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克思政治哲学的问题域
人类解放是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总问题。马克思是在反思政治解放的限度的过程中提出人类解放的。政治解放实现了以私有财产权为前提的法律形式上的自由,确立了市民社会的公民权(droits du citoyen),但并未消除因实际的社会差别而造成的底层民众的不自由,因而是不彻底的。马克思认为解放应当有“人的高度”,他剥去政治解放的“狮皮”,将“对政治解放本身的批判”视为“当代的普遍问题[1]。从中可见马克思对现代政治的本质的批判,他揭示了权利的异化状态,为人类解放确立了基于劳动的世俗基础。真正的解放不是要先验地讨论自由的根据,而要实现个体对外在压迫的反抗,在经验生活、劳动和社会关系中实现自我,确认自己的人的权利(droits de I'homme),重塑主体的内在本质性力量。
人类解放不是“历史的终结”,而是一种“现实的运动”,是人们摆脱异己力量和工具化境遇的过程。理解马克思的自由—自我意识、政治国家—市民社会、政治解放—人的解放、财产权—正义等政治哲学范畴可见,人类解放是实践理性在外部世界中的实现,是消除阶级冲突、社会压迫和剥削,使社会个体自由和幸福的实践,也是道德自足和精神解放的过程。[2]这个超越政治解放的解放不是一种纯粹的形式规定,它要在每个人的劳动获得尊重的平等关系中实现真正的自由,它要以坚实的物质基础完成对私有观念和资本主义财产关系的积极的扬弃,它是有原则高度的革命,是无产阶级遵循历史规律展开的有目的的活动,使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成为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从中可见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在马克思看来,实现人类解放,是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砸碎束缚自己的锁链,在最后解放自己的过程中获得整个世界。这种运思理路的线索具体展现为三个关键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建构一个什么样的共同体?如何建构这个共同体?马克思倡导无产阶级要在世界范围内“联合起来”,要在斗争中“团结起来到明天”,要建构“真正的共同体”。这是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关键问题,是一种在解构旧制度的同时提出的建设性方案:只有团结起来进行斗争,无产阶级才能合力创造新世界。马克思为此研究了共同体的古典形式和现代形式,阐述了在不同历史时期维系共同体的基础与纽带,特别是分析了货币共同体的拜物教实质。通过归纳共同体建构的历史经验与传统困境,他指出超越物质匮乏和交往异化的现实路径,力图在消除奴役人的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的过程中构建“自由人的联合体”。
马克思将建构“真正的共同体”和实现与历史走向世界历史同步的人的解放视为一致的过程,其中每个人的现实关系的丰富性决定了他们的精神上的现实丰富性。当个人摆脱传统的地域局限,融入世界性的生产格局,使自己自觉成为与社会结合的主人,“随着贸易自由的实现和世界市场的建立,随着工业生产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活条件的趋于一致,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分隔和对立日益消失[3],以大多数人的牺牲为代价换取少数人发展的情况以及因天资禀赋缺陷和片面发展造成的劳动异化状况也将随之消失。这种世界历史性创造实现了“共同占有和共同控制生产资料的基础上联合起来的个人所进行的自由交换[4],在这个意义上,创造以类的依赖为前提的未来理想社会是建构“真正的共同体”的应有之义。
第二个问题是,资本逻辑具有怎样的秘密?如何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揭示这个秘密?建构“真正的共同体”,需要深刻理解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关系,需要改变旧有的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需要具备丰裕的物质生活条件。这是在现实中代表历史发展方向的有生命的个人联合起来创造历史的过程,“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5]为此,马克思深刻揭示了资本逻辑的秘密,阐发了“剥夺剥夺者”的正当性和现实可能性,努力实现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在这个意义上,政治经济学批判是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马克思正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阐明扬弃资本逻辑的客观必然性,以及无产者如何实现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在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事物的过程中走上解放之路的。
马克思由此确立了一种不同于资本逻辑的劳动逻辑,他在深入分析亚当·斯密所说的“只有劳动才是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能用来估计和比较各种商品价值的最后的和现实的唯一尺度”之后指出:不能把劳动“仅仅理解为牺牲安宁、自由和幸福,而不是把它也看作正常的生命活动。[6]作为生命活动的劳动是一种时间性规定,资本家正是因为无偿占有工人一部分“正常的生命活动”,才完成资本增殖。使劳动摆脱资本逻辑的束缚,必须扬弃奴役和剥削人的不平等的经济关系,在社会生产中使劳动不再成为重担,而成为生命本质性的需要。在这个意义上,“各个个人都不是把自己当作劳动者,而是把自己当作所有者和同时也进行劳动的共同体成员。……他们劳动的目的是为了维持各个所有者及其家庭以及整个共同体的生存。[7]这样,劳动不再外在于人的生命本质,而成为与社会发展相融合的个性化活动。
第三个问题是,何谓公平正义?如何实现公平正义?劳动逻辑并非先验的设定,使劳动成为共同体成员的本质需要,必经一个变革生产关系的历史过程。在此过程中,每个历史阶段都体现着与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状况,都有与之相一致的法律形式,都有符合生产方式和法律形式的正义观念。在马克思看来,正义是一个历史的范畴,不同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不同的正义观念。但在社会形态更迭的过程中,正义观念会发生“辩证的转化”,成为召唤有觉悟的人们反抗旧制度的精神力量。鉴于现代正义观念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反映,不应作为先验的前提,马克思认为纯然诉诸正义与现实问题的解决毫无关系,必须首先创造正义得以实现的新社会环境,进而明确正义的价值。由于既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底蕴,又有不容忽视的隐性思路,关于马克思正义论的争鸣自1970年代以来持续至今,主要体现为历史主义和道德哲学两种研究理路,成为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热点问题。
这场漫长的争鸣几乎完整还原了马克思使用“正义”话语的历史语境,关键是如何使解读符合马克思的本意,而不是形成诸种可能的、应当的马克思正义论图景,甚至将其置于前历史唯物主义境遇。如果争鸣双方各执一词不及总体,马克思的正义观念必然呈现多重面相,于是有历史唯物主义之外的马克思正义论之谓。如果从新政治哲学角度理解马克思的正义论,就会发现这种正义论与源于自然法传统的永恒正义的根本差别,它不是纯粹的道德应当,而是为人们觉悟到了的历史必然。因而,解析正义论视域中的“马克思问题”,应理解其历史语境和现实内涵,既要看到正义观念与一定的生产方式之间的关系,也要看到正义观念“辩证的转化”所具有的精神力量,把握其中蕴含的“事实—价值”的辩证法。
概言之,人类解放是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总问题,关于共同体、资本逻辑和正义的探究体现了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关键问题,可以从上述问题域中理解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总体结构,把握马克思的自由观、平等观和现代性批判思想。从中可见新政治哲学是马克思思想的“根底”,这是一种不同于古典政治哲学、社会契约论、自由主义、功利主义等西方传统政治哲学理路的“新世界观”。它实际地深化了人们对现代政治的根本理解,推动了后来风起云涌的世界革命,在当代视域中呈现了政治哲学的现实价值。
注释
[1]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25.
[2]参见[英]伯尔基.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伍庆,王文扬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7-8.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50.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53.
[5]同[4]539.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60.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4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