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寻根文学思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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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域外成功文学的激励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化寻根是一种全球性的文化思潮。随着现代文明进程的加快,现代化带来全球一体化及对传统农业文明的破坏,使文化怀乡一时成为全球性的共同情思。相当多的不同民族和国家的作家都在作品中表达了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关注。中国的寻根文学就是在这种全球性的文化寻根思潮的影响之下产生,并最终汇入这股洪流,成为世界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寻根文学的出现深受一些域外作家成功写作的激励和启发。这些作家要么来自政治、经济、文化都比较落后的第三世界,要么有着特定的地域和民族文化背景。他们在写作上取得的成功,对于当时中国的作家们而言,是样板,更是动力。

1976年,美国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利(1921—1992)出版了一本家族自传式长篇小说《根》,首开文学作品中的寻根之旅。亚历克斯·哈利出生于美国纽约,是非洲移民的后裔。作者自称经过十二年的考证研究,追溯到他的六代以上的祖先昆塔·肯特,一个被白人奴隶贩子从非洲西海岸掳到北美当奴隶的黑人。小说具体而形象地描写了一个黑人家族长达两百多年的历史,包括黑人祖先在非洲的自由生活、黑人子孙在美国奴隶制下的苦难历程,以及这个家族重获自由后的经历。小说揭露了美国社会种族歧视政策的罪恶,黑人仅仅因为天生的黑皮肤,就备受压迫侮辱。他们被捕捉,被贩卖,被压迫为奴,被剥夺一切,甚至丧失姓氏,成为无所归依的“黑鬼游魂”。但是这些黑人却顽强地、固执地保持他们的习俗,以口耳相传的方式维系和延续着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在文化隔阂和历史剧变过程之中,始终不忘自己的“根”——非洲。小说还以浓墨重彩的笔调,描写了非洲民族各种各样的奇风异俗,具有浓郁的文化韵味。作品对美国农奴主骄奢淫逸的生活,也进行了细腻书写,同样富有文化批判意味。该书一经出版,就成为脍炙人口的畅销书,先后被译为30多种文字出版,哈利也因这部书获得1977年“普利策”特别奖。同年,《根》还被拍成电视剧,并引发收视热潮。

《根》的副标题的是“一个美国家族的历史”,借文学作品来追溯自己及家族的由来,开了在文学作品中家族寻根的先河。作品虽然是通过一个家族来寻“根”,但其实寻找的也是美国全体黑人移民的“根”,甚至包括美国白人移民的“根”。作品中作为文化的结晶——“根”的概念的提出,更是超越了种族和国界,自此成为一个世界性的文化命题。《根》所取得的成就,对中国的寻根文学无疑是一种启发,20世纪80年代后在中国大量出现的家族小说,比如莫言的《红高粱家族》、李锐的《旧址》、张炜的《古船》《家族》、陈忠实的《白鹿原》、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等,可以说,都难脱离《根》的家族叙事的影响。而《根》中借民俗书写来寄寓文化的写法,更成为后来寻根文学常见的创作手段。

在外来作家作品中,对中国寻根文学产生最大影响和直接刺激的,是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1927—2014)和他的代表作《百年孤独》。马尔克斯出生于哥伦比亚,以西班牙语写作,代表作《百年孤独》写于1966年,出版后屡获国内外大奖。1982年,马尔克斯更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马尔克斯的成功,延续了拉美“爆炸文学”的神话——在一个贫困落后的第三世界地区绽放出了一系列璀璨的世界文学之花。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马尔克斯可以说是知名度最大的外国作家,几乎家喻户晓。人人都在读马尔克斯,都在传诵《百年孤独》。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使中国刮起了一场魔幻现实主义的旋风,并直接刺激和推动了中国寻根文学运动的兴起和发展。其影响力几乎是空前的,以至于在当时的中国文学界和文化界,不读、不谈或不知道马尔克斯,几乎可以被视为一种文学的落伍和文化的无知。

