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克恩从翻腾着的黑暗中惊醒,仔细谛听着。跟所有被追捕的生物一样,他马上完全清醒了,小心地警戒着,准备逃跑。他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瘦嶙嶙的身子向前伛着,心里兀自在盘算万一连楼梯都早被守住了,他该怎样脱身。
房间在四楼。一扇窗子开向院落,可是既没有阳台,也没有挡水的屋檐。往那个方向逃跑是绝对不成的。此外,就只有一条出路了,就是顺着过道走到阁楼上,再从那儿翻过屋顶爬到邻舍人家去。
克恩瞟了下夜光表那发亮的指针,五点多一点儿。屋子里差不多还是漆黑的。另外两张床上,被单在黝黯中模模糊糊地闪出灰洞洞的光芒。靠墙睡着的那个波兰人正在呼呼打鼾。
克恩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溜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正在这时候,睡在中间床上的那个人动了一下。“出了什么事吗?”他悄声说。
克恩没搭腔,尽力把耳朵贴在门上。
那个人坐了起来,摸着放在铁床上的东西。一支手电筒拧亮了,它那摇摇曳曳的惨白光圈照在油漆剥落的黄褐色的门上一角,也照在克恩的身影上。他头发蓬乱,内衣和短袜都弄得很皱了,正在锁孔那儿谛听。
“活见鬼,怎么回事啊?”床上的那个人咝咝地说道。
克恩把身子挺直了。“我不知道。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我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声音!是什么声音啊,你这个傻瓜。”
“楼底下,楼底下有个声音。人声啊,脚步声啊,总是这一类的声音。”
那个人起了床,往门口走去。他穿着一件黄衬衫,下面那两条毛茸茸的、肌肉很发达的腿被手电筒的光照亮。他倾听了一会儿,随后问道:“你住在这儿多久啦?”
“两个月。”
“被搜查过没有啊?”
克恩摇摇头。
“啊哈!那你还听什么声音。你睡熟了,有时候放一个屁听起来也好像是打雷呢。”
他把手电筒光照在克恩的脸上。“哦,哦,刚满二十岁吧,嗯?是难民吗?”
“当然。”
“Jesus Christus tso siem stalo...[1]”角落里的那个波兰人突然咯咯地说道。
那个穿衬衫的人用手电筒光在屋子里扫了一遍。黝黯中出现一绺又乱又黑的胡子,一张张开着的大嘴,一对在密稠稠的眉毛底下深陷下去的瞪出的眼睛。
“别提什么耶稣基督了,波拉克,”那个拿手电筒的人发牢骚说,“他再也不是活着的了,像索谟河那边的志愿军那样死了。”
“Tso?[2]”
“听!又来啦!”克恩朝自己的床边跳过去,“他们上楼来了。我们得翻过屋顶去。”
那个人像桅楼一样直打转。一阵关门声和压低了嗓音的谈话声传来。“活见鬼!走啊!波尔斯基,逃吧!警察来了!”
他从床上抢过了自己的东西。“知道怎么出去吗?”他问克恩。
“知道。沿门廊向右转,上那个污水槽后面的楼梯。”
“我们走吧!”穿衬衫的那个人毫无声息地开了门。
“Matka boska![3]”波兰人又咯咯地说着。
“住嘴!什么事都不要告诉他们!”
那个人把门关上了。他跟克恩沿着又狭又脏的门廊飞跑着。他们跑得那么轻声,连污水槽里那个漏了的龙头滴水的声音都听得清。
“从这儿拐弯。”克恩小声说。拐了个弯,却跟什么东西撞了个满怀。他晃了一晃,看见一身制服,便打算往回走。就在这时候,他胳膊上被揍了一下。“站着不准动!把手举起来!”有人在黝黯中吩咐。
克恩的东西掉到了地上。他左边胳膊被揍得直发麻。那个穿衬衫的人瞧了一会儿,仿佛要扑到黑暗中的那个声音上去似的。可是他随即看见一支手枪,抓在另外一个警察手里抵住了他的胸口。于是他慢慢地把胳膊举了起来。
“转过身去!”那个嗓音吩咐道,“站在窗子旁边!”
