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颅:“牵动神经”的医疗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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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想起疫情前的日子

整个2020年春天,我们医院和其他许多医院一样,也在全力准备应对新型冠状病毒。当北美第一波遭受疫情的西海岸同事在电话会议、社交媒体或线上聊天中讲述他们最初的经验(必要时一只N95口罩可以戴一整天、口罩之外还必须戴面罩、备好哮喘吸入器、术后康复室已经有四名护士感染病毒并居家隔离等)时,整体的感觉变得黯淡起来。当时我的任务不再是做手术,而是作为一个围手术期委员会的一员,筛选迅速传来的数据(有些有效,有些无效),为预期中的患者高峰作准备。服务团队很快缩减到了最核心的业务:手术大多取消,只保留最紧急的那些,所有非临床人员都被打发回了家。

这时来了一名12岁的病人,因脑部的动静脉畸形(AVM)破裂而昏迷。几小时前,她正和家人遵照州和地方的居家令,一起在家看《哈利·波特》系列电影,忽然就说自己头痛得厉害,几分钟后便不省人事。

这是小儿神经外科中最艰巨的一个方面,你总感觉随时会有祸患临头,从工作溢出到你的生活。年深日久,你会习惯紧急情况,随机事件反而成了常态。

你的女儿刚刚还吃着爆米花,和家人一起看《哈利·波特》,转眼就发作了从未有过的头痛,并因脑出血而产生痫样发作。

或是一个孩子在上学前吃着早饭,却一头栽倒进麦片里,家长先以为是恶作剧,接着才恐惧地发现不是。

自行车闸坏了,你那13岁大的孩子冲进了滚滚车流。

一位父亲在驾车时转头查看两岁孩子的座椅是否扣好了安全带,接着便驶出道路,撞上了树。两天后,仍戴着颈托、坐着轮椅的夫妇二人,必须决定是否要给再不可能康复的孩子拔掉呼吸机。

一些在别人看来想必很平常的瞬间,于我都是一声声咆哮。汽车安全座椅可不仅是一件碍手碍脚的琐事。在我看来,它就和阿波罗飞船发射之前,技师给宇航员系紧安全带一样重要。看见我儿子不戴头盔跳上朋友的滑板,我便会自动弹出这样的记忆:某个别人家的孩子颅骨凹陷骨折,半夜两点急匆匆送进手术室,患儿的血把我的刷手裤浸了个透,料子直接黏在了我的皮肤上。每一次乘车、每次一起吃饭、每一次我的孩子们离家出门,只要任凭自己胡思乱想,我就会看见救生钳、痫样发作,或者警察敲我的门。

在离那名12岁女孩家不远的一间急诊室里,一根呼吸管插进她体内,机械通气开始了,这是救命的干预措施,为的是争取时间。CT扫描显示,她的大脑左额叶中有一个大血块在向右推挤,在平常波澜不惊的表面下方,似乎还有一小处令人不安的血管缠结,这就是动静脉畸形。两个半小时前,别处的一位急诊医生做出了AVM破裂的正确诊断,并在颅骨上钻了个小孔,放了一根引流管到脑室里。这能起到两大作用:一是在出现脑出血、创伤或脑瘤的情况时,用物理方法抽出脑内淤积的脑脊液,从而减轻迅速推高的颅内压;二是这根引流管一旦连接了病床边的显示器,就能形成压力监护仪。有了颅内压读数,医护就能灌注特殊的静脉药物来降低颅压,并为最终的治疗再争取一点点时间。

AVM是我们最难开展的手术之一。正常情况下,厚壁的动脉将含氧血从心脏高压泵送至脑(及其他身体部位)。随着动脉分岔成更小更多的小动脉,血压也不断降低,直至最后分岔为微小的毛细血管。大多数器官内的毛细血管床由数千根细小的血管组成,每根的直径只相当于单个红细胞,红细胞内的氧气透过毛细血管壁输送给有需要的器官。这个失去氧气的过程也是血液由鲜红变成深蓝的原因。在毛细血管床的另一侧,是压力较低的蓝色脱氧血,它们汇入越来越粗的薄壁静脉,随静脉回到肺部,再溶入更多氧气,然后继续进入心脏,由心脏的搏动将血液再次如此泵送出去。

大体而言,AVM就是这条通路发生了短路。AVM一般在人出生后就以很小的规模存在,并随时间而增长,到后来可能导致痫样发作、头痛,甚至血管急性破裂,就像这个女孩的情况。正常模式下,血液从动脉流出,中间经由毛细血管床疏散压力,再流入静脉;与此不同,AVM就是那些粗壮、高压、厚壁的血管,将鲜红的含氧血直接灌进薄壁的静脉,而静脉根本应付不了来自心脏的高压。时间一久,这些薄壁的静脉开始塌陷并互相缠结,红色的血直接射入静脉,使它们动脉化,变得鲜红、肿胀和异常。在手术显微镜的高倍放大之下,你可以看见AVM随着每一次心跳危险地搏动,红色和蓝色的血液在血管中混合、打旋。

那位外院医师在放入引流管前和我通了电话,当时午夜刚过。埋管和之后的转院耗去了几个小时,患儿到我们医院是清晨6点左右。我们很快将她推进手术室,麻醉之后,手术室护士立刻围拢到她身边来。

