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3章 不退了
铜制的弹壳裹着硝烟砸落在地,碾出点点血迹。
王前坐在亚伯的尸体上,摆弄着余光未熄的左轮,一枚枚的将子弹重新压进弹仓。
而随着转轮的旋转,黯淡的灯光便投身到金黄的底火中,洋溢出细碎的光彩。
咔嚓一声。
王前站了起来。
地上的尸体与他站起的影子正好搭建出一座反叛的逆十字,他望着手中依旧炽热的左轮,轻声说道: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午时已到’这个词最适合你。”
“以后就叫你午时,怎么样?”
明亮的荧光忽闪两下,仿佛是在回应王前一般,左轮的枪身渐渐平息了躁动,恢复成平常手枪的摸样。
王前点点头,随即又不由轻笑出声:“真是,给枪取名字,还对着他说话,这要是让胖子他们看见了,非得笑我是个中二病不可。”
“但是吧,”王前把午时插回腰后,自言自语道,“感觉还不赖。”
双手用力搓了搓脸,冰冷和温暖两种触感,伴随着尚未消散的血锈味覆上了他的脸颊。
王前这才有些惊讶地发现,新换上的铁臂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硬。
相反,在拟造神经的作用下,王前不仅可以像使用真正的手臂那样,灵活地做出各种动作,甚至还保留了一定的触觉。整只机械铠就像是真的活了过来,隐约展现出些许血肉的特质。
“琥珀金吗?”王前摇摇头,将脑海里关于身份证的事情甩了出去,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抬起左手,激发真气,锵的一声,袖剑自尺骨和桡骨之间弹射而出,王前仔细端详着:
三段式的拼接剑身却并没有不牢靠的虚浮感,相反,除了用以激发机巧的阵法和刃纹之外,漆黑的剑刃没有半点装饰,只有刃尖与刃锋上,闪烁着极不引人注意的寒光,一看就是饮血的上好利器。
手腕拧动,袖剑悄无声息地收起。
王前有些抱怨地叹了口气:“哪哪都好,就是不适合砍骨头砍肉,你说我这到哪里去找……”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颇有些无语地挠了挠头,暗骂一声自己没脑子,便连忙往来时的路上跑去。
直到看见那头被自己钉在墙上,挣扎着向自己伸出双手的食尸鬼,王前才如释重负地放缓了步伐:
“还好还好,斧头没坏。”
神血的力量借由齿轮和杠杆灌满左臂,王前先是并指成刀截飞了食尸鬼的头颅,接着用力把已经有些卷刃了的斧头从墙上拔了下来。
期间,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地上的那具食尸鬼身上,见它确实没有像院长一样的变态恢复力之后,才暗暗散去了鼓荡在体表的真气。
坚持着“多补几次绝无坏处”原则的王前,虽然记下了普通食尸鬼砍掉头就会死的信息,但还是用消防斧背面的撬尖敲断了它的四肢,攮碎了它的心脏,最后一脚把尸首踢出去老远之后,才放心地折返回去。
路并不算长,王前却自言自语个不停,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说道:
“可惜我没有抽烟的习惯,要不然身上多个打火机,还能试试看火化的效果怎么样。”
“大意了大意了,以后身上是得常备火源。”
“哎不对啊,等我彻底学会熔铁了,别说点火了,纵火都是随手的事,我带那玩意儿干嘛。”
“还是带着吧,这不是还没学会吗。”
絮絮叨叨,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直到王前再次站到血已经凉透了的亚伯跟前,他才用几句抱怨结束了这场自说自话。
他说:“难搞啊,就算兜里有火,迟早也要被你这头狗娘养的畜生搜走,没什么说法。”
“算了。”
王前抬起斧头一下砸断了亚伯的头颅。
“你这种东西还是更适合曝尸荒野。”
······
“所以······你小子不是去砍人的吗,怎么还带这些东西回来?”燕老有些无语地看着王前。
王前摸了摸头,说道:“这不是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就顺手带了点回来。”
看着王前和他身后那一堆危险的瓶瓶罐罐,燕老仰头咆哮:“你管这叫点儿?”
“你这是把人仓库都搬回来了,还顺手,顺手能来回顺三次?”
燕老眼角抽搐,对着王前怒道:“你小子把这些东西给老夫挪远点儿,老夫瘆得慌!”
“好嘞好嘞,老师您别气了。”见燕老真的生气了,王前连忙托起自家便宜老师,寻了个更安稳的位置
——不怪燕老心里发毛,任谁看见那么多易燃物和易爆品摆在一起,心头都得颤三颤。
没错,摆在二人面前的,是将近百瓶的医用酒精和硝酸甘油。
“你到底是从哪里翻到这些东西的,这玩意老夫平日里碰都不会碰,哪里来的这么多?”
燕老盯着在那一堆玻璃罐里也显得格外扎眼的那些,疑惑出声。
“就,回来的路上看见个用铁链锁起来的大门,这我心想来都来了,大过年的,我还是个孩子,就顺手给劈开了。”
“结果还真让我找着好东西了。”王前咧嘴道。
“一天到晚净说废话,”燕老瞪了一眼没个正型的王前,“说吧,你小子到底想干嘛?”
王前却没有接话茬,而是转头走到窗台旁边,一斧头砸开了紧闭的窗户。
带着土腥味的空气一下子窜进屋内,王前探出头去,仔细地看了看楼下的环境,确定没有其他什么牛鬼蛇神之后才收回身子,指着窗帘说道:
“老师,外头没有其他人埋伏。马上我带着您先出了这栋楼,到时候您就在外面等绣衣卫来救您。楼里面怪物太多,一会儿我不在您身边,您不一定笼得住。”
燕老敏锐地发现了王前话里的不对,立刻打断道:“什么叫你不在老夫身边,你小子到底要作甚?!”
