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少女 The Constant Nymph(双语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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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桑格马戏团(2)

2

路易斯发现,去威斯奥的行程要比预想中顺利。他的同伴的确非常健谈,一路上不断就壮丽的景色发表有见地的评论,但在选择话题时,他显示出对多德先生敏感神经的某种敬意。他们一致同意,山谷中的栗子树和橡树已经换成了松树,又谈论着高高耸立的一些山峰的名字。小火车喘息着一路驶进阿尔卑斯山牧场,路易斯甚至谦和友好地为同伴指出了几处瀑布。

经过一段陡峭的山坡,铁轨在湖边到了尽头,他们看到一艘小轮船在静候着他们。崔戈林先生说,从广阔的湖面看过去,对面高耸的山峰非常美。多德先生说,的确如此;又说,等到了湖对岸,他们会发现这边的山峰同样如此。崔戈林先生说,他觉得也是这样,然后便有些沉默和闷闷不乐。他们渡过湖,没有再交谈。

就在他们快要到达威斯奥这个小村庄时,路易斯突然惊呼道:

“他们就在那里,他们几个!”

“什么?”崔戈林焦急地说。

“桑格家的两个孩子,就在栈桥上。”

他指着正在等船的一小群农民。两个小女孩站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早已认出了他,正猛烈地挥着手。他一下船,两人便飞扑过来,趴在他的脖子上吻他,非常兴奋。

“哦,路易斯!”小一点的女孩喊道,“我们根本没想到能见到你,只是有人可能要坐这条船来,所以我们想来买点糖果,然后搭车回去。”

“对。”另一个女孩说,“桑格收到一封信,说有个人要来。你该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从来没有……”

“我想这个人是崔戈林。”路易斯打断了她的话。

“哦——哦,是的!桑格说的就是这个名字,是吧,莉娜[10]?”

“那么好吧,这就是你们等的那个人。崔戈林先生,这是特蕾莎·桑格小姐和宝琳娜·桑格小姐。”

崔戈林先生放下箱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开口说道:

“我非常高兴……”

但特蕾莎立刻打断了他。

“路易斯!你带……你明白吗?”

“什么?哦,我明白。是的,就在我的背包里。”

“太好了。如果你忘了,我们就绞死你。但你拿来得可真晚,我们只有三天时间了,他的生日是星期四。如果做得不好,他会不喜欢的。”

“如果我们努力干,三天就够了。”路易斯向她保证道,“听着!你们有没有叫车什么的?如果没有,你们其中一个就得跑到旅馆去叫一辆。”

“哦,我们叫了车,就在商店后面。里面有头猪,是凯特让我们带回去的。这头猪很安静,是死的。”

特蕾莎看看妹妹,两人咯咯笑了起来。

“他吃熏猪肉吗?”宝琳娜小声说道,一面瞥了一眼崔戈林,故意让他听见。崔戈林立在行李箱边,正耐心等着有人注意到他。“他看上去有点像犹太人。犹太佬[11]的叔叔有一次住在我们家,我们度过了一段糟糕的时光,因为家里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不吃熏猪肉,我们就没什么给他吃的了。”特蕾莎说完,转过身,直截了当地问崔戈林:“你是犹太人吗?”

“不是,”他有点拘谨地说,“我是俄罗斯人。”

“嗯,俄罗斯有犹太人,对吗?”她争辩道。

“我跟他们不一样。”崔戈林告诉她。

“真的?”她的口气里有一丝嘲讽,“我们总是有可以感恩的事情,对吧?你的行李可真多,我希望除了那头猪以外,车上还有足够的地方装下我们。”

“是头很重的猪,”宝琳娜补充道,又爆发出一阵使劲克制的笑声,“泰萨[12]和我不得不把它从屠宰场一路拖到这里。”

