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颅:“牵动神经”的医疗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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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拆线

我从不自己拆线。太费工夫了。小孩子总是扭来扭去。拆线会弄疼他们。有时他们会喊出声,甚至哭出来。从来没有哪个孩子喜欢拆线。他们害怕拆线,就像害怕打针。“拆线疼吗”是孩子们在手术前最常问我的问题。所以我不自己拆线。我是一名脑外科医生,我有脑外科的工作要做。我会在术后两周复查的时候让门诊里的其他人来拆线。如果那时候我人在门诊或附近,我会把脑袋探进房间查看拆线情况——只要一切都安静下来,孩子停止了哭闹。

我在从业十几年的时候,收治了8岁患儿达莱拉,她有严重头痛,视力完全丧失,左脑还长了一只葡萄柚大小的肿瘤,占据了那一侧颅腔的几乎一半,把正常脑组织推向了另外半边。它作为脑瘤实在不小,也显然对周围的组织形成了巨大压力,她的急性眼盲就是由此引起的症状。她一送到,我就立即决定开展五小时的急诊手术,将肿瘤摘除。我们剃掉一块编着美丽辫子的乌黑秀发,好给她的头皮消毒,然后划了一道长长的S形切口,暴露出下面白亮的颅骨。接着我们用一只微型钻头在颅骨上打几个小孔,再将小孔一个个地切通,小心翼翼地在肿瘤上方打开一个方形窗口。硬脑膜已经因为内部压力向上鼓起,当我们用一把小剪子剪开它之后,肿瘤和它周围的脑组织一下挤到了开口外面,向着没有阻挡的地方膨出。我们迅速将肿瘤掏空,在它内部造出一个腔室,这样才能小心地在它的外沿切割,使之与周围的脑组织分离。攻坚时刻,要不偏不倚。在这当口,我心中总是会响起曾经的外科导师杰里·奥克斯的声音。在肿瘤和正常脑组织间造出解剖平面后,我们放入两毫米厚的小棉片,用来止住肿瘤中流出的缓慢而稳定的静脉渗液。这些棉片绝对是神外医生的福音,我们经常用它们隔出正常和异常的边界线。一次手术会用到许多棉片,因此要在颅骨的切口边缘留出长长的蓝色细线,这样我们才能看见它们,不会不小心落下一块在里面。手术快结束时,护士和手术技术员还会仔细清点它们,以防万一。我们可不希望把不想要的东西留在病人脑袋里。我们调来一台手术显微镜,一边用它观察,一边将肿瘤边缘与周围正常的脑组织切分开来。切分时,我看见了形成血栓的细小血管,中心似乎还有一只死掉的肿瘤,这说明这只肿瘤长得非常迅速,它自身的供血已经跟不上了——这是恶性的迹象,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但是我们不能纠缠于这个问题。我们的刀锋离运动皮层才几毫米远。时间在我和住院医的手下流逝。随着肿瘤的更多部分被切除,出血开始变慢,肿瘤周围的脑组织也开始变松弛。当我们取出最后一部分肿瘤时,脑组织至少已经填充了空腔的一半。真高兴能把入侵者赶走,我心说。但我随即就想到,其实我们也是入侵者,只是我们自己退出去了,并且每退一步就仔细地修补一层——硬脑膜,颅骨,再是皮肤。

手术室里,当达莱拉从麻醉中醒来,洗手护士们小心地从她周围收走设备和工具,以便做好清洁,改天再用。麻醉渐渐消退,她眼皮抖动几下,张开了眼睛。她伸手遮在眼前,好挡住手术室里的亮光。是个好兆头!我们屏住呼吸。有人在她眼前伸出了两根指头。她把它们数了出来。但我心说,谁都会猜是二的。我于是举起一支钢笔。她说了“钢笔”。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我把各种东西举到她眼前,她依次报出了它们的名字:“手机。大拇指。手表。”麻醉医师在我肩上拍了一下,然后过去给她注射转运至重症监护室(ICU)所需的适量镇静剂。“我看差不多啦,杰伊。”她微笑着说,“我们送她上楼吧,你说呢?”我点头同意。我们定心了。我定心了。莱拉的视力恢复了。

