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转眼过了清明,我再次到宁津县出差。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梅有财头顶上那道恐怖的伤疤,耳边一遍遍回响着我父亲对他的评价:“胆大心细,枪法准确,有过硬的军事素质。”我在撰写《无字碑》过程中,采访过众多身经百战的老兵,其中不乏具有传奇经历的战斗英雄。战例和常识告诉我,如果没有两挺以上轻重机枪同时射击,是很难压制住上海刘行外围防御阵地钢筋水泥地堡上下两个射孔的火力;特别是对于一个没有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担架队员来说,在接连牺牲3个机枪手的情况下,要想做到这一点,无疑是天方夜谭。如果这一切千真万确,那他一定曾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可令人费解的是,梅有财既然现在生活极端窘困,那么为何又刻意回避和掩饰这段有助于获取伤残补助的战斗经历?
好奇心折磨得我彻夜难眠。
我是科班历史专业的学生,真正的历史学者都是一根筋:发现疑点,极力求证,事实越模糊,就越痴迷于弄清真相,如同吃了大烟欲罢不能,或者叫“不到黄河不死心”。很不幸,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一根筋”。
第二天清晨,我不由分说拉上范清章,直奔梅有财老家而去。
梅有财家住城西10多公里的梅庄。这个小村柳树甚多,村里村外,绿荫蔽日,尤其是夏秋时节,远远望去,恰似橙黄的田野里支撑起一把把巨伞,衬映着天边的浮云,颇有诗意。
宁津人自古便有栽柳的习惯。相传明朝永乐年间燕王朱棣扫北,大军所到之处,片甲不留。一日途经宁津城北青龙镇,见一农妇抱大携小,逃于荒郊,有位军官甚感奇怪,便问其故,答曰:“抱者继子,携者亲生。”军官感其义,令其门前插柳为记,可免一死。农妇回村后遂遍告邻里,于是家家插柳。次日周边村庄果然皆遭涂炭,唯有该村躲过一劫。从此,青龙镇改名“大柳镇”,家家户户便有了开春栽柳的传承,最初只是为了纪念农妇义举,后来慢慢演化为一种乡土习俗和心灵寄托。
梅有财对我的来访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只是不停地搓着双手憨笑。他老伴虽然年过8旬,但耳聪目明,谈吐得体,倒像是见过世面的女人。有财家的院子不大,3间土坯屋已很破旧,冲门是张八仙桌,墙上两个塑料相框里挂满照片,其中一张黑白照片里有对青年男女,依稀看出是梅有财和梅大娘,初看没有异样,但仔细观察,就瞅出了问题。过去农村人照相讲究男左女右,照片中却是男右女左,而且两人相距甚远,再则有财一身戎装,显然是个军人;尤其蹊跷的是,紧贴着梅大娘左胳膊的地方被齐刷刷剪去一块;更为重要的是,过去照片的左上角都有日期落款,这张照片却是一片空白。
我便问这张照片是哪年照的,梅有财回答是刚解放时照的。这个答案很有意思,通常我们说大陆是1949年解放,而宁津县早在1946年便已经是解放区,那么梅有财所说的解放是1946—1949年期间的哪一年我无法判断。我又问照片左边为何剪去一块,有财支支吾吾回答是抽烟时不小心烧焦了,剪齐为了好看。我明知他在搪塞,又不便点破,正要转移话题,不想有财8岁的重孙子在一旁高声说他知道剪去的那一半照片藏在哪里。没等有财拦住,孩子便吱溜爬上炕沿,手脚麻利地打开炕箱,从箱底捧出一个精致的木制首饰盒,打开盒盖,翻出半张照片,殷勤地递到我的手中。
我把两张半截照片对齐,果然是一张完整的照片。原来紧挨着大娘左边坐着一个光头小伙子军人,再向左还站着一个老头,和这位光头军人十分相像,一看便知是爷儿俩。4个人放一起就看出了门道:光头军人和梅大娘紧挨着坐中间,明摆着是主角;老头和有财一边站一个,显然是陪衬;剪去照片的左上方果然发现了落款日期——1947年10月于德州。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脑海里涌现出一连串疑问:难道1947年10月梅有财曾经是军人?可为什么1949年5月又变成支前民工团的担架队员?从照片座次及几个人的神态表情看,梅大娘和光头军人更像是夫妻,可为什么又要把他剪掉并藏匿起来?众多疑问在心里翻腾着,我竟脱口问道:“他是谁?”
