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天以后,赌博骗子被释放了。他们没法证明他的罪行。他和施泰纳像老朋友似的告了别。赌博骗子曾借机用教他学生卡切尔的方法完成了对施泰纳的教学。他送给施泰纳一副纸牌,作为临别时的礼物,于是施泰纳就开始教克恩。他教他玩斯卡特[1],玩爵斯[2],玩塔罗牌[3],玩扑克——在侨民中间玩斯卡特,在瑞士玩爵斯,在奥地利玩塔罗牌,所有别的时候玩扑克。
两星期之后,克恩被传唤到楼上。一个警察带他走进一间屋子,有个中年人坐在那里。这个地方好像大得厉害,而且灯火辉煌,弄得克恩不得不把眼睛眯缝起来。他对于牢房反而已经习惯了。
“你叫路德维希·克恩,学生,没有国籍,1916年11月30日生在德累斯顿,是吗?”那个人漫不经心地问,朝一份文件瞟了一眼。
克恩点点头。他的喉咙突然干燥得说不出话来。那个人抬起头来望着。
“是的。”克恩嘶哑地说。
“你没有报告警察局就在奥地利住下来了……”
那个人急匆匆地看完了案卷。“你被判十四天拘留,现在已经满期了。你要从奥地利被驱逐出去。不准回来,否则要判以监禁的处分。这是驱逐出境的正式命令。你在这里签个字,证明你已经收到这个命令,而且知道回来是要受处分的。就签在右面。”
那个人燃上一支烟卷。克恩着魔似的望着那只抓着火柴的、肥胖的、青筋很粗的手。过两小时,那个人会把办公桌锁上,走出去吃饭。之后,他也许会玩一局塔罗牌,喝几杯葡萄酒。十一点左右,他会打个呵欠,付了账,说道:“我已经累了。我要回家去睡觉了。”家,睡觉。那时候,边境上的森林会隐蔽在黑暗、怪异和恐惧中,而消失在里边的——孤独、颠踬而疲乏,怀着想见别人却又怕见别人的感觉——将是名叫路德维希·克恩的微小而摇曳的生命火花。之所以有这样的不同,是因为一张所谓护照的纸把他跟这个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讨厌的官吏划分开了。他们的血液有着同样的温度,他们的眼睛有着同样的构造,他们的神经对刺激起同样的反应,他们的思想在同样的理路上奔跑——然而一道深渊却把他们分隔开来,两个人便没有一点相同之处了。这个人的满足是那个人的苦痛,一个是占有者,一个是被夺者,把他们分隔开来的深渊仅仅是一张纸,那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几个毫无意义的日期……
“签在右面,”那个警官说道,“连名带姓。”
克恩定一下神,把姓名都签上了。
“你愿意走哪条边境?”警官问。
“与捷克的边境。”
“好。你就在一小时内离开。有人会把你押送到那边的。”
“我还有一点东西放在我住的地方。我可以去拿吗?”
“什么东西?”
“几件衬衫什么的。”
“好。你就告诉那个押送你到边境去的警士。你不妨在路上停一停。”
那警官把克恩带下了楼,又把施泰纳带了上去。
“怎么样?”“鸡”关切地问。
“一小时内我们就要离开了。”
“耶稣基督!”波兰人说,“那么又要搞那套欺诈勾当了。”
“你难道宁愿待在这儿吗?”“鸡”问。
“假如吃得好些,而我还能弄到这么一个警卫的小差使,我倒是很高兴住在这儿呢。”
克恩掏出手帕,尽可能把衣服拂拭干净。穿了两个星期,他的衬衫已经脏极了。他把一直仔细保护的衣袖卷起来。那个波兰人瞅着他。“过一两年,这一切……一切都会一样了。”他预言道。
“你打算去哪儿?”“鸡”问。
“捷克。你呢?去匈牙利?”
“瑞士。我已经考虑过了。走吧,设法让他们从那边把我们推到法国去。”
克恩摇摇头。“不,我要设法去布拉格。”
过了几分钟,施泰纳也被带回来了。“那天我们被捕的时候,揍我的那个警察,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他问克恩。“利奥波德·萨弗。他住在特劳底诺巷二十七号。那是他们念给我听的,作为案卷的一部分。当然,那里面没有提起他揍我的事,只说是我威胁了他。”他望着克恩,“你认为我会忘记那个名字和住址吗?”
