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者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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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医生

主人,就在南方种植季节的第三天傍晚,审讯官助手来找医生,把她带进了上司的酷刑室。

我当时坐在医生的客厅里,用杵和臼为医生的药水磨制材料。我专心致志地工作,因此响亮而咄咄逼人的敲门声轰然响起时,我花了一两分钟才完全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去开门的路上,我打翻了一个小香炉。这既是延迟开门的原因,也是审讯官助手乌努尔可能听到咒骂声的原因。这些脏话并非针对他,我也没有睡着,甚至没有一点困意,不管乌努尔那个家伙怎么说,我相信好主人会相信我的话,因为乌努尔是个阴险而不可靠的人。

医生在她的书房里,她晚上通常都待在那个地方。我走进了医生的工作室。房间里放着两个大柜子,里面装着粉剂、药膏、药水和各种仪器,这些都是她的订单库存。里面还有两张桌子,用来放置各种燃烧器、炉子、甑子和烧瓶。偶尔她也在这里治疗病人,把这里当作手术室。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乌努尔坐在客厅等待,用已经很脏的袖子揩鼻涕,还用小偷的眼神四处打量,我则穿过工作室,敲了敲书房的门,那里也是医生的卧室。

“奥尔夫?”医生问。

“是我,夫人。”

“请进。”

我听见门内传出合上厚书的沉重响动,兀自微笑起来。

医生的书房很暗,散发着伊斯拉花的甜美香气,她习惯将那种植物的叶子放在悬于屋顶的炉子里燃烧。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当然,我对这个书房的布局比她想象的要清楚,这得感谢主人的灵感远见和英明判断。但医生总喜欢把椅子、凳子和登高取物的台阶放在人会路过的地方,因此我不得不摸索着穿过房间,来到烛光照亮的角落。医生面对着厚厚的窗帘,坐在书桌前。她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那本有手掌那么厚、前臂那么宽的日记本就放在书桌上,已经合起并锁好了。即使在那宛如置身山洞的昏暗中,我也注意到搭扣上的小链条在来回摆动,一支笔插在墨瓶里,笔帽是打开的。医生打了个哈欠,调整了她脖子上的项链,链子上挂着日记本的钥匙。

主人,想必您已经从我之前的许多报告中得知,我认为医生想把她在哈斯皮德的经历记录下来,留给故乡德雷岑的人们。

医生显然不希望别人看到她的著作,然而,通常在她给我布置了寻找资料的任务、我不得不在浩如烟海的藏书中寻找医生指定的那本书时,她会忘记我在那里。每逢这种场合,我总能瞥见她写下的只字片语。从那些内容中,我已经确定:医生在撰写日记时并不经常使用哈斯皮德语或帝国语(某些段落除外),而是使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字母。

主人想必会考虑采取措施,向德雷岑当地人核实医生所用的文字是否属于本地语言。为此,我正试图利用一切机会,尽可能记下医生日记的内容。然而这次,我错过了目睹她写下文字的机会。

我仍然希望能做得更好。我想再次恭敬地提议:暂时取走医生的日记本,让熟练的锁匠在不损坏本体的情况下将其打开,获取其秘密写作的完整副本,让事情得到解决。当医生在宫殿的其他位置,如果情况更理想——当她到城市其他地方外出时,甚至在她频繁的沐浴时,都可以很容易地做到。因为她洗澡的时间往往很长(正是趁她洗澡的时候,我从她的药袋中获取了一把手术刀,目前已经向主人呈上。我想补充的是:我小心地将行动安排在一次贫民医院视察结束后,这样那里的人就会遭到怀疑)。当然,只要主人给出英明的抉择,我将忠实执行。

医生皱着眉头打量我。“你在发抖。”她说。我确实在发抖,因为审讯官助手的突然出现令我感到不安。医生越过我,看向通往手术室的房门。我让门敞开着,这样乌努尔就能听到我们的声音。这样一来,他也许就不敢趁机做坏事了。“那是谁?”医生问。

“您问谁?夫人。”我应了一声,看着她拧上墨水瓶的盖子。

“我听到有人咳嗽。”

“哦,那是乌努尔,审讯官的助手。他是来接您的,夫人。”

“去哪里?”