他们转身朝栈桥附近的那个乡村小店走去。路易斯走在前头,两个女孩一边一个,满怀爱意地吊在他的胳膊上;崔戈林拖着箱子费力地走在后面。在商店后面,他们看见了一辆非常小的马车,形状有点像四轮折篷马车。一看见车子,两个孩子的笑声几乎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们已经把这头去除了内脏的猪抬到了后座上。它立在那里,披着一块格子地毯,头上戴着特蕾莎的草帽,样子非常骇人,但从远处看,又像一位壮硕的德国贵妇。孩子们觉得这实在滑稽可笑,急不可耐地问路易斯,有没有觉得这头猪很像著名的女低音歌手勃兰特小姐。

“也许像吧,”路易斯说,“但你们是要让我们坐在这些垫子上吗?它们都盖到猪脑袋上了。”

“不会弄脏你的衣服的,亲爱的路易斯。”

“我没有别的衣服了,亲爱的泰萨。还有,崔戈林先生怎么办?他可是位绅士。”

“我到前面坐在司机旁边。”这位绅士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宝琳娜说,“路易斯和泰萨可以坐到后座,我坐在路易斯的腿上,我们把这些箱子放到前面,然后把‘勃兰特小姐’放到箱子上面。”

他们费了好大周折,好不容易坐进车里。小马车飞快地朝山谷跑去。很快,小村子被抛在了后面。他们驶入松林,驶在一条崎岖的绿色小路上。他们面前是一座石头大山,它像一堵直立的墙,遮天蔽日,他们似乎径直朝这座屏障的底部驶过去。

这时的特蕾莎·桑格和宝琳娜·桑格约莫分别是十四岁和十二岁。她俩是桑格第二任妻子的孩子,她们的母亲出身名门望族,她俩则遗传了母亲的敏捷头脑以及神经质般的情绪不稳。这些特质在她们急切且结巴的语言表述和轻率莽撞的行为举止中表露无遗。她们脸色苍白,骨架小巧,身材瘦削,脆弱却又勇猛。她们的额头很高,一副仁慈的模样,长长的头发被全部拢到脑后,胡乱地垂在后背上。特蕾莎皮肤白皙,但相貌平平,一双绿眼睛闪烁着一种隐秘的欢喜神色,好像她偷偷发现生活是件特别有趣的事情。然而,她最近长大了,很多东西都不再适合她,特别是笑话和衣服,不过她也似乎没有得到新衣服的希望,但她还是经常会笑。宝琳娜不太容易妥协,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她有时狂暴,有时活泼,从来都不可理喻,总是野得不可救药。对于衣服,她有一种奢侈而粗野的品位。这一次,她穿着一条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破裙子,带着鲜艳的红绿色方格花纹。这条裙子对她来说太长了,每隔一段距离,她就用大头针把裙子别起来,裙子胸部的裁剪本来是适合丰满胸部的,穿在她平平的小胸脯上,便垂着大堆褶皱。她把这块地方当成了口袋,里面塞满了苹果、糖果和手帕,这让她看上去臃肿不堪。特蕾莎穿着乡下人穿的衣服,一条黄色连衣裙,简洁修身,有一件方领紧身胸衣,短袖,她又套上了一条洋红色的围裙。两个女孩都光着脚。两人尽管衣着并不光鲜,但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却表现出某种傲慢的举止,彰显着她们是伊芙琳·桑格的女儿。伊芙琳曾经是丘吉尔家族中的一员。

顺着山谷而上的时候,她们一路喋喋不休。宝琳娜从她艳丽长裙的胸前掏出薄荷糖,分给大家提神,也包括坐在箱子上的崔戈林。

“你们听说塞巴斯蒂安在上山的路上走丢了吗?”她说,“你们知道,他被落在后面,在那里遇见了几个美国人。他跟这些美国人说,他被无政府主义者绑架了,还说他其实是位俄罗斯王子。我觉得他们并不信他的话,但他们很喜欢他。他说他们一直谈论他是多么可爱。他们把他带到了因斯布鲁克,他跟他们一起待在旅馆里,过得很开心。当他感到厌倦了,就去找歌剧院的经理,那经理是桑格的朋友,他跟那人借了些钱,回到了这里。”

“那些美国人怎么说?”

“哦,他留了个字条,说搞错了自己的身份,说他小时候脑袋受过重击,记忆有些混乱了。他说突然想起来自己是阿尔伯特·桑格的儿子,还说他已经回家了。顺便问一句,你在镇上没见到托尼,是吗?”

