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腊子鱼做牵线红娘 老城墙演棒打鸳鸯
这年春闱,蹇镕前往省城成都赶考,不负父亲期望,一举高中解元,在锦官城中披红挂彩,打马游街,好不得意。
蹇镕一路春风回到重庆,随即被求才若渴的重庆知府殷绛延入麾下。靠着一手好字与倚马可待的骄人文彩做了知府大人的幕僚,不仅负责公文书写,还时常亲力亲为,代殷绛处理急难事务,提调各道衙门之间的协作。
这样一段经历,对蹇镕熟悉官场事务大有裨益。
重庆官场坊间很快传开了这样一则名人轶事:蹇镕以重庆知府衙门名义书写的告示,一贴上墙就被人偷揭。殷绛派巡捕换上便衣蹲守,抓了几个现行,才知偷揭告示者,均是本地酷爱书法的縉绅士子、文人墨客。他们无一不是被告示上那手精彩绝伦的字儿吸引,才不惜以身试法,涉险做它一回斯文贼,将告示偷揭回去当作书法精品装裱,或悬挂于华堂之上,或拿去字画店卖钱。
蹇镕的字,很快便在川东乃至全川声名鹊起。
心存高远的蹇源斌牢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之古训,不允许已经有了功名和社会地位的儿子高高在上,养尊处优,想出各种手段让蹇镕栖身社会底层,感受百姓疾苦。每年他都要安排蹇镕行船走水,下到涪陵、万州,上至江津、泸州,和船夫子一样拉纤推桡。农忙时节,他让蹇镕回凤居沱住上一段时间,或栽秧挞谷,或打鱼撒网,与农人渔人同食同住同干活。
洪武十四年炎夏,赤日如火,天热得厉害,冲天而起的热浪仿佛让空气都发生了扭曲,看着远处的地面有一种看着水中倒影荡漾般的感觉。
巴蜀书院放暑假,蹇镕被父亲安排到凤居沱蹇氏义渡推过河船,跟着义渡上的驾长麻头学习使篙推桨功夫。
蹇镕万万没有想到,嘉陵江边的姑娘野性得厉害,第二天中午,他和蹇昆就被降服了。
午饭后,麻头独自进屋睡觉去了,蹇镕和蹇昆把小船划到对岸,在磁器口码头下边候着渡客。
中午时分,太阳像个大火球,热得人背上流油,心里发慌,等了很久,连一个渡客也没有。主仆二人便脱了裤衩,跳进沱里洗澡。游了一会儿,累了,便躺在沙滩上说话。
突然,河坎上飞下来一串脆生生的叫喊:“呃——哪里跑来两个挨千刀的野东西?快把裤儿穿上,我要下河来!”
蹇昆扭头一看,河岸上空无一人,于是狡黠地对闻声早已钻进水里的蹇镕眨眨眼,倏地跳起,对着河岸上怪声怪气地叫:“喂喂,我们穿了裤儿的呀!”
“鬼话!你们啥也没穿!”
“嗬,你看见了么?”
“谁稀罕?哪个看了眼睛要生疔疮!”
“嘿嘿,没看,没看你怎么晓得我们光胯叮当的呀?”
“你这龟孙子,莫尖牙利嘴地使坏,等你们穿上裤儿,看我不下沱来灌你们一顿大河鲜鱼汤!”
“哟哟,磁器口还有这么厉害的女人啦!好,我们穿上,你快些下来!”
蹇镕、蹇昆刚穿上裤衩,土屋背后倏地冒出个人影来。可看不见脸,一根细长的青竹篙竿架着一条薄薄的柳叶漂儿罩住了脑袋。下到河边,这人将柳叶漂儿往水里“噗”地一扔,一手握住篙竿往沙滩上用力一插,一手叉腰怒视着蹇镕蹇昆。
两个小伙子霎时惊呆了。妈呀,磁器口这地方,咋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
只见她,两条辫儿乌龙般盘绕在头顶上,身材高高挑挑,不肥也不瘦。一件黑底碎白花的细布薄衫,紧紧罩在她那凹凸有致的妖娆身子上。腰间一根汗帕子,将腰肢束得细细的,胸部突得高高的。下穿一条黑裤儿,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白里透红的腿肚子。一双大眼睛亮亮的,一张鹅蛋脸儿上红红的,脸儿上,还沁满了细粒细粒的毛毛汗。
“咋?吓傻了么?有胆量就下沱,看我不把你两个野东西灌得死去活来!”
“你莫把大话说早了。昆哥,你收拾她,我当判官……呃,你要输了呢?”蹇镕上了劲,高声大嗓地嚷。
姑娘斜视着蹇镕,鼻孔一哼:“要啥判官?你们两个狗东西一齐上,我输了喊你们一声爸。你们要输了呀……嘿嘿,咋个说?”
两人一齐吼:“喊你一声妈!”
“下!”蹇镕一声吼,和蹇昆踏得水花四溅地扑进沱里。
游了一程,两人转过身,踩着水,对仍立在沙滩上的姑娘大声喊叫:
“下来呀!有胆量就快下来呀!”
“牛皮吹得太大,不会是害怕了吧?”
姑娘冷冷一笑,一头冲下河。
顷刻间,浪花翻涌,一条黑影梭子鱼般向他们飞蹿过来。看着近了,蹇镕对蹇昆做了个手势,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夹了上去。蹇镕正要伸手去抓姑娘的头发,只见她身子一窜老高,飞快地用手掌平推出一股急水,迷花了蹇镕眼睛。待睁开眼,姑娘早已不见了踪影。两人瞪大眼睛在水面搜寻,只要那姑娘一露头,他们便会像两条凶猛的扬子鳄般猛扑上去。
“哎呀!”蹇镕忽地一声惊叫,身子“哧溜儿”一下被拖进了水底。他的双腿被死死箍住了,伸手一阵乱抓,却啥也没抓着。几下抓空,心中惶惧,憋不住气了,昏天黑地被灌了几口河水,头也晕了,手脚也软了。正在要命的当儿,突然感觉到身体已经触碰到了沙滩。蹇镕拼命一挣,把头拱出了水面,大口大口拼命喘气。
“你输了!快,快喊妈!”姑娘牢牢骑在他的背上,声音咄咄逼人。
蹇镕翻了翻眼白,装死猪不吭声,想动弹,动弹不了,双腿被捆得死紧。
“不肯喊么?好,那就再灌几口。”
脑袋被按进水里,“咕嘟咕嘟”又灌了几口搅着泥沙的河水。蹇镕双手按地拼命往上昂头——没办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了,他只好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妈。”
“大声点!让河里那个野东西也听听!”