“去酷刑室。诺列蒂阁下派他来的。”

她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会儿。“首席审讯官。”她平静地说,点了点头,“我有麻烦了吗,奥尔夫?”她把一只手放在日记本的厚皮封面上,似乎想提供或获得保护。

“哦,不,”我告诉她,“他请您带上您的包,还有药品。”我瞥了一眼手术室的门,以及另一头的客厅透过来的灯光。一声咳嗽从那个方向传来,听起来就像一个人等得不耐烦了。“好像很紧急。”我低声说。

“哦?你认为首席审讯官诺列蒂感冒了吗?”医生说着站了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长外套,穿上。

我帮她理好了黑色外套。“不,夫人,我猜可能是某个接受审问的人……有点不舒服。”

“我明白了。”医生套上靴子,然后直起身来。尽管早该习以为常,可我还是再次被她的体态震撼。作为一名女性,她个子很高,但也不是特别高,而且作为一名女性,她的肩膀很宽,不过我见过更强壮的女渔民和渔网女工。不,我猜她的独特之处在于举止和姿态。

我曾目睹她那诱人的身姿——一次沐浴之后,她披着纤薄的浴袍逆光站立,散发着脂粉的香气,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还举起手臂,用毛巾裹住濡湿的红色长发。我也曾在盛大的宫廷场合观察她,她身穿礼服,跳舞时轻盈优雅,表情端庄,就像受过严格训练后步入社交场合的名门闺秀。坦率地承认,我被她的外表所吸引,就像所有男人(无论年轻与否)都会被健康而美丽的女人吸引一样。然而,她的姿态中又有一些让我(也许是大多数男性)感到不快甚至感觉受到威胁的东西。也许是某种毫不谦逊的直率,再加上她虽然口头上接纳并承认男性在社会生活中公认的显著优势,但生活中又带有某种无端的幽默感,让男性心中产生令人不安的疑虑,怀疑她只是在纵容我们。

医生倾身拉开窗帘和百叶窗,让夜半的清辉洒进室内。就着窗外的微光,我注意到书桌上摆着一小碟饼干和奶酪,就在日记本的另一端。盘子上还放着她那把陈旧的匕首,暗淡的边缘沾满了油渍。

她拿起匕首,舔了一口刀刃,咂咂嘴,然后用手帕擦了一下,将它塞进了右脚靴子里。“走吧,”医生说,“不能让首席审讯官久等。”

“真的有这个必要吗?”医生看着审讯官助手乌努尔那双肮脏的手,还有他手上的眼罩。他在脏兮兮的衬衫和宽大油腻的长裤外,还套了一条沾满血迹的屠夫长围裙。那个黑色眼罩就是从皮围裙的长口袋中拿出来的。

乌努尔咧嘴一笑,露出了病态发黄的牙齿和黑洞洞的缺口。医生皱了皱眉。她的牙齿均匀整齐,以至于我第一次看到它们时,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是一副精美的假牙。

“这是规矩,”乌努尔盯着医生的胸口说。她把长外套的前襟合上,遮住了衬衫,“你是个异邦人。”他告诉她。

医生叹了口气,瞥了我一眼。

“夫人虽是外国人,”我态度强硬地告诉乌努尔,“但几乎每天都在为国王延续生命。”

“无所谓,”那家伙耸了耸肩,又吸了吸鼻子,还想用眼罩揩鼻涕。但他注意到医生脸上的表情,转而用了衣袖,“这就是命令。”他瞥了一眼门,“我赶时间。”

我们来到宫殿下层入口。身后的走廊通往西翼厨房和酒窖门外那条人迹罕至的通道。这里很黑,顶端只有一个狭窄的圆形采光井,在我们几个和那扇高大锈蚀的金属门上投下了尘土飞扬的光亮。走廊的更远处,只有几点昏暗的烛光。

“很好,”医生稍稍俯下身子,故作姿态地看了看眼罩和乌努尔的双手,“但我不戴这东西,你也别想把它系在我脑袋上。”她转过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条干净手帕递给我。“你来。”

“可是——”乌努尔正要开口,却被门后传来的铃声吓了一跳。于是他背过身子,骂骂咧咧地把眼罩塞回了口袋里。

在乌努尔开门时,我给医生系上了带着香味的手帕。随后,我一手拎着医生的包,另一手牵着她走进门去,穿过了许多曲折的台阶、大门和通道,前往诺列蒂阁下等待的密室。走到一半时,前方再次传来铃声,我感到医生也吓了一跳,手心还冒了点汗。我承认,我自己也并非完全淡定自若。

我们弯腰穿过一个低矮的门洞(我把手轻轻放在医生头上,示意她弯下身子,她的头发十分光滑),走进了首席审讯官的密室。这地方有股刺鼻而且疑似有害的气味,还掺杂着烧焦的肉味。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那些气味强行挤进鼻孔,渗透了肺叶。