“安东尼娅?没有,没见到。她在镇上?”

“我们不知道她在哪儿,”特蕾莎说,“她走了快一星期了。她留了张字条,说要到朋友那里待一阵子,但会回来为桑格庆祝生日。”

“我们想不出她会到什么朋友那里。”宝琳娜加了一句,“桑格很生气,说等她回来要拿皮带好好抽她一顿。”

“琳达说,如果托尼动不动就这样离家出走,很有可能过不了几天就给他抱回一个外孙来。”特蕾莎继续说,“桑格说,如果这样,她可以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反正家里现在要养活的孩子已经够多的了。”

“他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路易斯说道。

“我知道。”特蕾莎稍稍放低了声音说,“他说,那个家伙,”她朝崔戈林宽阔的后背点点头,“到家后,他不会从房间里出来见他,他说从来没想过这个傻瓜居然会傻到真的来了。”

“琳达也许会愿意跟他聊天。”路易斯说。

“我真的希望她别这么做。”特蕾莎低声说,“那样的话,他就会留下。如果没人理他,他或许很快就走了。桑格为什么要请他来啊?”

“哦,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如果他在晚饭后遇到教皇,也会请教皇来的。”

“是的,我知道。但教皇不会来。”

“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宝琳娜问道。

“他是跳芭蕾舞的。”路易斯告诉她们。

她们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玩笑,但他非常严肃地跟她们保证这是真的。

“好吧!我以前听说过大象跳舞。”宝琳娜终于说道。

她捅捅崔戈林的后背,他转过身来,和蔼地冲她微笑。

“他说,”她指指路易斯,“他说你跳芭蕾舞,是吗?”

“哎呀,不是!我不会跳舞。”

两个孩子都转过身望着路易斯,义愤填膺地大叫起来:

“骗子!”

他却满不在乎,称自己把崔戈林和芝加洛娃弄混了。言外之意,桑格的这位不速之客之所以受到邀请,完全是因为芝加洛娃,没有其他原因。崔戈林一言不发,转身背对着这群人,带着一股子怪异的自尊。两个孩子觉得路易斯已经取得了某种胜利,便把这视为打败闯入者的第一步,两人交换了一下喜悦的眼神。然而,特蕾莎的笑容有些勉强,她发现自己很荒唐地希望路易斯能对坐在箱子上的那个可怜的胖男人好一点,仿佛路易斯曾经对别人都很好似的!

她猛地一阵惊慌,偷眼瞧瞧他,发现他正昏昏沉沉地自顾微笑着。宝琳娜安静地吸吮着一块薄荷糖,蜷缩在他的膝盖上。特蕾莎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也曾这样坐在那里,莫名感觉很安全。那时候,她有着孩子特有的冷酷,觉得他的残忍很滑稽,并未察觉到他的反常行为中有什么险恶之处。

现在,她害怕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有能力使她有所感觉。然而,她还是毫无保留地爱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爱他。真是奇怪!她觉得对她这个年龄而言,这种心神不安非常奇怪,就像她的腿不时便会有生长痛,让她走路都一瘸一拐一样。

他们驶出松林,进入一片开阔的草地,这里便是山谷的尽头了。这是一片近乎圆形的矮草地,上面缀满了灿烂的小花。很多奶牛散布在草地各处,这个晴朗、阳光充足的地方到处回荡着悦耳的牛铃声。周围是高耸的群山,如同圆形剧场,将世界隔绝在一堵堵石墙之外。草地的远端是一道低矮的山梁,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像缰绳一样,弯弯曲曲地穿过去,那里便是山口。

卡林德小屋恰好在半山腰处,隐约可见。那是幢低矮狭长的小木屋,建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那里比山谷草地能晒到更多阳光。