洗手护士清点完设备抬起了头,然后将托盘送出了手术室。

“哈利路亚。”

我到外面的等候室找到了她母亲莱斯莉。一出门她就看见了我,她离开一大群家人迎了上来,两只眼睛焦急地在我脸上寻找好消息的迹象。我对她说肿瘤取出来了,达莱拉已经清醒,神经系统毫无损伤,视力也恢复了。我举起我的钢笔、拇指和手表为证,告诉她达莱拉报出了这些东西的名字,麻醉医师也让我别太操心。莱斯莉伸手摸了摸钢笔。她对钢笔凝视片刻,一只手停在我们中间,然后抱住了我。过了几秒,她又转身去和家人拥抱。他们围成一圈,一起为这个好消息祷告,我和他们共处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要用我脑中的知识侵犯他们的神圣空间。我记得莱斯莉站在我对面,脑袋低垂,她的内心充满了对孩子的爱,这股平静的力量会支撑着她去迎接她们生活中的下一道难关。

可是当我们站在那儿祷告时,我在心中唯一能看见的是肿瘤中间那些形成血栓的微小血管,也就是肿瘤中心坏死的部分。我站在这一圈人中间,闭着眼睛,与她的家人拉着手。但我不是在为她的视力恢复而感恩,而是在祈求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就是我想错了,那个肿瘤是良性而不是恶性的。但是我知道自己没错。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从手术室送到病理科的肿瘤冰冻切片显示,那是一只胶质母细胞瘤(GBM),分级是最高的4级,恶性程度极高,不可能彻底治愈。患这种肿瘤的儿童,平均预期寿命是一到两年,肿瘤一旦复发就会无情地生长。最终的病理学诊断要等几天才会回传,眼下我必须先为孩子从手术中醒来而高兴,之后再尽责任,告诉她父母最终的病理诊断结果。但那一刻就快要来了。

术后第二天,达莱拉就在床上坐了起来,和家人有说有笑。第三天时,她几乎每说一句话都把护士和我们的查房团队逗得哈哈大笑。她抱着一把尤克里里,威胁我们如果不听她吩咐她就乱弹琴,比如我们要把她的午餐改成冰淇淋,或是把她的漫画书拿来给她看。看到她经过这样一次大手术后仍有如此的韧性和饱满的精神,我们都在工作中备受鼓舞。

“你怎么样啊,杰伊大夫?”当我结束了漫长的一天,过去看她时,她总是这样和我打招呼,“你看起来很累哦,得多睡睡觉!”她这么一说,我就会假装在谈话中睡着。周围一片笑声。

出院前一天晚上,我走进病房,告诉莱斯莉病理检验的最终结果。我拖了把椅子在远离达莱拉的地方坐下,她正戴着耳机在听音乐。不知她坐在床上听音乐时能不能看见我们。我在椅子上欠身和她母亲谈话,脸上浮起忧虑的表情。她母亲把脸埋进双手中哭泣。我见附近水槽边上的纸巾盒空了,只好笨拙地递上一张厨房纸代替。我们一起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我站起了身。我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又稍微说了几句,然后我走了。她们的世界从此变了。

达莱拉出院后,我们都怀念她的精气神。我知道她又来拆了一次线,因为我在门诊大厅里见到了莱斯莉。我特意等到护士为她拆完了线,才进去问她的尤克里里水平有没有进步。莱斯莉站在一旁笑着。我们闲聊了几句,我给了一些伤口护理方面的意见,大概和往常一样又说多了。我们定好了复诊的时间,但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她的护理渐渐从我们这里转到了肿瘤科的门诊团队。

肿瘤不出所料地回来了,速度比料想中还快一些。这一次肿瘤长在了脑的表面,波及了硬脑膜(它通常对GBM免疫)甚至颅骨(几乎闻所未闻),攻势之凶猛远超预期。当我再次见到她们母女,那把尤克里里不见了。我们制订了再次切除肿瘤的计划。她们没有任何疑问,都相信我能把事情做好。在签下手术同意书后,她母亲和我不由拥抱在一起。我告诉她肿瘤复发使我多么难过。