“不,”克恩说道,“当然不会。”
“我不会的。”
刑事科一个穿便衣的人把施泰纳和克恩带了出去。克恩兴奋得很,一出那幢房子,就不由自主地立定下来。映入他眼帘的景色,仿佛南方的和风一样使人得到抚慰。天空蓝幽幽的,房子上空露出第一缕暮色,山形墙上映着残阳的最后一抹红光,多瑙河闪闪烁烁,明晃晃的公共汽车或急匆匆地回家,或在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缓缓行驶。一群衣着光鲜的姑娘,哗笑着匆匆走过。克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
“我们走吧。”那警察说道。
克恩瑟缩了一下。他注意到一个行路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于是他不好意思地沉下眼睛,往自个儿身上打量着。
他们沿马路走着,那个警察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咖啡馆前面,桌子和椅子已经放好了,到处都有人坐着,又说又笑地谈着。克恩耷拉着头,开始加快了脚步。施泰纳带着和蔼的嘲笑朝他看:“哦,孩子,那不是给我们享受的,嗯?那一类东西。”
“不是的。”克恩答道,把嘴唇抿紧了。
在寄寓的地方,那位房东太太一半懊恼一半同情地接待了他们。她马上把东西给了他们,一点也没有少。克恩还在牢房里的时候,曾经下过决心要换一件干净的衬衫,可是这会儿在街上走了一圈,便决定不换衣服了。他把那只破破烂烂的旅行手提包夹在胳膊底下,向房东太太道了谢。
“我很难过,给你招来了那么多的麻烦。”他说。
房东太太岔开了那个话题。“请你保重,”她说,“还有你,施泰纳先生。你们打算往哪儿去呢?”
施泰纳做了一个表示漫无目标的手势。“还不是边境的那一套,从这个丛林到那个丛林。”
房东太太站着迟疑了一会儿,随后轻快地走到一个形似中世纪堡垒的胡桃木碗橱那儿。“喝杯酒,祝你们一路平安——”
她拿出三个酒杯,一瓶酒。
“梅子白兰地吗?”施泰纳问。她点点头,也递给警察一杯。那警察捋了下唇髭。“总之,我们这批人也不过是奉行公事罢了。”他解释道。
“当然。”房东太太又给他斟满一杯。“你为什么不喝啊?”她问克恩。
“我不能喝,”克恩说,“空着肚子不能喝。”
“原来是这个道理。”房东太太仔仔细细地将他端详了一番。她那张冷酷而肥胖的脸这会儿却出乎意料地柔和了。“老天爷,他还在发育。”她自言自语地说。“弗兰婕,”她唤道,“拿一块火腿面包来。”
“谢谢,那可不需要。”克恩红着脸,“我实在不饿呢。”
女用人送来了一块厚厚的火腿面包。“不要装腔作势了,”房东太太说,“吃了吧。”
“你要分一半去吗?”克恩问施泰纳,“我太多了。”
“别说啦,吃吧。”施泰纳说。
克恩吃了那块火腿面包,喝了一杯白兰地,大家才告辞出来。他们搭电车出城。克恩突然觉得很疲累。车轮的辘辘声弄得他只想打瞌睡。仿佛在梦里,他看见一座座房子飞闪过去,工厂、街道、种着高大胡桃树的旅馆草地、笼罩在浅蓝色暮霭中的田野。他吃得饱饱的,仿佛喝醉了酒似的。他的思想变模糊了,被梦境掩盖起来——梦见一座掩映在开花的胡桃树林中的白色房子,几个穿晨服的严肃的人组成了代表团,走过来递给他一卷光荣的公民权状,还有一个穿制服的独裁者,双膝下跪,哭泣着哀求他饶恕。
他们到达关卡,天色差不多黑了。那个刑事科的警察将他们移交给关卡的人,然后穿过淡紫色的暮霭,磨磨蹭蹭地走回去了。
“时间还太早,”一个拦住车辆并上去搜查的工作人员这样说道,“最好的时间是九点半左右。”
克恩和施泰纳在门前一张长凳上坐下来,望着开过来的一辆辆汽车。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个关卡工作人员出来了。他顺着一条小道把他们带到关卡右边。他们穿过一片发出强烈的、被露水沾湿的泥土味儿的田野,经过几幢窗子里亮着灯光的房子和一片丛林。没隔多久,那工作人员便立定下来。“你们就打这儿前进吧。一路靠左走,这样可以被树丛遮藏起来,一直走到莫拉瓦河那儿。眼下河水不太深。你们涉水过河很容易。”
两个人动身走了。周遭十分沉寂。不大一会儿,克恩向四下里望了望。那个关卡工作人员成了一个映衬着夜空的黑乎乎的剪影。他在注视他们。他们便往前走了。
到了莫拉瓦河岸坡,他们便脱掉衣服,将东西捆成一个包裹。河水像是沼泽,看上去一片黄褐和银白。天空里亮着星星,还有偶尔被月亮冲破的云朵。
“让我先走,”施泰纳说,“我的个子比你高。”
他们在水里走着。克恩觉得冷水在他身体四周偷偷地涌起来,仿佛永远不会放开他似的。在他前面,施泰纳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路摸索着前进。他把背包和衣服举过头顶。月光照耀着他那宽阔的肩膀。走到河中心,他才停住脚步,向四下里眺望。克恩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他微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他们从对面岸坡上爬起来,赶忙用手帕把身体抹干。于是他们穿好衣服,往前走去。过了一会儿,施泰纳停住脚步。“现在,我们已经越过边界了。”他说。被树丛筛下来的月光一照,他的眼睛看上去亮闪闪的,几乎跟玻璃一样。他望着克恩。“这儿的树难道有什么不同?还是风的气息不一样?这些星星难道不是同样的星星?这儿的人难道死也死得两样吗?”