“妈……我的个嫩妈!”
“好,乖乖儿,作数一个。”姑娘拖死猪似的把蹇镕拖到沙滩上,从他脚上解下汗帕子,又呼叫着往水里冲去。
“莫……莫来了……妈呀妈,我认输!”兵临城下,蹇昆不战而降。
蹇昆到了岸边,一看躺在沙滩上半死不活的主子,吓得不轻,赶紧把蹇镕扛在肩上,抖出他肚里的水,又把他平放在沙滩上,给他揉胸口,按肚子。
“哈哈哈哈!”浪花里倏然飞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蹇少爷,你贵人多忘事,认不出我是谁了?我是送你竹蜻蜓的水妹子——!”
两人闻声猛抬头,只见金波粼粼的江面上,姑娘手执篙竿搅动江水,柳叶漂儿飞掠而去……
自从和水妹子刘春儿上演了一场浪里白条大战后,蹇镕心里就深深地烙上了她的影子,连做梦也不能忘——太突然了,莫非,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爱情?
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
啊,水妹子水妹子,她就像一尊快乐女神,挟着山野的清新裹着大河的凉风呐喊着呼啸着欢笑着闯进了他那空虚的心田,带来了温馨欢乐与阳光。她像一泓清泉清澈见底,再虚伪的人也会在她面前诚实起来。她不仅美丽活泼,更让蹇镕亢奋的,是她身上洋溢出的勃勃的青春魅力。
蹇镕觉得用“一见钟情”这个词儿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真是恰如其分。
以蹇镕自身条件而言,要获取一个年轻姑娘的好感并不困难。这年收大秋时蹇镕带着蹇昆过河去帮刘春儿家里割谷子,吃了白氏煮的糖水蛋。很快,刘春儿有事无事也爱到渡船上来寻机会和蹇镕说话。看得出她也喜欢蹇镕。来时还总忘不了带几条鱼提半篓虾,连麻头和其他几个船夫子也都星星跟着月亮走,沾了蹇镕的光。
事情发展得极为顺利,两人来往没几个回合,蹇镕就和刘春儿黏糊上了。
这一天刚吃过晚饭,麻头和几名船工窝在屋里推牌九,吼得雷翻阵仗。蹇镕待在屋里吹洞箫。蹇昆则把凉椅搬到院坝上歇凉。蹇镕吹了一阵箫,隔壁的吵闹声扰得他实在静不下心,只好拿着箫下了沙滩。
晚风挟带着浓郁的稻谷香味爽爽悠悠地吹下河来,轻绡薄绫般的雾霭下隐隐流动的江面上漂浮着一轮圆盘似的银月,一荡,一荡,一晃,一晃……是鱼儿扳籽?还是虾子交配?时而有微弱的“啪啪”声传来,水面上因此便粼闪开细碎清晰而颤抖的波纹……
蹇镕坐在沙滩上,吹起了古箫名曲《春江花月夜》。优美动人的旋律缠绵悱恻地流泻出来,时而是黄昏时分,江岸古寺,晨钟暮鼓。时而又是月下大江,水天一色。时而又是归来小舟、渔歌悠然。直至夜阑人静,表现出一幅夕阳西下之际大江上层出不穷的秀丽景色。
这时,蹇镕听到了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箫声戛然而止。
猛扭头,蹇镕吃了一惊:“水妹子!”
“你吹的什么曲子啊?完全和眼前的景致,浑然一体……啊,太美了,美得让人流泪。”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我吹的是古曲《春江花月夜》,你听懂了?”
“当然听得懂。可过去我只知道悲苦的曲子让人流泪,就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极美的曲子,也能让人泪湿衣襟。”
“水——妹子!”一刹那,蹇镕激动了,他仿佛触摸到刘春儿那颗颤栗着的、水晶般纯洁善良的心。
“蹇镕,我好喜欢……听你吹洞箫。”
听着这话,蹇镕心里好温馨!
“你不知道,自从你来你们蹇家的义渡推过河船以后,每天晚上你一吹洞箫,我就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那箫声漂过河来,再从窗口流进屋里……流进我的……心窝窝里。”
暖流在胸中激荡。蹇镕终于尝到了男女之爱的幸福滋味了。
“我娘最会唱歌了。她自小教我唱了好多好多渔歌子。”
“唱个渔歌子,给我听听好么?”
“我给你唱‘绣荷包’,最好听了。”刘春儿偏过脸去,双眼向着夜雾缈缈的江面,略微顿了顿,轻轻哼唱起来。百灵鸟儿般美丽的歌声娓娓而出,像清泉在岩石上流淌,像微风在山林间细语。这一下,该轮着蹇镕鼻梁发酸,泪光盈盈了。他真想张开双臂,一把将刘春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可关键时刻,虽心有所欲,他却还缺乏那么一点行动的勇气。
让蹇镕没有想到的是,刘春儿这个渔家女儿不仅有着不俗的武功,居然还念过几年私塾。他家里丰富的藏书,成了刘春儿的喜爱之物。每次约会他都会给刘春儿带几本书去。
美丽健壮,充满青春活力的刘春儿让蹇镕情窦初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蹇镕的生活里突然增添了浪漫的情调。他常常深夜里游过江去,和刘春儿在浓密的竹林盘里见面。他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刘春儿最痛恨的人,就是自己那早已被大夏国皇帝下旨砍了脑袋的亲生父亲刘万邦!