门洞之后是个宽阔的空间,由一盏盏杂乱无章的古老油灯照亮。灯光在各种大桶、盆子、桌子、其他工具和容器上投射出病态的蓝绿色光辉,其中有些是人形的,但我都不屑于仔细查看,尽管它们都像阳光吸引花朵一样吸引着我瞪大的眼睛。一个高大的火炉制造了更多光线,它位于一个悬挂的圆柱形烟囱下面。炉子旁边有一把钢铁箍制成的椅子,一个苍白、瘦弱、赤裸的男人被固定在上面,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整张椅子被外侧支架倾斜过来,那个人呈现出正在做前滚翻的姿态——他跪在半空中,背部与上方宽大的采光井铁网平行。

首席审讯官诺列蒂站在那个道具和宽大的工作台之间,台上摆着各种金属碗、罐和瓶子,以及一系列可能源自泥瓦匠、木匠、屠夫和外科医生工作场所的工具。诺列蒂摇晃着他那硕大而带有疤痕的灰发脑袋,粗糙而多筋的手搭在胯部,紧紧盯着受审者干枯的身体。那个不幸的家伙所在的金属装置下方有个宽大的方形石盘,石盘一角开了排水孔,里面蓄满了血一样的深色液体。黑暗中的白色长条形物体有可能是牙齿。

诺列蒂听到我们走近,转过身来。“总算来了。”他恶狠狠地说,先是盯着我,然后看向医生,最后是乌努尔(我注意到,当医生把手帕塞回外套口袋时,他也装模作样地叠起了原本应该用来蒙住医生眼睛的黑色眼罩)。

“我的错。”医生理直气壮地说,径直走过诺列蒂,在他身后弯下了身子。她皱起眉,抽了抽鼻子,然后走到那个装置旁边,一只手扶着铁椅,将它吱吱嘎嘎地转回原位,让受审者恢复正确的坐姿。那家伙看起来情况很糟糕。他面如死灰,皮肤上可见烫伤,嘴和下巴已经塌陷,每只耳朵下方都有一小股干涸的血迹。医生伸手穿过铁箍,试图掀开他的一侧眼睑。那人发出了低沉可怕的呻吟。接着是一阵抽泣、撕扯的响动,那人又发出了低哑的嘶吼,继而变成破碎的、有节奏的呼噜声。也许是他在呼吸。

医生倾身向前,仔细查看那人的脸,随后轻叹一声。

诺列蒂嗤笑道:“你在找这些吗?”说完,他向医生示意了摆在她旁边的小碗。

医生只匆匆扫了一眼,但还是对审讯官微笑了一下。她把铁椅子转回之前的位置,绕到后面查看笼中人的后背。她拉开几块沾满鲜血的布片,又皱了皱眉。感谢上苍让那副光景朝向了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祈祷医生接下来不管做什么,都用不着我帮忙。

“有什么问题吗?”医生问了一句。诺列蒂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呃,”首席审讯官顿了顿,继而说,“你没看见吗?他的屁眼血流不止。”

医生点点头。“你一定是让火钳变得太冷了。”她随口说完,便蹲下身子,打开随身带来的包,把它放在排水盘边。

诺列蒂走到医生身边,居高临下地弓着身子,凑到她耳边说:“这事怎么发生的不关你的事,女人。你的任务是把这个浑蛋治好,让他能继续接受审问,说出国王想知道的事。”

“国王知道吗?”医生抬起头来,貌似天真地问道,“这是他下的命令吗?他知道这个不幸之人的存在吗?还是卫队司令阿德兰认为,如果不让这个可怜虫受苦,王国就会覆灭?”

诺列蒂站了起来。“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他气恼地说,“你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可以出去了。”他再次弯下腰,凑到医生耳边,“还有,永远不要提什么国王或卫队司令。我就是这里的国王,现在我奉劝你做好自己的事,好让我做我的事。”

“这就是我的事,”医生不慌不忙地说,毫不理会身旁那个高大男人的威胁性姿态,“如果我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以及如何做的,也许能更好地治疗他。”

“哦,我可以演示给你看,医生,”首席审讯官抬起头,朝他的助手眨了眨眼睛,“咱们有专门为女士准备的特殊待遇,对不对,乌努尔?”