“不,”克恩说,“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样。可是我就觉得有点儿不相同。”
他们在一棵老榉树底下找到一个地方,掩蔽起来。前面横着一片微微倾斜的草地。远处闪烁着斯洛伐克某个村子的灯光。施泰纳打开背包,寻找烟卷。他朝克恩的手提包瞟了一眼。“我觉得比起手提包,背包来得更实用,那东西不太惹眼。人家会当你是一个没恶意的徒步旅行者。”
“徒步旅行者他们也要检查,”克恩说,“只要看去是很穷苦的,什么人都要受检查。还是乘汽车最好。”
他们燃上了烟卷。“过一个钟头我就要回去,”施泰纳说,“你呢?”
“我要设法去布拉格。那边的警察都不怎么坏。很容易被准许住上几天的。几天过后,我看情形再说。也许我会找到父亲,他可以帮助我。我听说他就在那边。”
“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你身上有多少钱。”
“十二先令。”
施泰纳往口袋里摸索。“这儿还有几个钱,应该可以供你上布拉格去。”
克恩急忙抬起头来看着。“快啊,拿去吧,”施泰纳说,“我自个儿还有得用。”
他掏出两三张钞票。在树影里,克恩也看不清那是些什么票子。他迟疑了片刻,随后把钱接了过来。
“谢谢。”他说。
施泰纳没有搭话。他在抽烟,那烟卷闪烁的火光把他的脸用亮光和阴影雕刻了出来。“你到底为什么在漂泊啊?”克恩踟蹰地问,“你又不是犹太人。”
施泰纳缄默了一会儿。“是的,我不是犹太人。”他后来说道。
在他们背后,树林里发出一阵瑟瑟的响声。克恩直跳起来。“不是一只兔子,就是一只松鼠。”施泰纳说。然后他转向克恩说:“当你意志消沉的时候,孩子,不妨想一想:你从祖国出来了,你父亲出来了,你母亲出来了。我也出来了——可是我太太仍然在德国。我不知道她会出什么事。”
他们背后的瑟瑟声又传了出来。施泰纳捺灭了烟卷,往山毛榉的树干上靠下去。微风正在吹拂。月亮悬挂在天边,惨白又冷酷,正如那最后一天的晚上。
从集中营逃出来以后,施泰纳在一位朋友家里躲了一个星期。他坐在一间锁着的阁楼里,准备一听到有什么可疑声音就往屋顶上逃。天黑了,那朋友才给他送来面包、卤菜和两三瓶开水。第二天晚上,他又送来了几本书。施泰纳一天到晚,一遍又一遍地狂热地读着,设法不去思索。他不敢燃火,也不敢抽烟。他不得不在一只藏在纸盒里的罐头中溲溺。天黑之后,那朋友会拿出去倒掉,然后再送回来。他们不得不这么谨慎,两个人连耳语都不敢,生怕被睡在近处的女佣们偷听到了,泄露出去。
“玛丽是不是知道我已经出来了?”第一天晚上,施泰纳问。
“不。屋子被把守着呢。”
“她有没有出什么事?”
那朋友摇摇头走出去了。
施泰纳总是这样问他,每天晚上都问。直到第四天夜里,那朋友终于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他已经见过她了。这时候,她才知道丈夫在哪儿。他有一个机会把这消息悄悄告诉她。明天,他还会看见她——在赶集的人群中看见她。施泰纳花了整整一天写了封信,预备托那朋友偷偷交给她。到了晚上,他又把信撕掉了。说不定她被监视着,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要求那朋友不要再去跟她见面。他在那间屋子里又过了三夜。那朋友终于给他带来了一点钱、一张车票和几件衣服。施泰纳把头发剪短了,还用氧化氢把它染白,又把唇髭剃光。早晨他离开了屋子,穿着一件工人的短外套,拿了一只工具箱。他原想马上就出城的,可是又动摇起来。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见他的妻子了。于是他走到市集去。一小时以后,他妻子来了。他开始发抖。她打他身边走过去,可是没有看见他。他就跟在她背后,等到离得很近的时候,才说:“不要东张西望。是我。往前走!往前走!”
