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过悲欣交集:李叔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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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身富贵,半世佛心》:甜美温馨的少年时光

忆儿时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1880年,光绪帝勉强支撑大清国。列强觊觎,朝政混乱。掌权的多无为无力,有力的皆是青白布衣。愚昧、凌乱,弥漫着末世的颓然况味,却还强行彰显着大清风范。昌盛与凌厉一步步退却,如潮水,终归会蔓延成殇,无可阻挡。这末世的挣扎,带着残存的力度,打算扳回盛世的局面。

就是在这样一个年代,飘摇却未曾动摇、根基已经浮动的年代,他来了。

天津的秋日,蓝天空旷,几朵闲散的游云低垂、飘逸。

城市的早晨,寥落而寂寞,街道上往来的,都是一些做小买卖的人,颤悠悠地挑着担子,因为对生活的麻木,脸上毫无表情都是波澜不惊。街道两旁的铺子已经准备开门,小伙计睡眼惺忪,一块块挪开门板。早晨的风有些凉意了,三三两两穿着大褂的人掩了衣襟,匆匆走过,路边是高大笔直的法国梧桐,叶子如蝴蝶般飘落,打在行人的肩头,或是落在卖芝麻饼老汉的筐子里,偶尔也会落在商铺门前的台阶上。古旧的青石,枯萎的落叶,宛如昨日的时光,薄脆,还想做最后一次张扬。

1880年10月23日,农历九月二十日清晨,菊花初绽,丹桂飘香,满目秋情,天高云淡。天津河东区李家大宅,曲廊回绕幽深,亭台流水缠绵,飞檐琉璃,庭院递进,细致富贵,奢华寂静。整个院子青砖墁地,墙角一棵老梅树,占尽风光。下人们出出进进,屏息敛声。

一声嘹亮的啼哭,打破了这秋晨的空旷寂静。

这个婴儿,在李家行列第三,学名文涛,字叔同,是李世珍的第三子。

李家祖上就是富贵之家。祖上李锐,原籍浙江平湖,经营盐业钱庄,到了李叔同父亲这一代,居住在天津,因为大部分的生意都在这里。

此时,李家已经是天津盐商中的巨富之家。

李世珍与晚清重臣李鸿章、吴汝纶被称为“清朝三大才子”,并且和志趣相投的李鸿章成为莫逆之友。他是清同治四年(1865)入试乙丑科,也是文人才子,接连考取了举人和进士。在同时中举进士的人当中,有桐城派晚期文学大师吴汝纶等名人显宦,也有李鸿章。所以,他们一直相交甚好。李世珍中举后,也曾出仕过吏部主事,但是他这个人,文人风骨,清高孤傲,不适合走仕途之路,看不惯朝廷的种种黑幕,无法适应政治场上的虚伪,在尔虞我诈的角逐中败退官场,辞官回家经商。从官场到商场,李世珍摇身一变,成为津门第一大盐商,富甲一方。为了救济穷人,李世珍曾经开办了一家“备济社”,专为穷苦百姓施舍钱粮,还给没钱的子弟开办学校,所以在津门素有“李大善人”的美誉,一生很是恣意潇洒。

家世使李世珍有后路,所以他敢看不惯官场,孤高自许,而那些出身寒门的官员,有几个敢拿人生做赌,赌一份潇洒畅快?

敢放弃做官,回家去经商?

中国的成功文化历来都讲究衣锦还乡、出将入相,男人的梦想与抱负,都离不开仕途,比如西晋时期的陆机,本可以吟诗作画,飘逸在红尘之外做一个闲云野鹤,偏偏肩扛了家族使命,怀揣仕途梦想,最后落了一个马革裹尸的下场,再无回头之路。像李世珍这样看得开的人很少,可见此人内心之清明。

其实,李叔同和父亲颇有相同之处,当你不为生存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才能做到绝好,比如李世珍的弃官经商,李叔同的出家礼佛,都是遵从内心,完全无拘束,大概是有了家资做底,心灵才无所羁绊,无牵挂,无压力,顺其自然,成就终身。