刘春儿的不幸遭遇激起蹇镕深深的同情,当他意识到这就叫作爱情的时候不禁担心起来。他很清楚,为人正直,疾恶如仇,被重庆官府和百姓视为道德楷模的父亲,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把为人不齿的贪官的女儿领进凤居沱。
蹇昆也很是替少主子担心,有次实在忍不住,认真地对蹇镕说:“少爷,我看你这次是交上桃花运了。不过,小人得提醒你,水妹子……她可是被砍了脑壳的大贪官的亲生女儿哩。”
蹇镕也很认真地说:“大贪官的女儿怎么呐?你又不是不知道,水妹子与她爹,不共戴天。”
皇上下旨,将治理重庆有方的殷绛上调京城任吏部右侍郎,不日便要启程。
蹇源斌仍然风雨无阻,晨唱圣谕,过他的清静日子。
可他宁静充实的生活,竟然平地一声雷,爆发了一场大风暴。
打破他平静生活让他不痛快的,正是自己长期引以为骄傲的儿子。
蹇镕明知不可能,仍然向父亲提出雇媒人过江为自己提亲。蹇源斌没有一触击跳,而是强压下心中怒气,尽量平和地给儿子讲明蹇家不可能和刘家结亲的种种理由。可他说了老半天,蹇镕却气冲冲回他:“父亲,你说的那些道理我全都明白。可你同样也应当清楚,水妹子虽然是贪官的亲生女儿,可她和她爹爹,完全不是一样的人呀!”
父亲道:“她身上流的难道不是刘万邦的血,和刘万邦不是一脉相承?”
儿子道:“是,她是刘万邦的女儿,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可是,水妹子自省事以来,就痛恨她父亲的为人。我喜欢的是水妹子这个人,这和她父亲的道德口碑,又有什么关系啊?”
父亲道:“我就不明白了,她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能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比么?人家是走不摇裙,笑不露齿。她呢?一个水流沙坝长大的女娃娃,性子野,脾气大不说,做事毛手毛脚,压根儿就不知道温良贤淑、恭谨俭让为何物。”
母亲也站在爹爹一边劝说蹇镕:“蹇姓乃清白人家,良民典范,你父又为万民效仿的道德楷模,蹇家为人处事,绝不能根据自己的个人喜好,而是必须合符我们这个家庭的社会地位与影响来做决定。镕儿你替你父亲想想,和一个被官府砍了脑壳的大贪官打亲家,你父亲还有什么脸面,去给万民讲圣谕?”
蹇镕道:“谁犯法谁领罪,关女儿什么事?镕儿把水妹子娶进家门,怎么就玷污父亲一世清名了?”
蹇源斌道:“为父给你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你为何就一定要一条道走到黑?天下好女人何其多,你完全用不着死恋她一个!”
“天下好女子再多,我心中也波澜不兴,无动于衷。”
母亲道:“你一意孤行,莫非真要和你父亲拗到底?”
“父亲,母亲,难道你们真的这么狠心,一定要棒打鸳鸯两分离?”
蹇源斌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把一个大贪官的女儿娶进凤居沱!”
“父亲,母亲,十几年来,孩儿从来都是你们叫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没有一次不听二老的话。求求你们,这次……就让孩儿做一次主吧!”
“其他事情我们都可以让你做主,婚姻大事,涉及传宗接代,家族兴衰,我和你娘绝对不可以放不管!”
“蹇镕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呀。”
“无论你多大,只要为父在,你都只是个孩子。”
“可是,父亲,我是除了刘春儿,对其他女人毫无兴趣啊。”
“那是因为你没有机会接触比她更好的女人!”
“父亲!”
“你不会不清楚,在重庆,在川东,教化民众,纯净民风,你的父亲就是一座巍峨高山,有多少人仰望着我。若是为父竟然与阴曹地府里的刘万邦这种贪墨之徒结成亲家,为父这座大山,就轰然垮塌了!”
“父亲不用再说了,儿子此生,非刘春儿不娶!”
“你……”怒火已经呼的一声冲上蹇源斌脑门,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在屋子里急速踱了两个来回,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镕儿,三年一度的春闱,还有二十来天便要举行了。你虽然脑瓜子好使,学养底子爹爹自小给你铺垫得也算厚实。可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万不可因为一个渔家女子,误了你进京赶考的大事啊!”
“好吧,”蹇镕退了一步,“我一定会排除掉一切干扰,认真准备赴京赶考。”
夜深沉,蹇镕在床上烙饼子,翻来滚去怎么也睡不着。起来拿起洞箫,出了小村,走进竹林盘,在铺满厚厚竹叶的河坎上坐了下来。
此刻月华溶溶,夜色宁静,对岸的磁器口已然进入了梦乡。可蹇镕心情,依旧如电闪雷鸣。
“哎!”他一声悲叹,举起洞箫贴在唇边,闭上了眼睛。
箫声哽哽咽咽,随波远去。
他突然停住了吹奏,夜空中响起一串嗡嗡的轻啸声,他睁开眼,看见一个披着皎白月光的竹蜻蜓正在头顶上旋转、飞升,然后跌落到脚下的沙滩上。
随即,一个长长的黑影出现在沙滩上。
“过来了?”
“能不过来吗?从幽幽的洞箫声里,我就知道你和你父亲谈崩了。”
“坐下吧,我有话对你说。”
“这样的结果我一点不吃惊。”刘春儿在他旁边坐下。
“你知道的,我父亲太强势,他有着不可撼动的巨大威望和影响力,我在他跟前,根本就说不起话,更没有可能让他改变态度。”
“你说得对,那你打算怎么办?遵照你父亲的意见,我俩一拍两散?”
“不,绝对不可能!我已经当面锣对面鼓向父亲发誓,说儿子此生非你刘春儿不娶!”