她肩膀直打哆嗦,回过头来,然后又往前走着。她仿佛用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在谛听。
“他们有没有难为过你?”她背后的那个嗓音问。
她摇了摇头。
“你被监视着吗?”
她点点头。
“现在呢?”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我要设法穿过边境去。我不可能写信给你。那样对你太危险了。”
她点点头。
“你一定要跟我离婚。”
那女人停住脚步,然后又往前走去。
“你一定要跟我离婚。你一定要明天就去,说是你因为跟我政见不同,申请离婚。你一定要说你以前不知道我的政见。你了解了吗?”
女人的头一动也不动。她照直往前走去,身体直挺挺的。
“你一定要理解我,”施泰纳低声说,“这不过是为了使你安全。假如他们对你做什么,那我准会发疯。你一定要跟我离婚,这样他们才会放过你。”
他女人没有搭话。
“我爱你,玛丽,”施泰纳从牙缝里柔声说道,眼睛里荡漾着感情,“我爱你,除非你答应了,不然我不会走。除非你答应了,否则我还要回来。你了解我的,对吧?”
经过了一段仿佛永恒那么久的时间,他才觉得女人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吗?”
女人慢慢地点点头。肩膀沉落下去了。
“我现在要拐弯了,沿右边的人行道走回来。你向左转,绕过来见我。不要说一句话,不要做一个暗号,我只要看一看你,看你一眼。然后我走。假如你听不到消息,那就是说我已经越过边境了。”
女人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
施泰纳拐了个弯,顺着巷子走到右面。沿路是屠户的货摊。拿菜篮的女人正在摊子前面讨价还价。鲜肉在阳光里血淋淋、白惨惨地闪烁着,气味难闻极了。屠户们正在大声嚷嚷。可是忽然间,一切都消失了。屠刀砍在木砧上的声音,变成了磨镰刀般遥远的微响。爱人的脚步和脸庞,带来了熟稔的景色——一片牧场、一块稻田、桦树、自由和风。他们的眼睛互相探索着,不愿意分开,可是在眼睛里却蕴藏着痛苦、快乐、爱情、离别——那是生命的本质,充实、甜蜜且疯狂——以及灰心绝望,像是一座架着一千柄亮闪闪的小刀的障壁。
他们移动,停止,两个人很一致,然后不知不觉地往前走了。突然,施泰纳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辨别出一种万花筒似的颜色,在他面前毫无意义地展开,没有刺到他的心上。
他跌跌绊绊地往前走着,脚步放快了,快到不致引起人家注意的程度。他把一块肋肉从一个屠户的桌子上碰落了,便听到那个屠户的咒骂,仿佛一阵隆隆的鼓声。他奔到巷子的拐角转了个弯,才立定下来。
他看见她从市集离开了。她走得很慢很慢。到了街角,她便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她扬起脸,睁大着眼,立了很久。风揪着她的衣裳,贴在她身上。施泰纳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他。他不敢用暗号招呼她,因为他觉得她说不定会跑回来。隔了好久,她才举起双手,按在胸口,她向他伛过来——带着一种苦痛的、空虚的、盲目的拥抱姿态,张着嘴,紧闭着眼睛,她向他伛过来,然后慢吞吞地转身。街道那幽影幢幢的峡谷随即把她吞掉了。
三天以后,施泰纳越过了边境。夜色皎洁,微风吹拂,天空中挂着一轮白惨惨的月亮。施泰纳原是很坚强的,可是一越过边境,他回过头来,却已经冷汗满身,像是一个被鬼迷了的人,自言自语地唤着他妻子的名字。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克恩给他燃上了。
“你几岁啦?”施泰纳问。
“二十一,快二十二了。”
“哦,哦,快二十二了。这不是好笑的事吧,孩子?”
克恩摇摇头。
施泰纳缄默了半晌。然后他说:“二十一岁那年,我在战场上。在佛兰德斯。那也不是说笑话。现在这种事啊,比起来要好一百倍呢。这一点你懂不懂?”