两个人都照着做了。
“瞧瞧那件东西上有些什么。”拿手枪的警察说。
另外一个警察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搜查了一阵。“三十五先令……一支手电筒……一只板烟斗……一把瑞士军刀……一柄虱子梳……别的东西没有了……”
“没有文件吗?”
“有三两封信。”
“没有护照吗?”
“没有。”
“你的护照在哪儿?”拿手枪的警察问。
“我没有。”克恩说。
“当然没有。”警察把手枪伸到那个穿衬衫的人的肋骨下方,“那么你呢?难道非要我一个个问吗?你这个婊子养的儿子。”
那个人慢慢地转过身。“婊子养的儿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两个警察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那个不拿手枪的人笑了起来。另外一个舔了舔嘴唇。“只要看一看,”他慢条斯理地说,“一位漂亮的绅士!一个二流子!施丁格将军!”他突然把胳膊往回一缩,朝那个人下巴上揍了一下。“双手举着!”他咆哮道,那个人摇晃了一阵。
那个人瞪着他。克恩觉得从来不曾看见过这样一副嘴脸。“我指的是你啊,你这个野种,”警察说道,“你现在愿意说话吗?还是要我再把你的脑袋摇一下?”
“我没有护照。”那个人说。
“我没有护照。”警察学他的样说了一句,“婊子养的儿子先生当然是没有护照的。我们正是那么想的。好吧,把衣服穿上,赶快!”
一批警察打门廊里跑过来,把一扇扇门拉开。他们中间有一个挂着肩章的走了过来。“哦,你们抓到了什么?”
“两三只鸟儿,正想从屋顶上飞走呢。”
警官向他们瞧着。这人很年轻,脸又狭又苍白。他蓄着一撇修剪得很仔细的乌黑小唇髭,身上有一股香水味儿。克恩一嗅就知道,那是4711古龙水。他父亲开过一家香水厂,所以这些个东西他全知道。
“这两个人,我们要特别留意一下。”那中尉说道,“手铐!”
“难道维也纳的警察在抓人的时候准许随便打人吗?”那个穿衬衫的人问。
警官抬起头来望着。“你叫什么名字?”
“施泰纳。约瑟夫·施泰纳。”
“他没有护照,而且还威胁我们。”拿手枪的那个警察这样解释着。
“准许做的事比你想象的还要多,”警官凌厉地说,“把他们带到楼下去!”
两个人穿上了衣服,几个警察将手铐拿出来。“来吧,我的宝贝。瞧,现在你们才好看得多了。这一对家伙很合适,倒像是定制似的。”
克恩感觉到自己的腕节触着那冷冰冰的钢铁。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上镣。那钢环并不怎么妨碍他走路。可是他仿佛觉得,那家伙还不只是束缚住他的一双手。
外面是清晨的天光,两辆警车停在房子前面。施泰纳皱起了脸。“头等的葬礼。真不赖,孩子,嗯?”
克恩没搭腔。他尽可能把手铐藏在外衣里面。有几个送牛奶的人站在街上,关切地望着。对面那些房子,窗户都已经打开了。一张张脸在黑沉沉的裂口里闪烁,如同一个个面团。一个女人哧哧地笑着。
大约有三十个人已经被抓来,这会儿正在往敞篷的警车上送。他们大多数都一声不响地爬了上去。房东太太也杂在他们中间。那是一位五十光景的女人,胖乎乎的,头发金光闪闪。唯有她一个人提出了愤怒的抗议。前几个月,她用最便宜的办法,把自己一幢破破烂烂的房子那两层空着的楼面改成了公寓。不久,消息就传开了,说是客人睡在那儿,不用向警察局报告。那里只有四个合法的房客,有护照,而且登记过——一个小贩、一个灭鼠者、两个妓女。其余的人都是天黑以后悄悄溜进去的,几乎全是德国、波兰、苏联和意大利的侨民、难民。
“上去啊,上去啊!”上尉正在跟那房东太太说,“这些个事,你不妨到警察局里去解释。到了那边,你有的是时间说。”
“我抗议——”女人尖着嗓子说道。
“随你怎么样抗议吧。眼下,你得跟我们一块儿去。”
两个警察把那个女人架上了警车。
上尉朝克恩和施泰纳转过脸去。“嘿,这两个,对他们要特别留意啊。”
“Merci.[4]”施泰纳说道,走上了警车。克恩也跟着他上去了。
警车开走了。“祝你们愉快!”一个女人的尖嗓音从某个窗口里传出。
“杀掉那批难民!”一个男人在他们后面咆哮,“这样可以节省粮食。希特勒万岁!”
