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夏去秋来,我每日忙于繁杂事务,曾几何时,甚至一度中断了《无字碑》的创作进程,对梅有财的事情也就渐渐淡忘。直到有一天,范清章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梅有财病倒了,而且十分严重,希望我能抽时间一起去探望。
那日午后,我和范清章再次来到梅有财家中,他躺在炕上刚刚睡着。几个月不见,老人变得枯瘦如柴,判若两人。梅大娘说他近期总是腹泻,开始以为是天气渐凉导致,后来越闹越厉害,浑身无力,吃不下饭,这几日已很少下床。医生诊断后结论是:枪伤复发导致肠道病变。
枪伤复发?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梅有财头顶那道蜈蚣状的疤痕,可头顶上的疤痕也不至于导致肠胃功能病变呀。
梅大娘看出我的疑惑,叹息一声,轻轻挽起有财的右裤筒,露出右腿肚上一块铜钱大的疤,解释说:“这是三八大盖留下的枪眼。”又掀开他左肩部衣服,只见肩胛骨处凹进茶杯口大的一个坑,低声道:“这是炮弹皮子崩去一块肉。”接着拨开他头顶的长发,喃喃着:“这颗子弹再低一点就要他的命了。”最后慢慢解开他的衣扣,裸露出整个胸膛。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梅有财的小腹部有个碗口大的疤,狰狞得像一个恶鬼的嘴脸,看了让人心惊。梅大娘则是出奇的平静:“这是手榴弹崩的,当时肠子流了一地,他自己又塞了进去。”
看完伤口,我们蹑手蹑脚来到外屋,梅大娘又说:“他身上大小伤疤共有7处,每到四更时准会痛醒。俺说你疼就叫出声来,会好受些,可他这人能忍耐,从不叫唤,实在受不了就咬着手、捂住嘴,鸡打鸣的时候才慢慢不痛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俺就这样每天陪着他坐到天明。”
屋里的空气凝固一般,寂静得可怕,我完全为梅有财的遍体鳞伤所震惊。过了许久,我打破沉默:“那么究竟为什么要隐瞒这一切?”
梅大娘轻叹一声,缓缓地说:“事到如今,俺也不再瞒着你们。有田是俺的第一个男人,1946年底渤海区‘大拥参’时,有财和有田都当了兵。一年后部队传回消息,有田牺牲了。又过了一年,有财悄悄回到了梅庄,脑袋、肚子、小腿和肩膀上到处是伤,躺了几个月才算捡回一条命。俺说你为革命负了伤,政府就应该管你的生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坚决不去申请伤残补助。对于他和有田参军去了哪里、怎么负的伤,他从不对人讲,俺到现在也是蒙在鼓里。这几年他的伤口越来越痛,又没有钱去大医院。俺实在没办法,就寻思着能不能办个伤残证。胳膊没伤着骨头不算数,肚子上的伤算不算?俺打土改时就是妇女主任,积极了一辈子,但凡有点办法也不想给领导添麻烦。到老了,为自己的事找政府,丢人呀!”
我的心里十分难受,只能安慰道:“这些伤毕竟太久远了,要想重新申请伤残,首先要证明是和敌人作战负的伤,所以必须要把大叔当兵的情况一五一十讲出来。”
梅大娘道:“那就从俺和有田的婚事说起吧。俺娘家姓黄,小名叫柳叶,爹娘死得早,从小就到有田家当童养媳。日本人投降后,成亲的日子都订好了,可那年冬天,八路军359旅招兵队到了宁津,从此俺们的命运彻底发生了改变……”
梅大娘抬起头,原本忧郁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光。她那缓缓中略带磁性的声音,犹如穿越时空的咒语,把我带到战火纷飞的倥偬岁月,不经意间揭开了一段渤海铁军波澜壮阔却又鲜为人知的西征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