他们在山口下停了下来,旁边有几座牧民的小茅屋。路易斯和两个女孩立即跳下车,开始沿着山间小路向上爬,留下崔戈林付车钱,并跟一个牛倌商量运送他的箱子和那头猪。然后,他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觉得太阳炽热,衣服很重,靴子太紧。每当他费力地转过蜿蜒小路的一个拐弯处,便看见他们就在他前面。两个小女孩光着两只磨硬了的脚跳过那些粗糙的石头;路易斯把包搭在肩上,摆动着胳膊,稳步向前走着。他们穿过一大片树荫,又走进蓝天下被太阳晒得灼热的地方,风吹在身上都是热的,空气中散发着香桃木和高山玫瑰的香气。

终于,前面的几个人转过最后一道弯,走到了草地边缘,卡林德小屋便坐落在那里。他们停住脚步,俯瞰山谷,前方视野开阔,可以看见下面远处的树冠、很小的奶牛,还有他们乘坐的马车正沿着山谷小路缓慢地向回驶去。牛铃发出微弱的声音,像一滴滴音乐的露珠,融入上空沉默的空气中。

“我觉得,”特蕾莎斗胆说了一句,“我们应该等一等。”

“他喘得肺都要炸了。”路易斯说着,走到边上望着下面的崔戈林。

特蕾莎冲着下面那个正在费力前行的人善意地喊了一声,跟他说马上就要到顶了。她的弟弟塞巴斯蒂安从房子里出来,走到他们身边,又大喊着鼓励了几句,让那个陌生人不要着急。

“这就是桑格说的要来的那个人?”他问姐姐们。

特蕾莎点点头。

“他叫崔戈林。”她说。

塞巴斯蒂安是伊芙琳·桑格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有教养的一个,虽然不是那么优雅体面,但行为举止经常自有一副绅士模样。他十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个头矮小,跟姐姐特蕾莎一样皮肤白皙,长着一双严肃的绿眼睛,一头蓬松的头发。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往下走走,去迎接父亲的客人。

“您好,”他礼貌地说,“您能来,我们都很高兴。”

崔戈林停下脚步,用一条丝质手帕擦擦额头。他看得出,这个礼貌的顽童肯定也是桑格的孩子,这个孩子倒比另外那两个更善解人意。

“这座山,”他喘着粗气说,“太可怕了!”

“如果不习惯,这山是有些陡,”塞巴斯蒂安附和道,“但山顶上视野特别好。我的姐姐们恐怕爬得太快了。女人,你懂的,”他又神秘地加了一句,“她们喜欢跑着上山。我看到了。”

等他们走到其他人正在等候的那块平缓的草地时,他郑重其事地将客人移交给姐姐们,解释道:

“恐怕我现在还不能进去,我跟这个家伙有个约会。”

他指着一个农家小男孩,这男孩比他年龄还要小,正潜伏在房子的阴影里。他们似乎要去看獾子洞,两个女孩立即要求带她们同去。孩子们急匆匆地又再次朝山下走去,把路易斯和崔戈林留在了卡林德的阿尔卑斯山上。路易斯面有愠色,说道:

“嗯,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进去吧,这里似乎没有人。”

他们绕到房子前面,那里有个长长的阳台,可以俯视整个山谷。有个女人在阳台的吊床上睡得正香,她身材高大,但非常漂亮。

“夫人。”路易斯低声叫道。他们站在那里望着这个女人,不知所措。

琳达·科勒德没有权利真正使用桑格的姓氏。她是个特别迷人的尤物,一头金发光彩夺目。她的血统不详,但大家都认定她曾是伊普斯威奇当地某位烟草商的女儿。她体格奇好,神经大条,头脑简单。实际上,她愚蠢得恰到好处,桑格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伴侣了。她跟他已经同居了八年,迄今为止还没有显示出任何厌倦对方的迹象。如果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他疯狂的嫉妒心以及他们之间偶尔爆发的激烈争吵,滋养了她如同动物般的温驯体态。她无法忍受任何严重的打击,神经结构简单,一有什么郁闷之事便会立即大叫大嚷,发泄一通。她的懒散有些惊人。她整天躺在那里打瞌睡,直到下午才会梳洗完毕,家里的事务她统统交给桑格的女儿们去打理。