“我没时间与你调情,”医生冷笑着说,“只需要告诉我,你对这个可怜虫做了什么。”

诺列蒂眯着眼站起身来,从炉子里抽出一把火钳,带出一片火星。它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尖端很宽,就像一把小平铲。“刚才,我们用了这个。”诺列蒂笑了起来,面容被柔和的橙黄色光辉照亮。

医生看了看火钳,又看了看审讯官。随后,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受刑人的臀部的某个东西。

她问:“他之前血流得厉害吗?”

“跟撒尿似的。”首席审讯官说完,又对助手挤了挤眼睛。乌努尔很快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那最好把这东西留在里面,”医生喃喃自语,站了起来,“如此享受工作想必是件好事,首席审讯官先生,”她说,“然而,我认为你已经杀了这个人。”

“你不是医生吗,治好他!”诺列蒂说着向她逼近一步,手中还挥舞着那把烧红的火钳。我不认为他有意威胁医生,但我注意到医生的右手开始挪向靴子。藏着匕首的那只靴子。

她抬头看了一眼审讯官,没去在意那把发红的铁钳。“我会给他一些或许能让他恢复的东西,但他很可能已经献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如果他死了,不要怪我。”

“哦,但我会的。”诺列蒂平静地说着,把火钳塞了回去。一小片煤渣溅到石板地面,“你要确保他活着,女人。你要确保他能说话,否则国王会知道你没能完成本职工作。”

“毫无疑问,不管我怎么做,国王都会知道的,”医生说完对我笑了笑,我紧张地回以微笑,“还有卫队司令阿德兰,”她补充道,“也许我会亲口告诉他们。”她把铁座椅上的人摆正,打开包里的一个小瓶,用木勺在瓶里刮了一圈,然后打开那人满是血污的嘴,在他的牙龈上涂了一些药膏。他再次发出呻吟。

医生站到一旁观察了片刻,然后走到火炉前,把木勺扔了进去。木头很快便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看向诺列蒂。“有水吗?我是说干净的水。”

首席审讯官向乌努尔点点头,后者消失在阴影中,片刻后端来一个水碗。医生在里面洗了手。她用刚才蒙眼的手帕擦拭双手时,铁椅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剧烈挣扎了一会儿,然后身体一僵,彻底瘫软。医生走向他,想试探他颈部的脉搏,但是被诺列蒂拍开了。诺列蒂发出一声愤怒而不耐烦的吼声,穿过铁箍,将手指放在受审者的颈动脉上。医生曾经告诉我,那是检测一个人生命力的最佳位置。

首席审讯官站在那里,气得发抖,他的助手则注视着这一切,脸上满是忧虑和恐惧。医生的表情混杂着冷酷的轻蔑和戏谑。诺列蒂突然转过身来指着她。“你!”他咆哮道,“你杀了他。你不想让他活着!”

医生不以为然,慢悠悠地擦着手(尽管在我看来,那两只手已经被擦得很干了,而且还在颤抖)。“首席审讯官先生,我许下的誓言是拯救生命,而不是夺取生命,”她平静地说,“至于后者,我通常交给别人处理。”

“那东西是什么?”首席审讯官迅速蹲下身子,扯开医生的包,掏出她刚才用过的药膏小瓶,拿在手上晃了晃,“我问你,这是什么?”

“一种兴奋剂,”医生说着将一根手指伸入小瓶中,沾了一点柔软的棕色凝胶,让它在火光中闪烁,“你想试试吗?”她把手指伸向诺列蒂的嘴。

首席审讯官一把将她的手推了回去,让药膏靠向医生自己的嘴唇。“不,你来试吧。就像你对他做的那样。”

医生挣开诺列蒂的手,平静地抬起手指,把棕色的凝胶涂抹在上牙龈。“味道苦中带甜,”她用教我时的语气说,“效果持续两到三个小时,通常没有副作用,但如果患者受到严重惊吓并极端虚弱,用药后很可能会痉挛,有极小的概率致死。”她舔了舔手指,“儿童用药会产生严重的副作用,几乎不可能恢复,因此绝不建议使用。凝胶由一种两年生植物的浆果制成,这种植物生长在德雷岑最北部群岛中一座荒凉的半岛上。它相当珍贵,通常以溶液形式使用,在那种形态下,它的药效也是最稳定和最持久的。我有时用它来治疗国王,他认为这是我比较有效的处方之一。现在,这东西已经所剩无几,我不愿把它浪费在那些无论如何都会死去的人身上,也不愿意浪费在我自己身上,但你坚持要这样做。我想,国王应该不会介意的。”(主人,我必须向您澄清,据我所知,医生从未在国王身上使用过这种特殊的凝胶,而且她还有好几罐,我也不确定她是否曾用它来治疗病人)。医生闭上了嘴,我注意到她舔了几下上牙龈。接着,她笑了。“你真的不来点吗?”