“发誓容易做到难。如今的大明皇帝以孝治国,尤其在你们蹇氏大家族里,不遵孝道,这辈子就全毁了呀。”
风吹过,竹梢落下几滴冷冽的露珠。
刘春儿说:“就因为等待你父亲的态度,我回到家里,一直处在悬心吊胆之中。其实,这事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只可惜,眼下你做不到。”
“怎么个简单法?你说。”
“四个字:弃家私奔。”
“这……”
“成都、金陵,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去哪儿都行。”
蹇镕被刘春儿的提议惊呆了,说:“弃家私奔,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成都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遇到的情形,和我们此刻不正一样,他们不就勇敢地来了个弃家私奔。生活窘迫时,文君就把自己的头饰当了,开了一家酒铺,卓文君亲自当垆卖酒,最终逼得她父亲没办法,只得接纳司马相如作他的女婿。他们为爱抗争,不是还成了流传千古的佳话吗?”
蹇镕为难地说:“我家的情况不同,真要那么做,毁了我个人的前程事小,偌大的蹇氏宗族也会弄得来声名扫地,到了那一步,我父亲也没脸再做族长,再唱圣谕了。”
“那我俩除了一拍两散,还有什么办法?”
“怎么可能一拍两散?父亲眼下最关心的是我的功名,只要今年春闱我能高中进士,甚至跻身殿试之列,夺它个金榜题名。我为蹇氏家族挣了光彩,父亲一高兴,我那时再提,没准他就妥协了呢。”
刘春儿无奈:“好吧,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那就等你参加完抡才大典再说吧。”
万点金光洒在碧水盈盈的嘉陵江上,两岸绵延不绝的竹林盘,葱茏之中的农家小院,再加上一条柳叶漂儿,一支青竹篙竿,和一个俊朗精神的年轻人,在天地间组成了一幅有静有动的图画。
蹇镕极喜欢像此刻这样独自站在柳叶漂儿上,用竹篙左右划着,到天蓝蓝水清清的嘉陵江上飞它几叉,撒它几网。
刘春儿提着弯刀从院门出来,一眼便看到了江面上的蹇镕。她到竹林盘里砍下一根硬头簧竹子拖回院坝,劈去枝桠。旁边,一条刚刚涮过桐油的柳叶漂儿倒扣在地上,在阳光照耀下全身散发出黄灿灿的光泽。
蹇镕从江心仰头望去,匍匐在磁器口旁边山坡上的宝轮寺今日举办观音菩萨诞辰法会,通往寺门的山道上涌涌荡荡,香客如蚁。他的目光移上江面,移到了嘉陵江与凤凰溪交汇处的那所为浓密竹篁所笼罩的独门小院。
蹇镕收了桨,手执钢叉挺立船头,观察了好一阵子,蓦地飞出一钢叉,牛皮绳儿在空中牵出一条细细的长线。他今天运气大好,出手便见彩头。被钢叉扎住的鱼儿在水中颠扑,这是一条全身金红色的鲤鱼。
他顿了顿一头拴在鱼叉把上一头挽在手腕上的牛皮绳,凭手上的感觉便知这条鱼不小,在水中蹿上蹿下,待到终于蹿不动了,他才将鱼拖上船头,见其不下二尺长,足足有五六斤重。
蹇镕将鲤鱼从钢叉上取下,正高兴,忽然看见眼前一大片水面突地往上一涌腾。他正纳闷,不会是自己眼睛看花了吧?瞬间便觉着船儿猛地一个剧烈颠簸,就在离船儿不足三尺远近的江面上,冒出一个大如小船般的鱼背,高高隆起的鱼脊上有着一长络黑色带白花斑的图案。
蹇镕惊喜若狂,大叫一声:“老天爷呀……腊子,这是一条大腊子啊!”
自古渔家有“千斤腊子万斤象”的说法,蹇镕抄起钢叉使出全身力气向着腊子飞去。腊子中叉,猛然跃出水面,只见腊子竟然比自己的柳叶漂儿长了许多也大了许多,坠落下去时水花四溅发出巨大声响,将渔舟几乎浪翻簸沉,真是无比壮观!惊得两岸人家,以及参加法会的男女香客,纷纷伫立在河岸上,观看这此生难得一遇的奇特一幕。
腊子每年都要溯长江洄游到金沙江产卵,这条硕大如舟的腊子游到重庆朝天门码头迷了路,懵里懵懂一头闯进了不该进入的嘉陵江,又偏偏遇上了一位年轻的打鱼郎,背脊上重重挨了一钢叉,拉着脚踏柳叶漂儿的蹇镕时而在嘉陵江上,时而在长江上呼啸有声,飞掠而过。
腊子与柳叶漂儿过处,两侧立起高高的水帘,犹如两道在江面飞速延展开去的亮晶晶水墙,搅动得两条大河波涌浪卷,激起两河四岸男女一片惊呼!
打鱼郎于众目睽睽之下浪遏飞舟,飘逸潇洒,神采非凡,出尽风头!
随父亲殷绛与三个小妾,还有四姨太许羽卿的哥哥永卿,和前来宝轮寺进香的润玉小姐,也挤在惊呼不断的人丛中。目睹着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幕,眼睛凝在那丰神如玉英姿潇洒的打鱼郎身上,双双眼睛便再不想移开。
刘春儿听见喊叫声急步从小院里出来,一看江面上的情景,担心蹇镕力不能支,赶紧转身到院坝上将柳叶漂儿扛上肩,一手提起刚刚做好的竹篙,飞踏踏下到江边,把小船往水面上一扔,跳将上去,赶到江面上帮忙。
飞梭一般赶拢的刘春儿也往腊子背脊上飞出一钢叉,腊子痛极拼命挣扎,拉着这一男一女在江面上风驰电掣般乱蹿乱逃。蹇镕和刘春儿时而在众人眼前飘飘欲飞,时而高高跃起在空中飞行一段又飘落到水面上继续滑行。大约一支烟工夫后,腊子终于精疲力竭,再也动弹不了。
蹇镕和刘春儿齐心协力将腊子拖到江边,磁器口的百姓倾镇而出,涌往沙滩上看稀奇。
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啊,腊子黑乎乎的庞大身体躺在浅浅的江水之中。等润玉和家人赶到时,牌坊下面的沙滩上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们看到腊子尚在做无谓的挣扎,由于水浅无法翻动身子,可尾巴的每一次卷动,都会掀起一阵大浪。
沙滩与陡峭的河岸上立即变成了欢乐的海洋,蹇镕和刘春儿则成了现场指挥。他俩和蹇昆、蹇贤、麻头等匆匆赶来的家仆用粗大的绳子拴在腊子尾巴和背鳍上,大声吆喝着号子,同心协力地把这个庞然大物从水里拖到沙滩上,再装上板车。十岁出头的蹇镕大哥的儿子蹇贤乐翻了天,跟着大人喊叫着拉鱼。
接下来,便是披红挂彩游街,古镇万人空巷,尽皆前来观看。
蹇镕胸前红绸十字交叉缀着一朵大红泡花,高踞滑竿上如同英雄一般,接受众人瞻仰、追逐、围观。腊子则用大板车拉着,由刘春儿掌中杠,蹇昆、麻头,还有蹇贤也在后面推着。
腊子太长,板车太短,长长一段尾巴在地面上扫来扫去。
殷润玉撇下家人欢天喜地追着蹇镕看,跟了一程回头看去,只有贴身丫环蓉儿跟了上来。
爹娘、三位小娘、邱管家,还有舅舅许永卿都被殷润玉甩远了,她回过头着急叫道:“爹,二娘,快点呀,他们走远啦!”
