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明永村牧人桑才在讲述发现遗体的经过,郭净纪录片《卡瓦格博传奇:登山物语》截图
1999年8月3日,云南省德钦县明永村。站在214国道隔着澜沧江遥望,明永冰川从五千米的高处倾泻而下,前端却被墨绿的核桃树林阻挡。湍急的河流把村舍分隔两岸,恍若冰雪冲落的碎石,散布在山谷里。
我坐在一张长条椅上,打开摄像机开关。屋里有些暗,但现场没有采用任何补光措施。
这座老旧的平顶藏房高三层,地板下面是底层的牲口圈,牛马在里头吃草。隔着顶板是三层的佛堂和晒粮食的平台。我们所在的中层“主屋”(),也是藏文化三界宇宙的中层,凡人与“念”()、悉达()、域拉()、赞()等生灵共居的世界;屋子中央有根粗大的中柱(),连接着底层和三层,也连接着天神“拉”()居住的上界和地祇“鲁”()居住的下界。右边有一扇梯形的窗户,镶嵌在干打垒的土墙上,散射的光线透进来,勾出男主人桑才()右脸颊的轮廓。他穿一件白衬衣,坐在我对面,背靠神龛,讲起当时发生的事:
嗯,在明永冰川右侧莲花寺顶上,靠近甲勒容巴垭口的地方,我们有个牛场,叫乃农。我们村每家有两三头耕牛,每年割了麦子就放到山上大约三个月,让它们自己在那里吃草,人呢,过半个月去看一次。一般是早上上山,到乃农时吃了茶(吃饭),再往上走,就到了垭口,看到牦牛好好的,(顺便)在那里住了一晚。
(1998年)7月18日,达娃、桂生、我三个人从牛场经甲勒容巴返回村子,差不多在下午两三点钟,中午饭吃过后,到达叫扎盖的冰川处,坐在大石头底下休息。我们从高处往下看,见冰川上面有一点儿红的颜色,然后,又看见花花绿绿的一片。我们赶忙下去,只见冰面上到处是衣服和睡袋,还有人的尸体,有的在睡袋里面,有的在睡袋外面。三四个尸体全身还在,其他的或者没有头,或者没有脚。有不少骨头,手的,脚的。我们只站在旁边看,因为藏族人很忌讳靠近死人的。
晚上6点过后,我们赶回村子,告诉村长,村长报告县里,县里又向州、省上报告。第二天他们下来,和村里的民兵十七八个人一起去看。我们没有去。五六天以后,省体委的和日本人来,收了三天尸体,抬下来。就是这样的。
桑才等三个牧人在冰川发现的遗体,是七年前梅里雪山[1]山难中丧生的登山队员。这次登山事件,成为我在当地开展田野调查的切入点。我找了桑才,又找到村长大扎西,据大扎西说,上山放牛的路从前是猎人走的,要从冰川横穿到对面。附近山里有很多动物,如雪羊、獐子、岩羊、山羊、黑熊、野鸡之类,沿途还能找到贝母、虫草、胡黄连等药材。三个牧人走这条小路回村,在冰川边挖贝母的时候,发现了登山队的遗物和尸体,他们带了几件样品(绳子、海拔表、望远镜)回村报告:
他们马上跑回来村里报信,晚上才报的信。那时通信很难,电话也打不出去。我马上组织民兵连夜到县政府汇报,他们又往上汇报,并派政府、体委和公安来考察。县公安局的尼玛甲称副局长带了两个警察和一个医生,看了遗体和冰川现场,确认是遇难(者)的尸体,立刻与日本联系。过后他们派人来清理,得到村民的协助。去年9月又在冰川出现遗物,没有尸体,日方派人来,他们(把遗物)都干干净净地捡走了。今年3月,挖药材的村民又发现两具尸体,汇报后,日方代表、省县体委都下来,把遗体、遗物全部处理完了。
消息上报后,中日双方很快组织了十九人的调查队赶赴明永,其中有中国登山协会(简称中登协)成员罗申、京都府立大学农学部的老师牛田一成、曾任1991年中日联合登山队中方联络官的张俊,以及原京都大学环境工学部的学生小林尚礼。8月3日,调查队前往明永冰川:
11点40分,由中方队员罗申带领的第一组首先到达了海拔3750米的冰川中间,从这里已然能够清楚地看到散落在冰川上的五颜六色的遗物了。中国队员袁洪波走近遗物,看到的是破损的帐篷碎片、小刀、砸坏了的录音机、相机和笔记本等。他顺手拾起了一个笔记本,打开一看才知道这是当年牺牲时年仅21岁的京都大学学生工藤俊二的日记本,上边记载着他们打扑克时的比分,还有他喜欢的歌词以及每天的活动记录等。[2]
这次调查一共发现了十具遇难者的遗骸,遗物共十一份,遗骸和遗物分别装入十五个袋子中,总重量80公斤。从遗物上能辨认出身份的有五人:中方的宋志义、孙维琦,日方的米谷佳晃、近藤裕史、児玉裕介。[3]
[1] “梅里雪山”是一个因登山活动影响以及大众媒介误导而形成的错误称谓,这座雪山藏名叫“卡瓦格博”,详细的讨论参见郭净《雪山之书》第10章,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在本书中,凡是涉及登山活动的内容,均用“梅里雪山”;涉及神山信仰的内容,用“卡瓦格博”。
[2] 周正:《梅里雪山遇难者的发现》,《中国西藏(中文版)》,1999年第1期。
[3] [日]小林尚礼:《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乌尼尔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第355页;周正说辨认出的是孙维琦、宋志义、林文生、工藤俊二和米谷佳晃,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