她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女孩,七岁,桑格坚持给她取名叫苏珊。琳达把苏珊改成了苏珊娜,好显得不那么普通。家里其他人则嘲弄地管这个妹妹叫“斯乌-珊娜”,以表示对她的不屑一顾。她是个身体健康、长相平庸的孩子,粉色的皮肤,身体圆滚滚的,像个蜡做的洋娃娃,脑袋周围贴着一簇簇黄色的小卷发。琳达很喜欢这个孩子,给她穿白色的衣服,衣服上点缀着粉色缎带,拼命在桑格面前维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桑格说,苏珊的样子像只猴子,真该训练她去走钢丝。实际上,与其他孩子相比,这个孩子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她处处不尽如人意,尤其是跟不幸的伊芙琳的孩子相比,尤为明显,那些孩子都隐约表现出上好的智力和出身。

两个年轻人一边望着琳达,一边听着屋子里传来的一阵阵重复的声响,路易斯听出那是凯特在练习高音。朝阳明晃晃地照在吊床上的那个女人身上,越发映衬出她的美貌。一件白色晨衣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里面是薄薄的内衣,全是用蕾丝和缎带做的。崔戈林一贯感情丰富,望着她瞠目结舌,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她完美的躯体正是他所钟情的那种,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在卡林德小屋这种地方见到她这样的人。他有一点憎恨她从这里冒出来,部分出于天性;他觉得自己想跟桑格谈论音乐的时候,她也许会是一种干扰。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性感的女人。

路易斯也低头盯着她,带着一丝揶揄的笑容,仿佛刚喝过醋似的。然后,他挪开目光,望着山谷对面静止不动的蓝色山峰,又收回目光看看桑格的情妇,最后瞥见大汗淋漓的崔戈林,放声大笑起来。

琳达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和草丛中的龙胆是一样的颜色。她打了个哈欠,像只大猫一样伸展着胳膊,坐了起来。

“如果不是路易斯,”她惊呼道,“嗯,你就是个陌生人。阿尔伯特从来没说过你要来。你带了朋友过来?”

那双蓝眼睛转到崔戈林身上。

“崔戈林先生,桑格太太。”路易斯低声说道。

“很高兴见到你。”琳达说着,伸过一只冰凉的大手,“我们知道你要来,凯特一直在准备房间。坐吧,好吗,崔戈林先生。你也坐,路易斯。”

他俩落了座,她悠闲地打量着这位陌生人。通常,她觉得卡林德小屋非常无聊,阿尔伯特的那些客人并不都是那么有趣。他们经常跟路易斯一样,让她厌恶。然而,这个人也许有无限可能。他衣着显贵,凸出的眼睛清楚地表明他已被她俘获了。她用慵懒的声音开口跟他说话,间或露出迟缓、暧昧的笑容。崔戈林早已迷失在那双蓝眼睛的火焰里,结结巴巴地用英语回答着,内心的情感使这些回答让人不知所云。他非常无助,像个游泳的人被一股强大的水流裹挟着。路易斯把背包抱在膝盖上,望着他们,暗自发笑。偶尔,他瞥见女士投来的目光,这目光绝不友好,是在暗示他也许可以离开了。

她并非一直如此强烈地厌恶他。多年以前,她曾经对他颇有好感,甚至将这份好感对他据实相告。然而,他尽管完全感觉得到她魅力四射,却有些野蛮地拒绝了她的进一步示好。他觉得,为了她与桑格决裂,实在不值得。她拼尽全力忍住一腔怒火,继续对他以礼相待,至少在公开场合如此,希望桑格总有一天会心生嫉妒,禁止他再踏进这幢房子。桑格识破了她的把戏,他同样觉得不值得为了她跟路易斯翻脸;对于路易斯,他看得比世界上任何女人都重。但她坚持使用这种伎俩,她太愚蠢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还击的招数。

路易斯马上想到,如果想得到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他最好赶紧去找凯特。他站起身,正要走进屋里,琳达突然扭过头喊他:

“哦,路易斯!”

他等待着。

“你来的路上没有在什么地方见到安东尼娅,是吗?”