润玉为殷绛五年前已因病故去的结发夫人田氏所生,年方二八,身如玉琢,眸含秋水,袅袅婷婷,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动人。
对润玉视若己出的养母二娘周氏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话中有音地对殷绛道:“老爷,看看你那心肝宝贝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官宦人家、千金小姐的模样啊?”
殷绛说:“嗯嗯,她哪是看鱼,看人哩。”
三娘林氏说:“我早瞧在眼里了。”
四娘许羽卿认真看了一下说,“嗨,那小伙子,确实貌若潘安,冰清玉洁,人才出众啊!”
三娘问:“老爷,知道他是谁吗?”
殷绛故意卖关子:“他可不是一般的烟火俗物,升斗小民。”
今日携大小三位夫人与女儿前来华轮寺上香拜佛的重庆知府大人卸去官服官帽,换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布袍子,腰系丝绦,头上戴了一顶网状明阳巾,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浓浓的学究气。
周氏说:“我这当养母的还看不出来?这不都是你宠的……呃呃,老爷,听你那话里的意思,你认识这打鱼郎啊?”
殷绛道:“岂止认识?你别看他年纪不大,名声可是不小,不满十岁便被称为巴蜀神童。去年秋闱又脱颖而出,一举夺得了解元,在成都披红挂彩,打马游街。”
“妹夫,”许永卿惊奇地问,“你说的不就是你的文案师爷,蹇圣谕的二公子吗?”
殷绛道:“对呐,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凤居沱蹇家二少爷蹇镕。”
林氏说:“这就是蹇镕啊,早就听你对他赞不绝口了嘛。”
许羽卿也赞:“啊呀,果然是腹中锦绣华章,外表超凡脱俗,名不虚传啊!”
正在茶馆喝茶的蹇源斌听得满街人叫嚷也跨出门来,稍顷,便看到蹇镕披红挂彩,刘春儿拉着腊子招摇过市缓缓而来。
源斌也不声张,嘴里叼着烟杆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
磁器口码头不大,大家抬着蹇镕拉着腊子游完街,又重新回到了沙滩上。蹇镕秉承上山打猎见者有份的古之遗风,与刘春儿和蹇昆、麻头等家仆操起刀斧,像蚂蚁啃骨头般将鱼肉割而分之。
嘉陵江边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笑语声喧犹如过节。
就在此处,殷绛与蹇源斌不期而遇。
蹇源斌一见人丛中素衣小帽的殷绛,赶紧上前作揖打拱招呼:“殷大人下驾小小磁器口,怎么也不提前派人与草民打个招呼啊?”
殷绛笑吟吟道:“我率一大家子前来华轮寺上香,纯属私事,不敢惊扰地方,更不敢麻烦蹇先生。”
蹇源斌道:“冥冥之中,定有菩萨照应贵人,菩萨知道殷大人一家今天要来磁器口,所以特意安排一条千斤腊子,懵里懵懂闯到嘉陵江来,请殷大人一家也和我等小民百姓一起尝尝鲜。源斌知道殷大人即将往金陵高就,请殷大人屈驾寒舍,就着这难得一遇的腊子,小酌一杯,也算是草民给殷大人饯个行。”
“不客气,不客气,我倒是有幸,已经品尝过腊子,知道这腊子肉爽滑如凝脂,极为鲜美可口。”
润玉赶紧插话:“爹爹,可女儿长这么大,还从不知腊子是什么滋味哩。”扭头望着许永卿,“不单是我,舅舅想来也从未尝过吧?”
“润玉说得对,舅舅我也从来没有尝过腊子味道。”许永卿曲意奉承。
润玉央求父亲:“伯父既然热情相邀,爹呀,你就让女儿也尝一小口鲜吧!”
殷绛笑道:“女儿嘴馋如斯,真是让兄台笑话了。哦,蹇先生,这是小女润玉,自小娇生惯养,只怕是失了规矩,让兄台见笑。”
蹇源斌赞道:“哪里,哪里。贵千金真乃如花似玉,光彩照人。”
殷绛招呼女儿:“润玉,还不快给蹇伯伯问安?”
润玉上前,屈身唱喏:“润玉向蹇伯伯问安。”
蹇源斌道:“令媛既然从未品尝过腊子,那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去寒舍尝一尝鲜才是。”
殷绛也不再客气:“好,那愚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蹇源斌手一摊:“请下码头上船。”
润玉好奇问道:“去蹇伯伯家,还得坐船呀?”
殷绛手指对岸:“你蹇伯伯住在对面那一大片浓荫匝地,叫作凤居沱的小渔村里。有凤来兮,那可是个绝顶清静的世外桃源。”
润玉道:“蹇伯伯仙风道骨,原来是久住凤居沱的缘故?”