诺列蒂一时间什么也没说。他那张宽大的黑脸微微蠕动,仿佛在嚼舌头。

“把这个德雷岑巫婆带走,”最后,他对乌努尔下令,然后转身离开,去踩火炉的风箱。随着一阵嘶嘶声,炉子迸发出金色的光芒,火星冲向烟囱。诺列蒂瞥了一眼铁椅上的死人,“然后把这浑蛋带去泡酸澡。”他又吼了一句。

我们走到门口时,首席审讯官仍在有规律地踩着风箱,同时喊了一声:“医生?”

乌努尔打开门,从围裙里翻出黑色眼罩。医生转过身,看着他问道:“怎么了,首席审讯官?”

他瞥了我们一眼,继续笑着烧炉子。“你还会再来的,德雷岑女人,”他轻声说着,双眼在金色炉火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下一次,你可别想走出去。”

医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低下头,耸了耸肩。“你可能会出现在我的手术室里,”她抬头告诉他,“我保证,你会得到我最悉心的照料。”

审讯官背过身,朝火炉啐了一口,狠狠踏在风箱上,给死亡的火焰注入了活力。我们被助理乌努尔送出了矮门。

两百次心跳后,我们在通往宫殿其他位置的高大铁门前见到了等待已久的王室仆从。

“沃希尔,我的背又不行了。”国王翻过身,仰躺在宽大有顶的四柱床上。医生先是卷起自己的袖子,然后翻开国王的外袍和内衫。此时此刻,我们站在国王奎斯的寝宫内,这里是埃芬兹的内院,而埃芬兹则是国王在哈斯皮德斯王国的首都哈斯皮德城的冬季行宫。

这里已经成为我经常来往的地方,实际上也是我经常工作的地方。必须承认,正因为这样,我总会忘记自己能够身处此地是何等荣幸。但当我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时,我就会想,伟大的神啊,我这个没落家族的孤儿竟然有幸面见敬爱的国王!不仅可以经常见到,而且充满了私密性!

主人,每当这种时刻,我都会用尽灵魂深处的力量感谢您,因为我知道,正是您的仁慈、智慧和慈悲把我放在了如此荣耀的位置上,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托给我。请放心,我将继续全力以赴,不辜负这份信任,圆满完成任务。

国王内侍威斯特带领我们走进卧房。“您还有何吩咐,先生?”他弓着高大的身躯问。

“暂时没有了,退下吧。”

医生坐在国王床边,用她强壮、灵巧的手指为国王揉捏肩膀和背部。她让我捧着一罐气味浓郁的药膏,自己不时用手指蘸取一些,涂在国王宽大、多毛的背上,再用掌心慢慢揉搓,让药膏渗进浅金色的皮肤中。

我坐在那里,旁边放着医生敞开的包。我注意到,她在密室里用来治疗那个可怜虫的棕色凝胶仍旧打开着,放在一个设计巧妙的托架上。我将手指伸进药瓶。医生注意到我的动作,迅速伸手阻拦,拽开我的手,轻声说:“奥尔夫,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做。把瓶子盖上就好,小心点。”

“沃希尔,那是什么?”国王问。

“没什么,先生。”医生说着双手按住国王背部,前倾用力。

“哎哟。”国王喊了一声。

“主要是肌肉紧张。”医生轻声说着,甩了一下脑袋,让滑落到脸侧的头发回到肩上。

“我父亲从未遭受过这样的痛苦,”国王对着他的金线枕头黯然说道,他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织物和羽毛,显得更加低沉。

医生飞快地朝我笑了笑。“先生,您说什么?”她说,“您是说先王从未接受过我这样笨拙的护理吗?”

“不,”国王闷哼道,“沃希尔,你知道我的意思。他从来不需要忍受背痛、腿抽筋、头痛、便秘,他无须忍受任何疼痛。”当医生在他的皮肤上推来推去时,他沉默了一会儿,“父亲从来没有遭受过什么。他从来没有——”

“经受过哪怕一天的病痛。”医生开了口,与国王同时说出那句话。

国王笑了起来。医生又对我笑了笑。我捧着药膏,在那一刻感到莫名的快乐,直到国王叹息着说:“啊,沃希尔,如此甜蜜的折磨。”

这时,医生暂停了手底的动作,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甚至有点蔑视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