“懂。”克恩向他转过脸,“比起死来也要好多了。这些个事我都知道。”
“那你知道得很多。战争以前,这种事可不大会有人知道的。”
“战争以前!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一千年前。”施泰纳笑着,“二十二岁那年,我住在一所野战医院里。我在那儿学到了一点东西。你想不想知道我学到了什么?”
“想。”
“好。”施泰纳抽了一口烟,“我伤势不怎么严重。一点皮外伤,也不怎么痛苦。可是我旁边却躺着一个朋友,不是普普通通的朋友,而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一颗霰弹把他的肚子炸开了。他躺在那儿直叫。没有吗啡,知道吗?连给军官们用也不够。第二天,他嗓子嘶哑,只能哼哼了。他要求我替他结束生命。要是我知道怎样可以结束他的生命,我一定会照办。第三天中午,我们有一道豆汤。一道放着腌猪肉的浓汤,就像我们战前吃的那种。到那时为止,他们只给我们吃洗碗水一样的汤汁。我们吃着。我们都饿得发慌。当我像饿瘪的狐狸那样,高高兴兴地把汤舔干净的时候,我从碗边看见了我那位朋友的脸,咧开嘴唇在噎气,我看见他正在苦痛地死去。两小时以后,他果然死了。而我居然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顿饭,滋味比我生平吃过的任何东西都来得好。”
他停了一停。
“你饿得发慌。”克恩说。
“不,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一个人在你旁边噎气,而你却可以无动于衷。怜悯、同情、平静——但不觉得痛苦。你的肚子是完整的,你在乎的只有这一点。半码开外,有个人的世界在呼吼的苦痛中毁灭了——而你却一点也无所谓。这便是世界的悲愁。把这一点好好地记下来,孩子。进步之所以会这样慢,而事情却倒退得这样快,原因就在这里。你同意吗?”
“不。”克恩说。
施泰纳笑了。“好吧。以后你再想一想,也许会有帮助的。”
他站起来。“我要走了。回去。关卡的人这会儿不会想到我会回去。起初半个钟头,他会守望着。明天一大早,他又会出来警戒。他不会想到,在这个时候我会偷偷地爬回去。谢天谢地,狩猎的对象往往会比狩猎者更机灵。你知道那是什么道理吗?”
“不知道。”
“因为他冒的风险更大。”他拍了下克恩的肩膀,“犹太人之所以会变成世界上最机智的民族,道理就在这里。这是人生的第一条规律:危险增长智慧。”
他向克恩伸出手去。这只手又大又干燥又温暖。“祝你顺利。我们说不定会再见的。晚上,我总是在斯贝勒咖啡馆。你不妨到那边去找我。”
克恩点点头。
“好吧,请你自个儿保重。别忘记那副纸牌。那东西可以消愁解闷,而且也不费神。对那些没有地方住的人,这倒是很重要的。你的爵斯和塔罗牌都玩得很好。对于扑克,你还得多试试,多偷偷鸡。”
“好的,”克恩说,“我要学会偷鸡的技术。谢谢你。谢谢你的一切。”
“你必须抛却这种感谢的心理。不,不要那样。这也许是一种帮助。我不是说对别人,那是无所谓的。我是说对你自己。当你能够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你要把你的心振奋起来。而且要记住:什么事情都比战争好。”
“什么事情也都比死好。”
“我不知道比死怎么样。可是无论如何,总比垂死的时候好。再会吧,孩子。”
“再会,施泰纳。”
克恩暂时坐在他原来坐的地方。天空已经变得很清澈,景物很宁静,一个人也没有。克恩在山毛榉的树影下默默坐着。他头顶上那半透明的青葱叶簇,如同一顶插在地上的大风篷,在没边没际的蔚蓝空间被一阵微风吹动着——吹过繁星的烽火,吹过月亮的浮标。
克恩决定当天晚上就设法赶到普列斯堡,再从那边去布拉格。城里往往是最安全的。他打开了手提包,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和一双短袜。他知道万一路上碰到什么人,外表整洁是很重要的。再说,换了衣服也会帮助他摆脱牢房里的那种气氛。
在月光下赤裸裸地站着,他觉得很异样。仿佛他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于是他急忙从草地上捡起那件干净的衬衫,从头顶套下去。这是一件蓝色的衬衫——故意选了这个颜色,因为不容易显出肮脏。在月光下,这件衬衫看去是灰蒙蒙、紫盈盈的。他打定主意,不要丧失勇气。
注释
[1]Skat,一种流行于德国和西里西亚地区的三人纸牌游戏。
[2]Jass,一种盛行于瑞士的纸牌游戏。
[3]Tarot,起源于意大利,后扩展到欧洲大部分地区的一种纸牌游戏,尤其盛行于法国、奥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