蹇源斌心中欢喜:“润玉真会说话,殷大人府上的墨香与教养,自是非寻常人家可比。”
这一厢蹇源斌正邀殷绛一家上船,另一厢刘春儿眼尖,一眼看见了码头上的动静,心中一跳,对蹇镕说:“看到了么,有凤凰飞到你那凤居沱去了。”
蹇镕回头一看,说:“那不是我的主子殷大人吗?他现在因功高升,马上要去京城做吏部右侍郎,管全国官员的帽子了。”
“我是说那花儿一般娇艳的女子。”
蹇镕仔细看了看,说:“花儿一般娇艳的女子不止一个呀。”
“我说的是最年轻的那一个。”
“哦,看那模样,想必是殷大人的千金吧。”
蹇镕早就知道殷绛是个天生的有福之人,一生下来就口含金钥匙,落进了米箩篼里,乡下老家继承有良田上百顷,足以保证他一大家子过上富足生活。除了原配夫人,殷绛还陆续娶了三房小妾,五年前逝去一个正妻田氏,还有三位年轻美貌的如夫人陪着他。
殷绛一家子被迎进凤居沱,来到蹇家客厅落座。
正在茶叙之际,蹇镕和蹇昆、蹇贤提着几块鱼肉大步进屋。
一看到殷绛坐在堂上,蹇镕赶紧把鱼肉交给蹇昆上前问安:“恭贺殷大人高升,更欢迎殷大人下驾凤居沱做客,令寒舍蓬荜生辉。”
殷绛道:“我们一家老小前来华轮寺进香,有幸看到你在大江之上浪遏飞舟,雄姿英发,威风八面,于万人注视之下,捕获这条千斤腊子的非凡英姿。”
蹇镕提起茶壶逐一给客人掺水。
殷润玉和三位如夫人,还有许永卿的眼睛全凝在蹇镕脸上。
殷绛干咳一声,众人这才倏然一怔,恢复了常态。
蹇源斌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欢喜,却不动声色道:“蹇镕还不下去洗洗,你身上又是血,又是腥味,别熏着了夫人和小姐。”
殷绛目送蹇镕离去,夸道:“令郎熟读经书,才华横溢,一手好字,鬼斧神工。本届秋闱不单一马平川摘得举人功名,还出人头地,荣登解元之尊,被令尊大人多年煞费苦心,培养为一个文武双全,胸怀兵甲,学贯古今、胸有韬略的俊杰英才,更有令我等老朽羡慕不已的青春少年的意气风发。正因为如此,我才有幸请到令郎,到知府衙门帮我负责来往公文。借他这支如椽巨笔,为殷某增光添彩。在重庆文人雅士汇聚的场合,令郎的不俗风采,更是令人仰慕啊。”
许羽卿装着随意的样子问道,“如此出类拔萃的贵公子,想必早就让蹇先生抱上孙子了吧?”
蹇源斌见这四姨太不过二十来岁,面如三月桃花,眉似初春柳叶,眼如一潭秋水,纤腰袅娜,妖娆尽现,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道:“镕儿年纪尚轻,现在正沉下心来,抓紧这最后的二十多天时间努把力,准备前往金陵参加春闱,所以迄今尚未提谈人家。”
许羽卿面露得意之色,飞快地溜了一眼润玉与二娘周氏。周氏与润玉目光相触,脸上装着无事一般,内里却是心花怒放。
殷绛看到几个女人眉来眼去,喜色满面,害怕让蹇家人笑话,微微皱了下眉头。
殷润玉呢?自忖已经被二娘和四娘看破了心事,羞红了脸儿,低眉垂首,不敢抬眼。
家宴备好,蹇源斌邀客人入席。
殷绛提提袍角,被主人邀至上首位坐下。
酒过一巡,许羽卿见只有蹇源斌夫妇作陪,问:“怎么不见贵公子入席?”
蹇源斌道:“蹇家有规矩,来客人时,下辈人是不能上桌陪客的。”
殷绛道:“蹇镕情况特殊嘛,他不单是你儿子,也是殷某幕宾,还眼巴巴等着他入席,来给我敬杯酒哩。”
“哈哈,既然殷大人高看犬子一眼,那就破回例吧。”蹇源斌遂吩咐下人通知蹇镕前来给殷大人敬酒。
殷绛笑吟吟看着蹇镕给自己斟满酒,端起杯子浮了一大白之后对蹇源斌说:“本届春闱,蹇镕高中解元不费吹灰之力。以令郎的才学,见识、能力,赴京会试,自是唾手可得。我已和新任知府办完交割,数日后便要起程。令郎到金陵会试时,请到吏部,或是殷府知会一声,容我虚席以待,为令郎接风洗尘。”
蹇镕很想看看殷大人的千金长得如何,又不敢造次,只好借拈菜的当儿悄悄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发现她脸上的妆化得恰到好处,把女孩的娇嫩和艳丽都表现出来了,很是自然。
家宴过后,蹇源斌安排专船,送客人一家顺流而下,前往重庆朝天门码头。
就在主人送客人一同前往码头的半道上,蹇源斌一路上思来想去,终于没能忍住,压着嗓子对殷绛说道:“殷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来到路边竹林盘下,蹇源斌开口道:“殷大人,源斌厚着脸皮,斗胆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若是不中大人的意,就当是草民酒后胡言乱语,还请大人一笑置之。”
殷绛察言观色,自忖已猜中蹇源斌欲说何事,心中暗喜:“兄台但请直言无妨。”
蹇源斌道:“今天这条千斤腊子,竟然有可能做千里姻缘一线牵的红娘,让我蹇家人有幸得见殷小姐一面。刚才我和老伴已经商量了,贵千金美丽活泼,知书识礼,面相也良善,实在是万里难寻的好女子。”
把这话听在耳里的许羽卿下巴飞快一扬,向润玉丢了个眼色。润玉顿时红云涌脸,赶紧将脸扭开,去看那岸上的山,岸上的树,岸上轻快奔跑洒下一路响铃儿的牛,岸上干活的男人和女人……
江面上,一条柳叶漂儿梭子般划破清波,刘春儿挺立船头,“唰”地撒开渔网,江面上溅起万点水星。
殷绛喜得合不拢嘴,膝上重重一拍:“我早就看出令郎有经世之才,对他爱若奇珍,否则我也不会请他做我的幕宾呐……哈哈哈哈!”