街上差不多还是空荡荡的,警车因此开得很快。房子后面,天空往后倒退着,显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宽阔,露出一种透明的蔚蓝,可是那些乌黑一团站在警车上的犯人,却像是秋雨中的垂柳。有两个警察正在吃火腿面包,还喝着平底洋铁罐子里的咖啡,以便把火腿面包送下去。
靠近阿斯佩恩桥[5],一辆运蔬菜的卡车从街上横穿过去。警车猛然一震,刹停下来,然后重新起步。就在这一刹那,有一个犯人爬过第二辆警车的边沿,往下一跳。他倾斜地翻过遮泥板,被挂住了衣服,仿佛树枝折裂似的啪的一响,撞在人行道上。
“停!倒车!”领队的喝道,“要是他动一下,就把他一枪打死!”
警车急忙刹停。警察都下来了,朝那个人摔下的地方跑去。司机向四下里望了一眼,看见那个人并不打算逃跑,便慢慢地把警车倒退过去。
那个人的后脑壳跟人行道撞了一下。他的大衣敞开了,四肢摊开着躺在那儿,活像一只摔死在地上的大蝙蝠。
“把他带回来!”上尉喝道。
警察们伛下身去。然后有一个挺起身来,说:“他准是什么地方被摔坏了,站不起来。”
“他自然能站起来。让他站起来啊。”
“结结实实地踢他一下。那样他就会站起来了。”先前揍过施泰纳的那个警察随口出了个主意。
那个人在哼哼。“他实在站不起来嘛,”另一个警察报告道,“他头上也在流血呢。”
“他妈的!”领队的下了车,“谁都不准动!”他向车上的犯人们吆喝,“该死的流氓,只会找麻烦。”
这会儿,警车靠近那个摔倒的人停着。克恩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他是认识他的。这是一个形容憔悴的俄裔犹太人,蓄着蓬松凌乱的灰色胡子。克恩跟他在一间房里睡过好几夜,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老头儿曾一大早站在窗子前面,手臂上绑着经匣[6],慢慢地前俯后仰地祈祷。他是一个贩卖棉纱、鞋带和丝线的小贩,曾经从奥地利被驱逐出境过三次。
“嗨,站起来!”那警官吩咐道,“你到底为什么要从警车上跳下去?难道你犯的案子太多了,嗯?偷过东西,天知道还犯过别的什么案子。”
那老头动了动嘴唇,瞪出的眼睛转向上尉。
“这是什么意思?”上尉问,“他有没有说什么话?”
“他说,跳下去是因为害怕。”跪在他旁边的那个警察说。
“害怕?他当然是害怕的。因为他犯了法。这会儿他又在说什么?”
“他说,他没有做什么坏事。”
“个个都这样说。可是,我们该怎么对付他呢?他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啦?”
“得有人去请一位医生来。”施泰纳在警车的座位上说。
“住嘴!”上尉怯生生地喝道,“这个时间,叫我们到哪儿去找医生?我们可不能让他一直躺在马路上。往后,他们又要说是我们作践他了。什么事情都怪警察。”
“他应当住医院,”施泰纳说,“马上就去。”
那警官着慌了。这会儿他才看到那个人伤势很重,这可弄得他连不许施泰纳开口的事都忘了。“医院!他们不肯就这么收留他的。你总得有一张证明。那种事我一个人可安排不了。首先,我必须把这件事报告上去。”
“把他送到犹太人的医院里去,”施泰纳说,“那边会收留他,用不着证明,用不着打报告,甚至也用不着钱。”
上尉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我们应当把他送到诊所去,”有一个警察建议,“总有一个助理医生或是医生在那边的。他们会给他诊断。至少,我们可以摆脱他。”
上尉已经打定了主意。“好吧,那就把他抬上车。我们开到公共诊所去。不妨留一个人在那边,跟他一起。真是讨厌得要死!”