“没有。”

“天知道她去了哪儿,”琳达一脸虔诚地说道,“阿尔伯特似乎觉得这是我的错,你相信吗!我跟他说,他如果想让这些姑娘得到良好的照顾,最好把她们送到某个地方的学校去。倒不是因为凡是像样的学校都能够让她们待上一个星期,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

“丢了一位小姐?”崔戈林问道,一头雾水,“您的家人?”

“是阿尔伯特的孩子,”这位女士答道,“不是我的,请你记住,崔戈林先生。”

“她会回来的。”路易斯在门口说道,“这些孩子都会逢凶化吉的。看看塞巴斯蒂安!”

“她不是孩子了,这是关键。她已经过了十六岁。”琳达反驳道,又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这只肮脏的小野猫!”

路易斯离开他们,走进宽敞的露天门厅,这里是这家人的餐厅。穿过门厅,有扇门通往音乐室,那个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只一端有个台子,还有架硕大的钢琴。凯特正站在一扇打开的窗户跟前,两只手向前伸出去,松松地搭在一起,一边深深地吸进几口气,然后唱出一个个长而高亢的音符。这些音符纯粹、清越、真诚,就像凯特本人一样,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人。她的母亲是桑格的第一任妻子,澳大利亚人,干净,体面,属于中产阶级,勤劳又善良。尽管家教不同,但凯特仍然顽强地保持着所有这些品质,丝毫没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身上的那种粗野。她双颊红润,一头洁净的褐色头发,身材苗条,容貌秀美,身上穿着男式衬衫。她的声音很有潜力,她练习得也非常卖力,希望在父亲的支持下,有一天能在歌剧舞台上崭露头角。她还负责打理屋子,家里唯一的男仆干不了的那些活儿,全都由她来做。所有人都尊敬她,喜爱她。她有些愚钝,但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能让她忘记自己生命中的种种变故。换作另外一个更具洞察力的年轻女性的话,如果没有来自周围环境的一点鼓励,根本无法一直保持如此谦虚、理智而又充满深情的状态。

路易斯听了几秒钟,便冲着房间那头大声喊道:“真是太棒了,凯特。”

“哦,是你吗?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我们在父亲生日那天表演要用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凯特和哥哥卡里尔会得体地称呼他们的父亲,只有伊芙琳的孩子们才会毫不在意地称他为桑格。

“我今天早晨才弄好。”路易斯说,“我们吃过午饭后就可以开始排练了。”

“但麻烦的是,没有托尼我们就没法开始,而且我们不知道她在哪儿。你没听说吗?”

“我听说她去了什么地方。”

“我希望她没事。”凯特说,看上去很焦虑,“我很担心。你知道,她有时候傻得要命。”

路易斯的确知道,而且心里觉得安东尼娅迟早会遇上麻烦,但他不想说出来让凯特伤心。他换了个话题,说道:

“顺便说一句,我带来一个俄国的胖芭蕾舞演员,我在爱尔福特[13]一家旅馆碰到了他。”

“崔戈林先生?是的,我知道。父亲邀请他来的,他总是这样,你知道。我特别希望父亲能对他以礼相待。对他要来这件事,父亲非常生气。一开始我们接到那封信的时候,父亲完全想不起那人是谁。他这会儿在哪儿?”

“在阳台。”

“哦!琳达也在那里?”

“是的。”

“哦。”

凯特脸红了,但她只说:

“那我就不必操心他了。他长什么样?”

“他看上去,”路易斯不怀好意地说,“像个展示表演跳蚤的。他就是干这个的,当然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的。他干得还不错,琳达喜欢他的衣服。”

“哦,亲爱的!他可能不会待很久!父亲正在重写《群山》的最后一幕,非常忙,经常彻夜不眠,卡里尔也是。卡里尔只能把自己的工作都推开了,可怜的人。最糟糕的是,父亲病得厉害,根本没法工作。我肯定他病了,卡里尔也病了。见到他,你会大吃一惊的。有时候,他看上去憔悴不堪,萎靡不振,眼睛发黄、充血,还有奇怪的头痛、晕眩,但他说这只是因为口渴!”