润玉的目光一会儿看看在竹林盘下说话的二老,一会儿移到蹇镕脸上。她注意到蹇镕的目光飞上江面,落到了那个她已经见过的渔家妹子身上,那目光里分明透着一种明显亲昵与柔情。
一丝疑云,浮现在润玉脸蛋上。
殷绛满心欢喜:“我虽然没有征求女儿的意见,但我从她的神态中,已经清楚她的态度。这样吧,既然你我兄弟俩一拍即合,那我们就……”
“一言为定!这对蹇镕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喜事啊。”
殷绛道:“哈哈,我这一家子,可真得好好感谢,这条误闯进嘉陵江来的千斤腊子啊!”
送走客人,蹇源斌独自摇着一条双飞燕去了对岸磁器口渔市。
船到江心,看到刘春儿和她的柳叶漂儿已经顺水漂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
此时已过散场时分,小街上清静了许多。
一见德高望隆的蹇先生大驾光临,白氏紧张得手脚无措,点头哈腰说:“请先生屋里坐,屋里坐。”
蹇源斌站在鱼铺门外道:“不了,不了,就在外面说吧。”
白氏端上一张小竹椅放在蹇源斌跟前,揣摩着问:“老爷是为……水妹子来的吧?”
蹇源斌道:“我为我儿子,当然也是为你女儿。”
白氏道:“哦……老爷但请吩咐。”
蹇源斌:“我家蹇镕人年轻,不懂事,把个婚姻大事当成小孩过家家一般。我已经教训他了,让他从今天起,再不要来叨扰你女儿。”
白氏道:“老爷的意思是,让少爷和春儿马上断了往来。”白氏的脸色凝重起来。
蹇源斌道:“对对,你说得不错,就是这意思。蹇镕今天已经和一个出自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的小姐定了亲,只等今年赴京会试归来,就要成婚了。”
白氏道:“哦哦,贱妇女儿和贵公子的事,我不清楚。我问过春儿,她也不告诉我。不过,我看他俩分明是真心相好,不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呀。”
蹇源斌不搭白氏的腔,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虽说是两家娃娃的事,可你我做老人的,也总归得帮着他俩和聚和散才好。你说是不是呀?”
白氏道:“请先生有话直说,怎样才能让两个娃娃和聚和散?”
蹇源斌道:“其实啊,刘春儿和蹇镕原本也十分般配。只可惜我的身份和影响,不能和已经不在了的春儿亲生父亲,有任何瓜葛。”
“先生说了半天,我总算明白了,不是你家公子看不起我家春儿,而是蹇先生看不起春儿的亲生父亲。”白氏跨出门槛,站在街面上,提高嗓门和蹇源斌理论起来,“贱妇认为先生这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先生看不起被前朝皇帝下旨砍了脑壳的刘万邦,不愿和那猪不啃狗不吃的死鬼打亲家,你做得太对了!不单你看不起刘万邦,连贱妇和春儿也焚香祷祝,巴心不得阎王爷狠狠收拾一下这个死鬼。可就因为两家人中间插了个贪官,就不允许春儿和贵公子相好,这分明就是先生您的不对了。”
左邻右舍开堂坐店的男女全都围了上来。
“这个我清楚,这样做,也有悖于我蹇源斌一辈子为人处事的原则。可这事又实在没办法做到两全其美。所以嘛,”蹇源斌从袖囊里抽出一张字据,交给白氏,“你把这个拿着。”
“呃,这是什么呀?”
“这是我在磁器口正街上一处商铺的房契。”
白氏听罢惊得一怔:“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可不敢伸手!”
“你暂且收下,我这不是给你,是给刘春儿的。收不收,你说了不算,得你女儿说了才算。”说罢,蹇源斌将房契往案板上一拍,大步向河边走去。
白氏冲着蹇源斌的背影喊道:“我的女儿我晓得,你今天就是给她一座金山,她也不会要的!”
蹇源斌回到凤居沱,跨进院门,看见蹇昆与麻头正在花台边下五子棋,厨子周清云抄着手站在一旁当观众,吩咐蹇昆:“昆娃,你去把少爷叫来,我在书房等他。”
蹇镕不傻,从殷家小姐偷偷摸摸投来的热辣辣目光,她那几个大妈小妈分明隐藏着别样深意的亲切微笑,还有殷绛谈话的内容,语气,父亲送客人离去时,在码头上那种迫不急待的举止,他立即判断出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父亲让蹇昆把他叫到书房,让他坐在对面,看着他的眼睛,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镕儿,你是个聪慧之人,想必已经看出,为父刚才在码头上,与殷大人所谈何事。”
虽然父亲竭力保持着长辈一以贯之的居高临下,从容镇定,亲切慈祥,却难以掩饰他内心的喜悦与兴奋。
“孩儿洗耳恭听。”
“你对殷小姐……呵呵,印象怎么样?”
“初浅一见,还不错吧。”
“岂止不错?殷小姐可是大家闺秀,幼秉庭训,知书识礼,人才和你也般配。我告诉你,天大的喜事,现在已经落到你头上了。不单单是殷小姐对你一见钟情,他父母对你也是高看一眼,倍加抬爱。我已经和殷大人一拍即合,商量妥当,马上请媒人上殷府提亲。待到今年春闱一过,不管你是否能高中进士,是否能金榜题名,为父都把婚事给你俩办了。”
“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蹇镕猛地站了起来,“你知道的,我和刘春儿,已经在谈婚论嫁了呀!”
“你那个刘春儿!哼,她从哪里来,我让她回哪里去。我们这个家,怎么可能有一个贪官女儿的位置?”