李世珍一生富贵,又文采斐然,自是风流倜傥,一生除了正室姜氏,还纳有张氏、郭氏和王氏三位侧室。

说起来,李叔同的命运,还有些奇险。李世珍六十七岁高龄,纳妾十九岁王氏凤玲,古稀之年,居然留下子嗣,这子嗣,便是李叔同。

深究其因,李叔同的出生,又不仅仅是李世珍的风流所致。李世珍的长子文锦是正室生的儿子,娶妻不久就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李世珍十分伤心。次子文熙,妾室生养,自幼不太健壮。大户人家,最注重的就是人丁兴旺四个字,李世珍千万家财,如果文熙不能久活于人世,李家岂不是要断掉香火?于是,他年近古稀,又纳妾王氏,也就是李叔同的母亲,次年生下了李叔同。

说起来,前面的文锦、文熙,倒像是尘世历劫,成全一代大师的。当然,这是玩笑话。有时候,历史的前进,就是一个严丝合缝的齿轮,不能早,不能晚,不能左,也不能右,刚刚好,才完美。

李叔同降生的时候,一只口衔松枝的喜鹊突然飞入产房,将松枝端正地安放在产妇床头,然后欢叫着离去。在中国历史上,似乎但凡有些影响的人物,降生都不能普通了——传说蚩尤降生时母亲吞下鸟蛋;上官婉儿降生的时候,其母梦见仙人赐了她一杆秤;顺治帝降生的时候,则是漫天红光……反正似乎不平凡的人物,从一出生,就注定与旁人有异。

日渐老迈的李世珍,每日满怀期待,看着不平凡的小儿子的平凡成长,看他聪明伶俐,看他捣蛋调皮,看他在院子里的老梅树下肆意嬉戏。这个孩子从一出生,就背负着某种家族使命。那么,他真的能顺利完成这个使命吗?李世珍管不了了,也管不动了,唯一能留给孩子的,就是千万家财和一颗清明澄澈的心,让他的心底温暖而阳光。

三年后,李世珍在老宅附近的山西会馆南路,另外买了一所更宽敞气派的大宅,全家欢天喜地搬进去住。新家靠近老三岔河口,隔海相望,能看到天津旧城东门外的天后宫和玉皇阁。

新宅的格局也新巧,是个田字形,整个院落由四个小院组成,分前后两个大院,各正房、厢房十多间,另外,仓房、过厅、游廊等设施齐全华丽。

当时富户们的院内都流行建一些西洋建筑,以显示主人见多识广,时尚又有面子。

所以,新宅院子里建了洋书房:瓦顶上设有流水沟,东西两面有窗户,三层窗子,两层玻璃,一层纱窗。室内摆有一架当时还很少见到的钢琴,床架、书柜、茶几、座椅、写字台等,统统是红木打制的。洋书房台阶下面,有竹篱围成的小花园,名为“意园”。“意园”与后院游廊相通,和前院的书房、客房以及两边的厢房组成一个小巧别致的园林结构。园内有修竹盆花、山石盆景,有金鱼缸、荷花缸、石榴树,等等,安谧清静的环境中不失生气。这座大门前挂有“进士及第”匾额,过道内又悬着“文元”匾的院落,无论从外观上还是从内部格局上看,都在彰显着院主的富贵与名望。每当镖局将成箱成箱的财物从外地押进大门时,车马喧阗,人进人出,一幅主家繁华升腾的画卷油然而生。[1]

无论是将相还是白衣,童年都是一张白纸,纯粹、干净,盛满未知和美好的憧憬,底色是简单快乐的,歌词也是浅显清晰的。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只是,在多年的漂泊离乱之后,多少沧桑过眼,世事变迁。昔日的顽皮小童,成了一位翩翩公子,系家国安危,怀天下梦想,才思犹如春草层层绿,多情好似江水渺渺长。

某一天,某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儿时生活过的小院子,恍惚如梦——茅屋大树,一株老梅,年年花朵满枝头,他就和兄弟姐妹们在那大树底下玩捉迷藏。小鸟在高大的树枝上鸣叫,鱼儿在浅水里游戏,这几乎是所有的好时光。一转眼,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就溜走了,剩下的,都是承担,都是责任,纵然美好,也已失去了那种完全摒弃世俗的简单明澈。