老两口面面相觑。半晌,有财支吾道:“那是俺从小一块长大的堂弟,叫梅有田,参军打老蒋牺牲了,他爹只有有田一棵独苗,无依无靠,俺从小没爹没娘的,就把他当亲爹伺候着养老送终。现在人老了,看见照片就想起过去的事情,心里难受,便藏了起来。”说罢,他便岔开话头,再不提此事。
留下吃午饭是临时决定的,我是想寻机进一步窥探梅有财的秘密。有财很高兴,拿出半瓶宁津自产的“又一春”白酒。我胃不好,从不饮酒,他略有遗憾,便与范清章对饮起来。酒瓶很快见底,两位老人都有点小晕,便黏黏糊糊讲起战争年代的往事。
范清章说我父亲当年是神枪手,使一把德国造的大镜面匣子枪,指那打那,百步穿杨。梅有财却说指导员从来不使短枪,上了战场最喜欢用汤姆逊,那家伙火力猛,败火。范清章又说当年他背的小马枪缺零件,一上战场就卡壳。有财说那枪没毛病,是你太紧张,5发的弹匣你老压6发子弹,子弹弹不出来,不卡壳才怪呢。范清章有些不服气,说你端的是歪把子自然不卡壳,一扣扳机,一梭子出去,那叫一个痛快。梅有财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听你就是外行。歪把子枪管热了最爱卡壳,打刘行俺使的是捷克式。”范清章强词夺理道:“反正就你小子运气好,前面牺牲的几个机枪手把地堡里的敌人打懵了,你小子捡了现成便宜。”梅有财振振有词道:“捷克式是20发子弹弹匣,牺牲的机枪手是新手,打完了子弹才换弹匣,地堡里的敌人乘他们换弹夹时反击,这才要了他的命。有经验的机枪手往往不等弹匣打空就换弹匣,这样敌人摸不清你的射击规律,不敢轻易还击,这既确保了不间歇火力压制,同时也保证了自身的安全。”
听话听音,这梅有财当年哪像抬担架、推小车的民工团队员,分明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特战队员。
范清章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一把抓下有财头上那顶破棉帽:“奶奶的,你本事这么大,怎么还让俺来求咱大侄子?”梅有财顿时满脸通红,半闭着的左眼突然睁开,射出一道寒光,可瞬间又耷拉下眼皮,嘟囔道:“是你非拉着俺去的。”
说话间,有财的小儿子从外面回来,进门就嚷:“邪门了,那人又悄悄来上坟了。他还真准时,隔两年来一次,不是7月15就是清明节,再不就是俺爷爷的忌日。这次供的还是驴大肠,看样子知道俺爷爷好这一口。也不知是谁这么孝顺,不会是俺有田叔显灵吧?”
梅大娘把脸一沉:“胡说!你有田叔都死了几十年了,显什么灵?这是你爷爷一辈子积德行善有人缘,十里八里还有人念着他的好呢。”
梅有财显然曾经是军人,而且毫无疑问是一名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的老兵,可为什么又脱离部队变成地方的担架队员?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一直刻意回避这段当兵经历?既然梅有财能为堂弟梅有田的父亲养老送终,说明他和梅有田关系非同一般,可为何又不愿让后人知道梅有田的存在?梅大娘和这两个男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60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让梅有财如此难以释怀?
离开梅庄,我带着满腹疑问请教范清章。
范清章同样也是一头雾水。他以前从未听说过梅有田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梅有财有过当兵经历。他们两人是在大军南下途中相识的,此后几十年交往并不多。范清章就是个热心肠,偶然得知梅有财身体不好,日子拮据,便四处托人找关系想给他弄点困难补助。不过范清章说,他依稀记得1947年渤海区第一次掀起“大拥参”热潮时,宁津县村村发动,户户报名,曾经将几千翻身农民送到庆云县训练,后来这批新兵编入哪支部队,又去了哪里,便不得而知。
那几年,因为撰写《无字碑》一书,所以我对解放战争期间渤海军区的部队番号及其走向十分熟悉,却第一次听说1947年宁津县“大拥参”时一次走过几千新兵。后来我在庆云县采访华野第10纵队老战士时,专门请教过时任庆云县史志办的毛琳主任,她长期致力于庆云党史和地方志研究,也只是模糊听说1947年庆云县似乎训练过一批外来新兵,但同样不知晓这支部队的来龙去脉。
那么,这支在庆云县集训的神秘部队是否就是梅有财曾经所在的部队?集训之后又开拔去了哪里?党史、军史上为什么对此没有任何记载?又是什么原因导致梅有财闭口不谈这支部队和他从军的经历?
这一连串的疑问勾起我更加强烈的好奇心,让我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