王前提起手上已经钝得不成样子的斧头,就着窗沿的铁边就这么磨了起来,他一边磨着斧头,一边对着燕老说道:
“我得去干掉那头猪。”
“胡闹!”
燕老瞪圆了双眼:
“学了几个术式就觉着自己厉害了?那头猪就是血肉失控了也是要跨入【真名】的超凡者,没有地脉没有老夫,你拿什么去杀他?别以为能跟他周旋你就有本事了,那是你运气好!”
生气的燕老再三呵斥,见王前沉默不语后,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再有一会儿绣衣卫可就来了,到时候你就是想把他做成臊子下酒都不算个事儿,何必逞这一时之快?”
“老夫可就你那么一个徒弟,犯什么浑!”
王前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这不是想着马上要进绣衣卫了,得给上头带点见面礼,交个投名状嘛。”
“投名状?”燕老气得笑出了声,“你以为绣衣卫是什么绿林好汉开的聚义厅吗,还投名状……”
“你小子不把老夫气死,嘲风的都指挥使都得来给你烧高香!”
“你去冒哪门子的险?跟着老夫好好学,等哪天学有所成,一个神匠的名头够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可是他们呢?”
“他们的下半辈子没有荣华富贵,他们甚至没有下半辈子了。”王前收起笑容,对着燕老正色道。
“你!”
燕老有些气急,他当然知道王前嘴里的他们是谁,可这些人跟你没关系啊,又不是不让你报仇,等一等也不肯吗?
王前见状无奈地笑了笑,捡起磨到一半的斧头,自顾自说道:“但是也不一定是绣衣卫先到吧,内务府的卫队也是有可能的。”
没等燕老反驳,他继续说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小概率事件,其实我也只是给自己找个理由而已。”
“我也知道,坐在这里等是最合理的选择。可是,我总觉得,这最合理的选择,对我来说,不是最好的选择。”
王前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燕老:“老师,您知道吗,我原来是要去当教书先生的。”
“虽然那个小书院给的工钱不高,工作也苦,但是能在这世道有这么一份体面的工作,我和我的父母其实都很满意。”
“但是我最后还是辞了这份工作,宁愿呆在家里准备寻个出苦力的行当,都不愿意留下,您知道为什么吗?”
燕老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自己这个想要去发疯的弟子,选择了倾听。
王前也不在意,对着燕老亦或者对着自己说道:“那个书院有孩子投河了,虽说救了上来,但问她为什么投河,她却怎么也不肯说。”
“书院的院长却一反常态,不仅全力封锁消息,还让书院里的先生和孩子一句话都不许提。孩子的母亲找了上来,却被院长用尽手段往死路上逼。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最后只能让孩子另寻地方读书。”
“呵,读书,读书······”
“去读他娘的圣贤书!”说到这里,王前已是面目狰狞。
“教书的先生们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个畜生干了什么事!”
“可是没办法,小地方就那么一个书院,连官府都不见得会管,何况连苦主都闭上了嘴。”
“我一个小小的教书匠,又能干嘛呢?”
燕老听到这里,同样怒火中烧,怒喝道:“朗朗乾坤,大夏治下,竟有此事?!待老夫出去之后,必要禀告莫先生扫尽蠹虫,锦衣卫监察百官就监察出个这种局面?与此事相关者,都该杀!”
王前摇摇头:“燕老,您的刀砍不到他们身上的。”
“怎么不能?绣衣卫的绣春刀,砍的就是这种货色!”燕老气得脖子都粗了一圈。
王前苦笑一声,没有去解释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可能会有多远,只是继续用燕老能听懂的词句去组织自己的遭遇:
“我这个人,其实很识相的。”
“家中老父老母的确还有营生可以度日,但二老又能坚持几年?院长给的这点米面银两,虽然不多,但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所以虽然愤怒,我也只是选择不去朝院长唱赞歌罢了。”
“直到我再次遇到了那个孩子。我没想到那么多先生里,这孩子对我的印象最深,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我问她现在在哪个书院上课,她摇摇头,她说她不读书了。”
“乡里的流言蜚语太多,她娘身子本来就不好,抑郁成疾,大病一场之后走了。没有亲戚接济的她只能进城里寻一寻谋生的活计。”
说到这里,王前无奈地笑了笑:“之后我就递上了辞呈。”
“出不了头,就只能自欺欺人的退上一退,我真是……害,那院长还欠着我一个月工钱没给呢。”
他摆了摆手,低下了头。
“可这与你要去拼命有什么关系?”
燕老此时也放缓了语气:
“还是那句话,挺过今天,有大好前程等着你。到时候只要你肯,不论是这个院长,还是他背后的靠山,都不够你一只手收拾的。”
“因为我不想退了。”
王前从窗沿上翻下身来,手中的斧头斑驳却锋利。
他指着被燕老堵住的密室说道:
“奥比恩他们捉我进来的时候,用的是车。车里只有那一个小姑娘听得懂我说话,她也只听得懂我说的话,我跟她说过,会逃出去的,我会想办法救她的。”
“可是她现在死了,被一个怪物送给另一个怪物当做食物杀死了。”
王前走上前去,背对着燕老,将窗帘,书本,还有那一瓶又一瓶的酒精扔进了密室里。
“所以为了她,我要去杀死奥比恩。”
最后是亚伯被劈砍得面目全非的头,放在王前临时用办公桌削出的贡案上。
“不,不对。”
王前转过头来,凝视着燕老,瞳孔里仿佛已然烧起了熊熊的烈火。
他说:
“为了我自己,我必须去杀死奥比恩。”
“这个世界,我不会再退了。”
“不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