几个警察把那个人抬了起来。他哼哼着,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们把他放在警车的地板上。他有些发抖,睁开眼睛,在那瘦削的脸上这双眼睛闪出了不自然的光芒。上尉咬咬嘴唇,说道:“好一个傻瓜的诡计!像他这样的老头儿,居然还跳车。开吧,但是开得慢些。”
在受伤者的头底下,一摊鲜血慢慢地汇集了起来。他那多疙瘩的手指在警车的木地板上乱抓乱扒。他的嘴唇慢慢地缩拢起来,牙齿露在外面,倒像有人在笼罩着死亡阴影的苦痛面具后面,沉静而讥刺地笑着。
“他在说什么?”上尉问道。
那个警察又跪下去,按住老头儿的脑袋,免得受到车辆的震动。“他说他要到他的孩子们那儿去,”警察报告道,“他们都要饿死了。”
“哦,胡诌。他们不会饿死的。他们在哪儿?”
警察伛下身子。“他不肯说。说了,他们会被驱逐出境的。他们谁也没有居留许可证。”
“尽是胡诌。现在他怎么说?”
“他说,他要你饶恕他。”
“什么?”上尉吃惊地问。
“他说,他要你饶恕他给你造成的麻烦。”
“饶恕他?那是什么意思?”警官摇摇头,直瞪瞪望着地上的人。
警车在诊所门前停住了。“把他抬进去,”上尉吩咐道,“不要着慌。还有你,洛特,跟他一块儿待着,等我打电话给你。”他们把那个受伤的人抬起来。施泰纳朝他伛下身去。“我们会找到你的孩子。我们会照顾他们,”他说,“你懂吗,朋友?”那个犹太人闭上了眼睛,随后又睁开了。
这时候,有三个警察把他抬进了屋子。他那摆荡着的手臂,打人行道上无可奈何地拖过去,仿佛他早已死了似的。过了一会儿,两个警察走回来,又跳上警车。“他有没有说别的话?”上尉问道。
“没有。他脸色发了青。要是伤在脊椎,他就活不长久了。”
“顺当得很,反正只少了一个犹太人。”揍过施泰纳的那个警察说。
“饶恕,”上尉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话!有趣的家伙——”
“特别是在这种时势下。”施泰纳说。
上尉肩膀一挺。“闭嘴,你这个布尔什维克,”他咆哮着,“我们要教训你懂点规矩。”
这一干人犯被带到了伊丽莎白街警察局。施泰纳和克恩的手铐被除掉了,他们跟其余的人一起关在一间黑洞洞的大屋子里。大多数人都安静地坐着。他们原是等候惯了的。只有那个头发金闪闪的、身体胖乎乎的房东太太,一个劲儿在哀号。
九点钟左右,他们才一个一个被传唤到楼上去。
克恩被带进一间屋子,里边有两名警察、一个穿便衣的录事、那个上尉,还有一名中年警长。警长坐在一张转椅里抽烟。“把表格填一填。”他跟坐在桌边的那个人说。
那录事是个痩弱而暴躁的人,样子活像一条青鱼。“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嗓音深沉得可怕。
“路德维希·克恩。”
“什么年月出生的?”
“1916年11月30日,生在德累斯顿。”
“那么你是德国人喽——”
“不。没有国籍。公民权已经被剥夺了。”
警长抬起头来看了看。“二十一岁就被剥夺了公民权?什么原因?”
“没有什么原因。我父亲被剥夺了公民权,我既然是他的儿子,那我的公民权也就被剥夺了。”
“你父亲干了些什么?”
克恩沉默了一会儿。一年的难民经验,已经教会他跟当局讲话字字都得小心。“他被诬告在政治上不可靠。”他最后才说。
“你是不是犹太人?”
“我父亲是的,可我母亲不是。”
“啊哈……”
警长将烟灰掸在地板上。“你为什么不住在德国?”
“他们把我们的护照都拿走了,要我们出境。要是再住在那边,我们一定会被关起来。万一我们非被关起来不可,那我们也宁可关在别的地方——不愿意关在德国。”
警长冷冷地笑了一阵。“这一点我懂。你既然没有护照,那怎么会越过边境?”
“越过捷克斯洛伐克边境进行短期旅行,你只需要有一张身份证。那东西我们是有的。有了那东西,就准许你在捷克斯洛伐克住三天。”
“过了三天呢?”
