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代理记录员

尽管按照哈桑上尉的要求，当天晚上的在场众人都同意对此保密，但帕里斯牧师家出现巫术事件的消息还是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

酒馆是塞勒姆村最好的消息集散中心，在酒醉后的喧哗与嘟哝中，提蒙斯发现村民们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为巫术事件出现在帕里斯家，这一事实是牧师本人堕落腐化的铁证，因而有理由怀疑帕里斯或其家人是异端或异教徒，甚至提出要弹劾牧师。

塞勒姆的村民们一连列举了许多提蒙斯从未听说过的宗教或教派，其中有些听起来像是北美本土的泛灵论，甚至还有将基督教和泛灵论相结合的奇葩产物，颇有些邪教的意味，提蒙斯听完其教义甚至感到有些想笑。

另一派则与英格索尔的见解相仿，认为恶魔及其代理人的进攻反倒是“塞勒姆是天选之地”的证明，巫术事件之所以出现在帕里斯家，是因为黑暗之王也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如果牧师首先崩溃，巫师就可以肆虐塞勒姆了。

在这种情况下，质疑牧师的身份反而是不智的，塞勒姆眼下最需要的是团结而不是分裂，否则岂不是正遂了恶魔的愿？

两种观点的拥趸都不在少数，酒馆变成了激烈交锋的战场。

提蒙斯对昨天晚上帕里斯家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村民们则在酒后展开了更加狂野的想象，创造出了各种奇幻的情节。

他本来决定完成最后一封代写信便离开，但却整整一天都在吵闹、辩论和讥讽中度过。

第三天清晨，他在英格索尔的酒馆里再次见到了哈桑上尉。

哈桑看起来神采奕奕，说话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将有大事发生的兴奋。

他先是寒暄了一阵，然后说明来意——莎拉·古德已经被扣押，帕里斯牧师决定正式提出控告，但在科温先生不在的情况下，需要另选一名记录员以记录法庭对话。

科温法官尚在波士顿，帕里斯牧师在这个案件中担任原告，而格里格斯医生将作为证人出庭，眼下在塞勒姆的人里只有提蒙斯有写作的能力。

借由原主的记忆，提蒙斯对17世纪的法律事务有着初步的了解，但也仅限于此。

哈桑上尉看出了他的犹豫，主动说道：“很简单的，就是把法庭上的对话记下来就行——当然不包括那些废话，如果说得太快，总结一下，只记个要点也行。”

早上的酒馆里没什么人，英格索尔主要忙着整理货品。

他忙里偷闲，来找两人聊了一会儿，了解到哈桑的想法后他也表示同意：“不要有压力，年轻人，科温法官不在，我们需要你为神圣的事业出一份力。”

神圣的事业……

提蒙斯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对于是否接受哈桑上尉的提议没有下定决心，但英格索尔的说法让他明白过来。

这就是巫师审判！

历史上有巫师审判不是冤假错案的吗？

在父亲米格尔的办公室的书架上就有大量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文档，提蒙斯小时候没少读。

他略一思索，调整了一下表情和语调，以一种当仁不让的态度接受了这份差事：“这没有问题，各人必担当自己的担子。”

他不由自主地引用了一段《圣经》，说完之后不禁哑然失笑，自己也被塞勒姆的村民们同化了。

不仅如此，他心里完全明白，在巫师审判中，被错误指控的对象很有可能会被强迫认罪，甚至处以极刑，而加入法庭能为自己提供阻止事情变得太坏的机会。

他知道巫术事件发生的科学解释，也不是没想过劝说村民们停止食用贮存不当的粮食，然而，若是将被麦角菌感染的黑麦通通处理掉，人们又该吃什么呢？

法国人和原住民的威胁短时间内看不到解决希望，在这种情况下，村民们是断然不会同意这个要求的。

更何况，17世纪应该是没有关于微生物的概念的，说粮食中存在着“某种不可见的生物释放的毒素”，根本不可能得到正确理解，反而听起来更像是投毒事件。

到那时恐怕会自身难保吧。

他虽不忍心看到普通人蒙受不白之冤，但却也自知没有能力改变社会上流行的普遍观念，只好决定还是走一步看一步，最好能避免猎巫事态扩大，实在不行就赶快跑路。

哈桑上尉又交代了一些细节问题，然后两人闲聊起来，提蒙斯随口问道：“帕里斯牧师终于下定决心了？”

“只怕不是他的本意……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开始传开了，村里人都看着呢，牧师要是不主动提出起诉的话，恐怕有包庇纵容的嫌疑啊。”

提蒙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知道村子里的流言蜚语。

哈桑上尉叹了口气，说起了自己的孩子们。

作为一个父亲，他完全能够理解帕里斯牧师想要保护孩子们的愿望——痛苦的回忆赶快忘掉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再次提起，在法庭上当着全村人的面反复讲述呢？

但作为村里的治安法官，或者是作为牧师的帕里斯，与恶魔坚决斗争又是职责所在。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古今中外都适用这个道理。

提蒙斯虽还没有孩子，却也能体会到哈桑的无奈之情。

这番表白也使得他对哈桑的态度有了一些改观。他本以为哈桑是一个标签化的狂热猎巫者形象，但此刻他对哈桑却怀有一种矛盾的心态。

一方面，他觉得哈桑是个相信巫师存在的宗教狂信者，但与此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哈桑还是个关心孩子、待人热诚的人。

短暂的抒情过后，哈桑上尉回到正题：“你用蘸水羽毛笔还是铅笔？嫌羽毛笔书写速度慢的话，我也可以偷偷拿科温的铅笔给你用——但你可别告诉他。”

提蒙斯摸不清科温法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又担心这个时代的铅笔中真含有铅，如果洗不干净手会在吃饭时摄入体内，进而引起铅中毒。

因此，他只是敷衍道：“不用麻烦，正常用的东西就行。”

哈桑见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实现，于是起身拍了拍提蒙斯的背道：“那我先走了，午饭过后开庭，中午别喝酒。”

提蒙斯望着哈桑离开的身影，对于下午的庭审感到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