

“去看看她吧,摸摸她的脸,之后……之后可就……”方静泣不成声地对着我的丈夫说道。

他没有动,躯壳怎么能动,他依旧远远地看着我,但眼神中却多了不舍和怜惜的泪光。

他的右手突然抬起,他想要去拉住我,可一切都为时已晚,我的脸庞与我的身体一齐被埋了起来,承载着我的台面被缓缓地拉动了,它被拉向了狭窄昏暗的甬道,而我也即将被投进他永远都触摸不到的深渊,曾经那双能够挽回一切,创造一切的手啊,只能空荡荡地举在空中。屋外传来一阵风声,仿佛一下子吹散了所有的离愁悲苦,他就那样静静的站在空荡昏暗的房间中央,举着他那只微微张开的右手,溜过他手指尖的一缕清风让他徒劳的平举突然间就有了意义,那似乎不像是在无助地告别,却像是在满怀期待的迎接。

我在甬道里慢慢地朝前滑动,那甬道里已经没有了谁对你的爱慕与感怀,没有了谁对你的不屑与与鄙夷,甚至连冷漠的忽视都没有,没有对错,没有利弊,没有骄傲,没有折磨,没有机会,没有强迫,没有商量,没有踟蹰,没有未来。它只是一条甬道,一条通往“常规”的甬道。而那个陪我走到最后的,不是我最熟悉和最爱的人,却是那个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面重叠交织在一起的所谓路人。他和这狭窄的甬道一样,没有丝毫尘世的沾染,他是死亡的使者,更是生命尊严的捍卫者,他让生画上最后的句点,毫不留情,毫无二心,不掺杂任何世间的情感。死亡在这里没有了是非,没有了悲戚,没有了恐惧,没有了身份的差别,更没有了苟且。它只是一个过程,一个可视的灵魂在世间与他物摩擦碰撞几十年走上最终毁灭的过程,普普通通,简简单单,一切的叨扰纠缠,酣畅淋漓,撕心裂肺最终都在这里止息,然后随着躯壳在烈火中燃烧,体验一把这一生中最灿烂的辉煌,直至化为灰烬,在这浩瀚的宇宙中消失地无影无踪,跟这空气中的一粒尘埃没有任何的差别,几乎不留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秦女士,嗯………我需要跟您确认一下,当然……现在的您是不可能知道我们那天的谈话……但是,为了我工作的严谨和对顾客负责任的态度,有必要在您死后仍然要对整个事件进行一个核对确认,以了解和记录您对整个过程的满意程度!”

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却给人一种空无一物的感觉。我不敢确认那个“秦女士”是否指的是我,但那声音的流向却毋庸置疑地直致我死亡的神经。

“谁在说话?”我似乎有传达出了我的疑问。

“我是您雇佣的使者,如果您要听那可视可理解的名字的话,您可以叫我“午夜快递员”,是您雇佣我帮助您回到过去杀死一个人的………当然,最后您决定那个被杀死的人就是秦女士您自己!”

“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人生里最彻底也是最后一次的坦然竟然被这个不知哪传来的恼人的声响完完全全给扼杀了,我又重归了往日的躁动与不安。

“我自己……他说的是我自己·········难道是我自己教唆着那三人把我给杀了?”我从未体味到如此震惊的感觉,那是一种让你颅腔冻结到极致然后破碎感觉,虽然我的身体已经丧失了所有机能,思维却惯性地延续着这种从未有过的反应。

“对的,三年后的您要杀了现在的您!”

“可……可为什么呀!”

“为了您的丈夫,如果我的认知没有出错的话!”

“我的丈夫……”我的震惊虽然稍有平息,但疑问却疯狂地向外滋生着。

“我的丈夫,那……那……”一股子不可理喻的感觉突然袭击了我的心。

“可………可……可他是痛苦的呀,看看他那个样子,恐惧……无助……悲伤……绝望,为了他……我怎么可能是为了他!”

“可确确实实那是您的选择,而且是经过一番挣扎与考虑的选择,选择已经生成,虽然此时的您并不认同,但您必须为您的选择负责,且只有您,因为这是您的选择。”

他不顾我情绪上的波动,继续说道:

“好吧,鉴于目前的您对整件事情并不知情,我有必要就当时约定的重要条款和附加事项与您进行一次核对!”他没有一点征求我的意见的意思。

“第一:死亡指向人是秦斯捷,死亡时间是2016年9月18日晚上7点10分;第二:死亡实施人是曾伟光,魏亚军和徐胜配合。第三:在行动实施前完成您与三人的会面,并由您向三人提出您的要求;第四:由我铺设殡仪馆的假象通道,确保您的尸体能够在当晚成功运出;第五:尸体运送的最终目的地是您老家的那片果园;第六:运送期间如果有不至第五条无法履行的意外发生,双方不得干预和提出异议;第七:以时间和地点为节点,由我向实施人发送行动信息,信息内容由您提供,我审核;第八:根据信息找到戒指并戴与您的左手食指之上!第九:如果曾伟光还活着,告诉他整件事情的真相,但应将与午夜快递员有关的一切因素摒除。”