“你不能让他去看医生吗?”路易斯焦急地问道。

“不行。他说等我们从这儿搬走以后,如果还不好的话,他也许会去看医生。要说服他很难。有时候,男人真是不可理喻。”

“对,不是吗?我很同意。但你瞧!我今晚睡在哪里?这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其他人了,但家里人住得到处都是。有一天晚上,父亲把琳达赶出了房间,说在他写完《群山》之前,她得一个人出去睡。我把崔戈林先生安排到一个空房间里了。当然,里面有两张床……”

“不,凯特。我宁愿睡在门口台阶上,也不要跟那个训练跳蚤的人住在一起。没有其他地方了?”

“嗯,附楼还有个小房间,非常小,自从两年前托尼和泰萨得了猩红热之后,那个房间还没消过毒。我本想点根硫黄蜡烛熏一熏,但忘记了。你介意吗?”

“一点都不介意。无论什么时候,病毒都比崔戈林强多了。”

“如果下雨的话,到那里去就有点麻烦。但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过去看看吧。”

他们出了门,爬上后面的山坡,走了一会儿,到了第二幢木屋。木屋的一楼被用作储藏室,从外面的楼梯上到二楼,穿过阳台,有两间卧室。凯特带他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除了两张行军床别无他物。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铺着木板,散发着森林的味道。一串蒙尘的念珠挂在门边的钉子上,床上方的墙壁上布满了孩子气的涂鸦。特蕾莎和安东尼娅乱涂乱画了很多辱骂对方的粗话,让她们的这场猩红热生得热闹非凡。凯特扫了一眼这些词,羞红了脸。她可不愿意让路易斯看见姐妹之间的这些玩笑话,决心让卡里尔一有机会就拿刨子来把这些东西刨掉。

“这里既舒服又安静。”路易斯说。

“当然是这样,”凯特表示赞同,“我要把罗伯托的桌椅搬过来。来帮我搬吧。”

他们来到隔壁的大房间。这是意大利男仆罗伯托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黄色的铁皮箱。箱子上放着罗伯托的圆顶硬礼帽,椅子上是罗伯托的雨伞,那是能证明他农民血统的一件物品,弥足珍贵,即便在最晴朗的周日,他也会带着它去做弥撒。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个可怜伙计唯一的椅子搬走。”路易斯说。

“哦,他根本不坐,他没时间坐下来,只是用它来放雨伞。需要的时候,我们经常来搬这把椅子。”

他们把这件家具搬到隔壁,凯特挑了一张比较稳固的行军床铺好,说道:

“另一张床你可以用来放东西。没别的事了吧,路易斯?那我得走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父亲经常在楼上吃饭,这又多了些麻烦。你觉得还可以吗?午餐[14]……等我做好……很快……”

她冲他亲切地笑了一下便跑掉了。在这个家里,只有她对路易斯没有这样或那样的好感,她只把他看作众多依赖她寻求安慰的人中的一个。而他则非常喜欢她,对她感激不已,跟她相处时,他一般既热情主动又彬彬有礼。她就这样走了,尽管他长相平平,行为举止也有些粗鲁,但似乎没有几个女人能够这样做。

她走后,他倒在刚刚铺好的床上,从背包里拿出了独幕歌剧《与博尔吉亚家族[15]共进早餐》的曲谱手稿,这是他许诺桑格家的孩子们为他们父亲的生日写的。这个剧本将由桑格全家人来表演,他们大多数人都唱得很好,到时在场的客人也可以参演。他开始通读手稿,不时用铅笔头在一些地方做着修改,抑或写些只言片语,为表演者们做说明。等他们熟悉曲调后,要自己填词,然后熟悉情节。

不久,他任由乐谱滑落到地上,自己躺在坚硬的小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幻想。透过窗户,他可以看见万里无云的天空,还有一片亮粉色的山。远处,一只牛铃懒懒地叮当作响。他思索着从下面传来的一个声音,它是独特的、脱俗的。他觉得情绪高涨,几乎要到了天堂。他扭头看着墙壁,念道:

“我的妹妹特蕾莎是个小……”

似乎试图要擦掉的样子,仿佛即便是安东尼娅,偶尔也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