这首歌词,很有一些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的意境和纯净: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儿时的记忆,温馨甜美,纵使天涯海角,总有那么一刻,入梦,入心。

李叔同是个才子,拥有才子的清明内心,也拥有才子的简单执着。坚守自己的内心世界,不被同化。所以,他无忧无虑、最开心、最单纯的岁月,是在思想里交会的,而不是某一个年龄段。

歌词里含了不少上海草堂的景致。比如丰子恺在《法味》一文中介绍,李叔同出家后曾与丰氏一起亲访他二十岁后在上海的住处城南草堂。“他说那房子旁边有小滨,跨滨有苔痕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立着两株两抱大的柳树。加之那时上海绝不像现在的繁华,来去只有小车子,从他家坐到大南门给十四文大钱已算很阔绰,比起现在的状况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的思慕了。他后来教音乐时,曾取首凄婉呜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 Dear Old Sunny Home(《我可爱的阳光明媚的老家》)来改作一曲《忆儿时》,其中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时对自我的描写了。”

二十岁的居住地,多年后想起来,竟然是儿时的记忆,要多纯净的心灵和顺畅的人生,才会保持如此的童心呢。

只是后来,家世良好,一切顺畅,才华更犹如那锦上花开,新崭崭鲜艳艳地铺陈开来,风流潇洒羽扇青衣,琴棋书画、篆刻、音乐、哲史,无不精通,这样的才子,若不风流桀骜,该会辜负多少人生胜景、翠黛美人心。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那不是杜牧,而是青年李叔同的写照。之后,他东渡日本,师从蔡元培,回上海后创办《文美杂志》,倡导美育,关心民生疾苦,饱含深情。几乎是突然之间,他来到虎跑寺落发为僧,盛极的人生被生生斩断,结束红尘情缘,了断骨肉亲情,专心佛法,六根斩静!

《忆儿时》不仅仅是李叔同童年的记忆,而且是他整个青春的记忆,是他整个人生的真实写照——人生从淳朴开始,中间历一番劫难,最终又归于纯粹。是的,李叔同的人生历练,从二十岁开始,在推开虎跑寺门的那一刻就结束了,此后他静心礼佛,不问尘世,一头一尾皆清朗,“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

多少人间偷暗换,几番因果轮回,李叔同一直保留着率性,深入红尘却不招惹红尘,保留着一份童年的天真和简单。他,注定是永远的传奇!

林语堂:“李叔同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

张爱玲:“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转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夏丏尊:“宗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

两百多年前的康熙年间,也有这么一位生在绮罗丛、才华清绝的贵公子,在灯下幽幽叹息: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他的人生,和李叔同有那么多相似之处,皆是富贵无忧生在绮罗丛中,才华了得风流潇洒,翩翩公子情深意重。不同的是,纳兰性德成于多情也毁于多情,到底是局限了,只给后人留下几卷华美诗词,一掬伤心清泪。李叔同却跳出来了,得于情重,却又超越情重,像贾宝玉,享受了繁华满溢、红香脆软,突然顿悟,将杂事纷扰抛开,芒鞋竹杖,一蓑风雨任平生。

说起来,纳兰性德可惜在太顺畅太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爱情,成了一生憾事。他不像李叔同,虽前半生完满,却历经乱世劫难;也不像贾宝玉,如温室娇兰,到底是承受了“哗啦啦似大厦倾”的结局。贾宝玉和李叔同的后半生,注定内心清明无碍,青灯古佛、尘埃飞尽,而纳兰性德却一生陷在红尘里,凄凉落幕,终年仅三十一岁。

童年是留在心里的烙印,虽然日久风干,逐渐模糊,但太多人,无论是富贵的、落魄的、长情的、负心的,童年终会在某一时刻,成为他们的怀念,李叔同会,贾宝玉会,纳兰性德也会。

注释

[1]此段文字资料改编自徐星平著《弘一大师》,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