“父亲,你每天都在口唱圣谕,教导民众如何做一个心口如一的实诚人。我若是做出这样无情无义的事,还配做你的儿子吗?世人还不拿蹇镕,当作前朝的负心汉程世美看待了。”
“傻儿子,你千万别再犯糊涂,你爹爹煞费苦心,是为你一辈子的幸福着想啊!”站在帘子外面听动静的母亲,也忍不住进来开导蹇镕。
“爹爹,你是闻名川东的大善之人,万众眼中的活菩萨,道德楷模,时代丰碑,你这样做,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脸吗?水妹子是巴心巴肠地喜欢我,没我,她不能活。她这人脾气刚烈,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呀!”
“你放心,磁器口那边的事情,我已经替你解决了,刘春儿不会有事的。”
“替我解决!你去找刘春儿了?”
“我找她做什么?自古婚姻大事,都须遵父母之命。我和她母亲谈妥了,你们俩和聚和散。”
“怎么个和聚和散?你对春儿她娘说什么了?”
“混账!为父做事,还需得向你禀告吗?”
“不说!好,我去问春儿。”蹇镕一头蹦起来,冲出父亲书房。
母亲大叫:“快,蹇昆快把大门关上!别让镕儿出去!”
蹇源斌大怒:“开祠堂!马上敲钟,请祖宗家法!”
母亲抓住蹇镕:“镕儿啊,千万别逼你父亲,一开祠堂,你就成了千夫所指的忤逆之徒了呀!百善孝为先,这天大的罪名,还不把你压得粉身碎骨。祠堂一开,纸包不住火,毁了你一辈子不算,连你父亲今后也没脸再向百姓唱圣谕了。”
蹇源斌道:“洪武大帝讲究的是以孝治国,按照他亲手制订的《大明律》,忤逆不孝,杖四十,流三千里。蹇镕,我警告你,千万不要拿自己的脑袋,去往石头上碰!”
“唉!”蹇镕一声长叹,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父亲一屁股重重坐在门槛上,“爹爹,你成全了自己的好名声,可你让儿子,怎么面对水妹子啊?”
蹇源斌道:“你不要再情迷心窍,为父一意孤行,实在是为你一辈子的好!”
蹇镕双眼喷火,怒道,“爹爹若是铁了心不让我娶水妹子,我也把话撂到这里,这辈子,我宁愿死,也决不会娶殷家千金!你若把我逼急了,我就和水妹子弃家私奔!”
凌晨五更时,浓雾遮天盖地,遮蔽了重庆城池。
马蹄声“嘀哒”,由远及近。
蹇源斌纵马飞奔,在浓雾中时隐时现。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此时此刻,各道城门的谯楼上,此起彼伏地吹起了画角。
长声吆吆,凄厉高亢的呜咽声中,蹇源斌跃下坐骑,将马拴在城墙下的拴马石上,拾级而上,行走在古老的城墙上。
随即,一个透着威严与沧桑味、如同歌咏般的喊话声,在声声画角陪衬之下倏然而起。
蹇源斌唱诵的是大明王朝每个子民都必须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洪武皇帝朱元璋的语录:“为君难,为臣又难,难也难;创业难,守成更难,难也难;保家难,保身又难,难也难!”
就在蹇源斌绕着古老的城墙宣唱圣谕时,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从浓雾中飘然而出,浮现在他面前。
“是你——”
“是我。”
“我和你无话可说,我现在要诵唱圣谕。”
“不会耽误你,我是来还你房契的。”
“拿出手的东西,我从不收回。”
“得罪伯父,那我只好放在地上了。”
“呃呃,你别这样,我承认,我这么做,的确对不住你。这个小小的铺面,就算我给你的一点儿补偿吧。”
“你再这么说,我就把它扔到城墙脚下。”
蹇源斌与刘春儿四目相视良久,终于把手伸出去,接过房契,说:“水妹子,你是个天下少有的好女孩,可是,你却有一个恶名远扬,人神共愤的坏父亲。所以,你和蹇镕的事,也就无须我再多言了。”
水妹子一双眸子秋水湛湛,定在蹇源斌脸上,道:“伯父,我知道春儿说得再多也是枉然。我不会求你,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来烦你,一切顺其自然好了。我现在想对你说的,只有最后一腔话。”
“讲。”
“我熟读了蹇镕给我的《蹇氏宗族谱》,蹇家的始祖蹇修,出自《离骚》:‘解佩飨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意思是说蹇修是个很会做媒的人,人们因此将专门为天下有情人铺路搭桥的媒人,称之为蹇修。可是,你老人家却偏偏做出了与你的老祖宗、媒人蹇修截然相悖的事情,这真是让小辈,不可理喻。”
“你这是在绕着弯弯,骂我数典忘祖?”
“后辈岂敢?我现在向你老人家承诺,今年春闱结束之前,春儿决不会再和蹇镕见上一面。至于以后嘛,那就是你儿子的事情了。”刘春儿从雾帐里出来,说完这话,又霎间消失在浓浓的雾帐里。
风乍起,漫天黄叶,在乳白色的雾中盘旋飞舞。
蹇源斌久久地看着刘春儿的背影,随后,唱颂声在古老的城墙上再次响起:“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那声音里,分明多了些气恼与无奈。
这一天早上唱完圣谕,蹇源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办。他得去给马上要乘舟东下,到朝廷做官的殷绛大人登门道歉,负荆请罪。他和殷绛当面谈定的儿女婚事,因蹇镕太痴迷于一江之隔的渔家女水妹子,只好慢慢开化,以待来日再定。
唉,这样的角色转换,让这位极受尊重的民间领袖,情何以堪!
就在蹇镕启程前往金陵参加会试的前一天,给他过江送信的蹇贤回来告诉他,水妹子不见了,问她母亲,她什么也不回答。
这让蹇镕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早已名动川东的蹇镕收拾好行李,告别家人,带上蹇昆和蹇家老厨子周清云于朝天门登船,逐浪东下,一路春风前往金陵赶考。
蹇镕深知前路艰险,但却毫无怯意。他明白,他将从此告别自己的家乡,告别美丽的巴山蜀水,前往风云际汇、气象万千的国都金陵。
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在等待着自己,实现平生抱负的时候到了!
冥冥之中,一个声音轰然而起,响彻脑际:塞镕,天下是广阔的,就此开始你波澜壮阔的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