他一口气将他所说的必要条款一一念出,就像宣读圣旨一般,不容许他人有半点疑议。

“在您死后仍旧保留您的思维就是为了让您能够经历整个过程以方便此时的核对。如您所见和所听,除了第九条已经丧失了前提条件不得实施以外,其余的都如约实现了,也就是说,我们的合作也算成功得告一段落了,当然,还有……那便是最后一条。”他稍稍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第十:一切约定事件顺利发生之后,秦斯捷需要支付报偿,将自约定死亡日期后所有灵魂值归到午夜快递员所有,经核算,为人类年52年7个月03天。”他说完便不再吭声,像是完成了一场宣判,等着人们发出敬畏的呼声。

我半抽离地听完了这些超乎我常识和认知以外强加给我的话语,忘却了反应,更确切的说,我根本就不知该做何反应,这些与我利益切切相关的前因后果,条条目目,我总该有些情感,有个说法,有个辩解。可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死了,尸体正被推向那烧毁一切的焚尸炉,我的存在即将化为一团灰烬,成为这世间无限接近空的虚无。但他的话语着实让我闷地透不过气来,让我从未如此渴望着遗忘,去回归到那最单纯的死亡状态——死亡而已,不做作,不贪悲,我要毫无沾惹地融入这世间,我要摆脱所有网,我要成就简单的纯我,不思想,只经历,即便这一遭去了什么也就没有了,但我也不想抱着某些多余走上这最后的终结。

“秦女士,如果没有异议的话,您将即刻支付您于我的报偿,在那之后,您的思维也将就此消逝。”

我不想开口,不想发表任何意见,不仅仅是因为话语在此刻显得是那样地苍白而多余,何况,不管现在我去说些什么,那都是对我,对我的丈夫,对生命本身的一种亵渎,我怎么会有异议,私心的阐露在生命面前是多么地妄为啊!我不愿开口。

“那好,既然这样,我会即刻对您的灵魂值进行清算回收,您也将归于彻彻底底的死亡。不再与您所知的世界及其以外的任何地方有半点瓜葛,您将成为一段过去,您的存在也会成为一种真正虚无,毫无痕迹和附着的虚无……好了,再见,迎接您的不再是一段旅程,一切都已经结束,永恒地结束……再见!”

“再见”,多么令人感到宽慰与动容的一个词啊,这个陌生的声音在跟我说着再见,跟我这个已死的人说着再见,那最后的声音在这空间里无限地放大,响彻于我来说的整个宇宙,他的声音沉着没有生气,可这最后的一个词却满是深情,他能意识到这些吗?难道是我太过留恋,太过贪婪,依然渴求着某种生命才能给予的安然。如果现在我还有泪水,一定会有抹晶莹的泪珠从心底流出并划过我的脸颊直至最终消逝。再见,我也跟这个陌生的声音说了再见,跟这个未及见面的人说了再见,就仿佛是在跟我的丈夫说再见一样,一样地不舍,一样地祥和,一样地幸福,一样地存有莫名的期盼。陌生和熟悉只在一念之间,一世之外,也许陌生之前即是极致的熟悉,而熟悉之后就会归了彻底的形同陌路。他给我的再见带着温情,我与他似乎找回了某种默契,一种未可定义熟悉。

我要带走我的倔强,带走我的自私,那种即使在死亡上依然不甘和贪婪的自私,永远地跟他说再见。下一刻,便没有了下一刻!

“我的爱人,再见……原谅我,生是那样的美,难以平衡的美,不要再为了什么而气恼悲痛,生命是美的,活着却也痛苦,但这一切又太过短暂,反而会因为来不及过多品味而显得有些有趣了不是吗?也许艰难是种常态,但走下去总得费些力气,如果如我这般停在这原地不再动弹,兴许看上去是轻松了些,但那感受实在不怎么好,逃避逃到无路可退才想着勇往直前,可转瞬即逝已是必然,不懂珍惜便也就没了机会,不舍不甘那也都只剩虚妄了。替自己珍惜,替自己珍重!等到你的死亡与生命的交接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将会有鸟儿在你的上空盘旋,它们在为你歌唱,莫名地竟会为你感到由衷的欢欣;在你的身边也会开满了花朵,那是朴素而动人地绽放,褪去一切浮华与娇艳,满眼的只是温馨;小溪流过浅滩,抚摸着你的发梢,它们不觉冒昧唐突,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它们似乎感受不到任何你曾经尘世的沾染,但却醉心于你那与它们不同的气息,那是你曾经淋漓尽致挥洒过得痕迹,没有经历过的人便不会懂得,那便是勇者的力量,美者的勾勒,哲人的思考,以及一粒粟子不惧的爱。世人也许会替你感到惋惜,但你死的却是那样地安详,那样地满足。你也会摆脱了所有的网,包括我缠绕给你的,只是我当时不懂,但那却也是最真实的。我走了,请千万不要悲伤,是我一手导演了自己的死亡,后果不该让你替我去承担,不该,不该,我于心不忍!但你的笑颜在我眼里浮现,我也能稍稍地安下心来,要对着这世界多笑笑啊,即便那里已经没有了我。不,也许我将成为一粒尘埃,一粒不思不想的尘埃,一粒不打扰不纠缠的尘埃,而你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是能感受到一切的人,也许……我们将永远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