那个星期晚些时候,我们摘除了复发的肿瘤,还将硬脑膜和受牵连的那部分颅骨也一并摘除了,我们用了一些网格和骨泥来填补那个50美分硬币大小的窟窿,好让她剃光的头皮看不出明显的缺损。这一次手术之后,达莱拉变安静了。一年来天天与脑瘤共存,加上一路的化疗和放疗,改变了她的性情。这一次,没有人站成一圈为她祈祷。只有妈妈,始终陪在她身边,始终坚强。

没出三周,她因为植入材料引发感染又回了医院。是的,是她的免疫系统不太好,造成她特别容易感染;但一名外科医生要是把并发症推给病人的身体状况,就完全是在欺骗自己。感染可能来自好几种源头,有些是外科医生可以控制的,比如术中污染,或者伤口关闭时不够尽心;另一些他就无法控制了,比如尿路或血液的感染。真实的原因往往不得而知。但大多数同行会觉得责任在自己。

但还有比感染糟得多的,就是她的肿瘤复发遍布全脑。从手术相邻区域,到另一侧颞叶多处褶皱中的缝隙,直到脑底部接触颅骨的部分,哪里都没有幸免。从磁共振成像(MRI)上看,白色的肿瘤仿佛一只畸形的手,手指攥着灰色的脑,每一天都在一点点挤掉孩子的生命。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控制它的无情生长了。再多的手术、化疗甚至放疗都不会奏效。我们已经无法延长她有质量的生命。是时候重设优先目标了。对我们这些对付小儿脑瘤的人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情形。于是治疗让位于缓和。和她母亲的谈话主题,也从如何治愈她的疾病变成了如何控制她的疼痛、让她在剩下的日子里尽量少一点不适。

我们最后带她进了一次手术室,移除了那一小片网格和骨泥,然后轻轻冲洗了感染区域。感染比我想得要轻,我最初的印象如此严重,或许是因为我自责于可能增加了这孩子的负担,实际上她口服两周抗生素后,感染的迹象就全消失了。术后两周这个时间,孩子们通常会回门诊接受可怕的拆线,而她此时再次被肿瘤科收治,为的是控制肿瘤沿脊髓向下扩散造成的疼痛。我们那天见到了她,她的伤口愈合得很好。我的团队制订了当天拆线的计划,好让她不必再跑一次门诊。结束查房时,我心想这次会面之后,我怕是再也不会见到达莱拉或她母亲了。她很快会出发去迪士尼世界旅行,由心愿基金会(Make-A-Wish Foundation)资助,并且因为她的绝症做了加急批准。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说话时面部几乎不动。我们聊了两句神奇女侠为什么不是迪士尼的人物(当时还不是),还有她准备去吃的公主早餐,精神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玩一两个项目。

我当下决定亲自为她拆线。我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让其他人退下。这是我的工作,没人可以插手。这是我同她道别的方式,这比大声说“再见”更亲近。

她很疲倦,因为注入了镇痛的吗啡而睡眼惺忪。我再进去时,她母亲帮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好让我处理伤口。我小心翼翼地剪断每根缝线,使出近20年的显微外科解数,让动作尽量温柔。用最小的力气拉扯几下之后,每根缝线都抽了出来。她没有扭动也没有哭。她母亲坐在一旁握着她的手。有几次,我专心拆线的时候,莱斯莉别过脸去,朝电视的方向无声啜泣,达莱拉还以为是电视里的节目让她母亲分了神。

完工后,我小心地收起剪刀、钳子和每一段拆下的缝线,用纱布裹着带出了房间。莱斯莉和我对望一眼,用口型对我说了声“谢谢”。我对她注视片刻,说了再见,并祝达莱拉在迪士尼世界玩得开心,然后走了出去。

离开病房后,我立刻走进了最近的一间空会议室。我关上房门,坐下身子,双手抱住了脑袋。我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明白失去一个孩子的深切痛苦,并且每天夜里都乞求不要必须明白。但是作为外科医生,我曾与这种经历并肩而坐,也曾经牵起它的手,别过脸去,再三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