《百年孤独》是对拉美民族历史的追寻与拷问,抒发了在现代文明进程中拉美文化被人忽略和遗忘的“孤独”与痛苦,它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制”。作品通过布恩蒂亚家族七代人长达百年间充满神秘色彩的坎坷经历,来反映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的历史演变和社会现实,要求读者思考造成马贡多——拉丁美洲百年孤独的原因,进而思索民族振兴之路。《百年孤独》可以说是近代以来拉丁美洲历史文化的浓缩和投影,全书近30万字,内容庞杂,人物众多,情节曲折离奇,再加上神话故事、宗教典故、民间传说以及作家独创的从未来的角度来回忆过去的新颖倒叙手法等,使该书风格独特、气势恢宏又奇幻瑰丽,成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大杰作。

《百年孤独》影响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几乎所有的中国作家,直接刺激了寻根文学的产生。“马尔克斯的获奖,无法讳言是对雄心勃勃的中国年轻作家的一种强刺激。”[1]《百年孤独》对中国作家们的影响,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文化上的启发。“马尔克斯的获奖,至少表明了一种古老民族文化被现代世界的承认,表明了世界多种文化之间的沟通、交流以及平等互渗的可能性。”[2]政治经济的落后,不代表文化的沉默。这让中国作家们从中看到了一条落后国家的民族文化复兴之路。二是艺术观念和写作技巧的更新。《百年孤独》中的魔幻笔法和时空观念,对中国作家们的影响是空前的、深远的。寻根作家如此,后起的先锋作家更是如此。几乎所有80年代后起的作家,都从中汲取了艺术技巧和灵感,并予以了本土转化。其中最典型的是莫言。莫言被视为“中国的马尔克斯”,虽然他本人对此并不接受。但无法否认的是,莫言小说创作中遍布马尔克斯的影子,从题材、艺术表现手法到艺术观念,都有模仿的痕迹。但莫言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化他人影响为自己的血肉。他在接受《百年孤独》的艺术影响基础上,将其予以本土化,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是一种中国化的魔幻叙事。

此外,日本的川端康成(1899—1972)和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1928—2008)的民族风情描写也影响了中国的寻根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川端康成是一位在中国知名度很高的日本作家,他的代表作《伊豆的舞女》《千只鹤》《雪国》《古都》等深受中国读者欢迎,也对中国的当代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作为一位唯美主义作家,川端康成以新感觉派的绝妙笔法,细腻传神地表达了日本文化的美。在他笔下,日本文化散发出一种东方文化特有的宁静、优雅、柔和、美丽。对于川端康成来说,这种文化更是带上了一些个人化色彩,美得令人留恋,令人惋惜,令人伤感。川端康成对日本文化的这种眷恋式的书写、对日本文化优美特征的发掘,为日本文化引起世人关注、走向世界做出了重大贡献。这种文化发掘和文化审美,以及其所带来的文化传播影响,无疑对正处在摸索中的中国作家们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和艺术启发作用。

艾特玛托夫是苏联时期的著名作家,一辈子都在书写自己的民族文化——吉尔吉斯民族文化。虽然他的民族只有五百多万人口,但他的浪漫主义的激情和想象,使该民族的历史和文化终于在世界舞台上绽放出灿烂的文明之花。他的主要作品《白轮船》《花狗崖》《一日长于百年》《死刑台》等,都以吉尔吉斯民族生活为背景,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浪漫主义激情,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和强烈的抒情色彩,并在其中提出了尖锐的道德和社会问题。这种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书写,对于中国的寻根作家们显然有着深深的精神触动——被发掘出来的民族文化竟能如此美丽动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一些寻根作家的地域写作和一些少数民族作家的民族文化写作,显然受到了这种外来文化的影响。比如乌热尔图对鄂温克族民族文化的书写、藏族作家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等,都书写了特定的民族文化,表现了这些民族文化的历史演变过程。这些作品以一种辩证的眼光,既表现了这些民族文化的优美、独特和魅力,又对其中的落后、野蛮、愚昧之处予以现代审视,并对这种民族文化的未来走向进行深入思考。这种文化发掘的思路,与那些外来地域文化的书写相一致,既受到外来文学的影响,也可以说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学思考和艺术表达。其中既有现代性的文化考量,又有文化人类学的意义和思考。


注释

[1]陈思和.当代文学中的文化寻根意识.文学评论,1986(6).

[2]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