就在这当口,在我们就要开始手术时,我和患儿母亲火速谈了一下话,介绍手术的几种可能。病人被紧急送院时,往往会被临时取个名,好迅速通过电子病历和医院系统。直到这时我才从患儿母亲这里得知,她叫索菲娅。接着我不得不告诉她,索菲娅有可能因为AVM破裂而死亡或永久残废,她也可能因为摘除AVM的手术而死亡或永久残废。我进一步澄清,“永久残废”有多种意思,可能是无法移动一侧身体,或变成哑巴,或者要靠机器存活,永远不会醒来。当我硬起心肠说这番话,一边还要专注手头的手术任务时,我发现我正主动将自己的两个角色分开,一个是孩子的父亲,另一个是必须为这个重病患儿开刀的医生。我想象自己在头脑中踩下某种离合器,让心灵中的父亲部分空转,与医生的部分脱离。如果不这么做,这位母亲和这些年来各位家长在这种时刻所受的折磨,将使我即便只是想想也会不堪重负。事实上,我把这种“想想”看作这种时刻的软弱表现,一个神经外科医生应该克制住这种软弱。任由自己畅想、稍稍放松克制,就可能使我乱了方寸,回想起自己带孩子时的情节:第一次教孩子骑车,带孩子踢球,解决孩子之间的争吵,等等。

“我能想象你现在有多难过,我们整支团队都迫不及待地想救你的孩子,这一点我向你保证。我要告诉你,一切都会好的,你现在的痛苦一定会过去。但现在我必须离开去完成我的任务。我们已经召回了最好的手术团队,因为新冠疫情,他们之前都被调去处理别的事情了,现在他们都在手术室里做好了准备。但是为了手术,我们都必须将自己抽离一点,那样我们才好去消毒手术野,用手术巾盖住她的半边脑袋,让你们疼爱的女儿暂时变成一块做好手术准备的矩形,她的其他部分都要用无菌手术巾(单)覆盖,好让我们的眼前开出一扇通向问题的窗户,而我们都深信这个问题可以解决。”

因为内部血块的压力,她的脑子变得紧紧的。谁都禁不住想要立即摘除血块、减轻压力。但血块又正好堵住了血管上的破洞,止住了出血。一旦把它从破了洞的血管上挪开,病人就会重新失血,我不想冒这个险。很快我们就发现了向AVM供血的那根动脉,并用显微手术钳将它暴露了几毫米。我的住院医就在我身边,她在那根动脉上小心地夹了一只微型止血夹。刚刚夹好,我们就看到附近一根鼓胀、搏动的引流静脉从愤怒打旋的紫色变成了平静的蓝色,这表示血流已经正常。我们又将一只微型止血夹夹在刚离开AVM的那根静脉上,然后用显微手术剪剪上几下,AVM就摘了下来。接着,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她脑子的最深部移除那只血块:先是轻柔地冲洗它的周围,让它向我们浮动,等浮到表面时再用一只微型吸引器把它吸走。短短几秒之间,她的脑就松弛了下来,没有那血块再从内部施压,我们也该撤了。

在我们关闭切口时,我注意到整支团队中间升起了一股能量,它透过手术室的大门传到了外面的走廊,引得同事们都来参观我们的成果。平日里径直路过的面孔都停在门前,透过窗口朝里张望。我想象他们数周来目睹无情的疫病侵袭整个世界,一定都压抑坏了。而在完成手术的那一瞬间,大家都想起了疫情之前的日子,它让我们眼前一亮,有了目的,也让大家从眼睁睁看着周遭变动的无助感中获得了一丝喘息。

我们曾经在这间手术室里实现治愈,就必能再度治愈。

我目睹着索菲娅在术后的几周一点点地康复。才几天工夫她就从昏迷中醒转,之后几乎每个小时都有进步:她先是叫出了家人的名字,接着能伸手去拿东西,与环境之间的互动越来越多。很快她就被转到了附近的一家康复医院,去专门训练站立和行走了。她在多年前学走路时练出的那些脑部通路还在,她只需要再次找到它们。几天后,从门诊下班时,我没有走向自己的轿车,而是穿过马路到那家康复医院去探望病人。

这时,大流行已经形成。由于新冠探视限制,她不能接待父母之外的任何访客,因此父母轮流去陪她。我走到打开的病房门口,朝里看了一眼,然后敲了敲门框示意我来了。只见她坐在床上,不久前还在生死边缘徘徊,现在却和她母亲玩着纸牌游戏。已经玩纸牌了!我回想起手术前和她妈妈的那次谈话,再看看眼前的景象,感觉震惊。虽然我干这一行已经这么些年,一次次地把孩子从死亡边缘挽救回来,在这种时刻,我仍会不由自主地惊叹。现在的她不仅能与人互动、交谈,而且焕发着生机。母女俩都从纸牌上抬头看向我,双双露出了笑容。她的理疗师在我后面不久也进来了,我目睹她从床沿站起,尝试再次行走——虽然她的身体已经大有进步,但走路仍是一个难题。她母亲从身边离开,一边鼓励她,一边站到了我这一侧。她看着妈妈在病房内行走自如,然后向下瞥了一眼,集中起精神,脸上浮出坚毅的神色。我看出了她想要治愈的决心,她想为康复而努力,无论要为此付出多少。那一刻我意识到,在这种新的疫病中熬过一周又一周之后,我是多么需要见证她的痊愈,以及她为痊愈展现出的意志力。我认为,我们医学界的每个人都需要目睹这孩子用意志驱策自己前进。

徐徐地、稳稳地,索菲娅迈出了一只脚,她母亲和我并肩站在门边望着她。她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在那只脚上渐渐加力。她松开理疗师帮她稳住身子的手,动作从容不迫,好像在说:“我能做到。”然后她加快一点速度,迈出了另一只脚。接着是第三步、第四步,她走起来了。她母亲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我的胳膊。我们仿佛眼看着她的神经元在面前苏醒过来。然后,谁也没有想到,索菲娅径直走过我们身边,走进了过道。她一步步前进,使我们大家都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