“我们弄到了居住三个月的许可证。过了三个月,我们就不得不离开了。”
“你在奥地利已经待了多久?”
“三个月。”
“你干吗不向警察局报告?”
“因为我怕被命令马上离开。”
“岂有此理!”警长拍了下转椅的把手,“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个事的?”
克恩没有提起他跟父母第一次越过奥地利边境时向警察局报告的事。他们是当天就被驱逐出境的。等他们重新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不再去报告了。
“也许不是这样的吧?”他问。
“这儿不是你发问的地方。你只要回答就是。”那录事凌厉地说。
“你的父母眼下在哪儿?”警长问。
“我母亲在匈牙利。她是被准许住在那边的,因为她出生在匈牙利。我父亲在我离开旅馆的时候被抓走驱逐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学生。”
“你靠什么生活?”
“我有点儿钱。”
“有多少?”
“我手头有十二先令。其余的钱,朋友们替我保管起来了。”除了这十二先令,克恩什么也没有。这一点儿钱,也是他贩卖肥皂、香水和化妆水挣来的。可是假如他这样说了,那他准会罪加一等,因为他没有工作许可证。
警长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我们是不是都问完了?”
“楼下还有一个。”录事说道。
“总是老一套。多的是羊叫,没什么羊毛。”警长朝上尉做了个怪脸,“只是些非法的侨民。也不像是共产党的阴谋,是不是?到底是谁告发的?”
“总是那种同行嫉妒的人,”录事说,“大概是职业性的猜忌。”
警长笑了起来。然后他注意到克恩仍然在屋子里。“把他带下楼去。你总知道怎么样宣判的。拘留两星期,然后驱逐出境。”他又打了个呵欠,“哦,我要到外面吃烧牛肉,喝啤酒去了。”
克恩被带进一间比先前小些的牢房里。除他以外,还有五个人,跟他睡过一间房的那个波兰人也在里面。过了一刻钟,他们把施泰纳也带进来了。他在克恩旁边坐下。“是第一次坐牢吗,孩子?”
克恩点点头。
“有一种凶手似的感觉,是不是?”
克恩做了个鬼脸。“差不多。监禁,你知道的,我抹不掉对于监禁的最初的感觉。”
“这不是监禁,”施泰纳解释道,“这是拘留。监禁还在后头呢。”
“你坐过牢吗?”
“坐过。”施泰纳微笑着,“你也会尝到那种滋味,孩子。第一次,你会觉得很难受。可是以后就不会了,尤其是在冬天。你在监狱里,至少可以安静一下。一个没有护照的人,如同一具暂时还阳的死尸,他只能指望着自杀——别的可什么也没有了。”
“那么,如果有了一本护照呢?难道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去弄一张工作许可证吗?”
“当然没有。你只能得到平平静静地饿死的权利,省得逃来逃去。那已经是很不错了。”
克恩直愣愣瞪着前面。
施泰纳拍拍他的肩膀。“把你的下巴颏抬起来,孩子。作为这一切的酬报,你有很好的运气活在20世纪,这个文明、进步和人道的世纪。”
“这儿难道一点东西也没有得吃吗?”一个坐在角落板铺上的秃顶矮个子问,“连咖啡都没有一点吗?”
“你只要打铃招呼那个侍者,”施泰纳答道,“告诉他拿一张菜单来。一共有四种,随你挑。你要鱼子酱,当然也可以。”
“这儿的伙食坏透了。”那个波兰人说。
“哦,原来是我们的耶稣基督!”施泰纳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你是不是常客?”
“坏透了,”那个波兰人又说了一遍。“而且又那么少——”
“唉,天哪,”角落里的那个人说,“我的箱子里还有一只烤鸡。他们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放我们出去呢?”
“两星期以后,”施泰纳答道,“处罚没有护照的难民,照例是这样,是不是,耶稣基督,嗯?我敢打赌,你一定也知道。”
“两个星期,”波兰人表示同意,“或者日子还多些。伙食的量很少,而且食材又坏,汤还很稀。”
“该死!到那时候,我的烤鸡准烂掉了,”那个秃顶哼哼着,“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吃鸡。我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那么节省下来的。本来打算今天要吃的。”
“你这脾气到今天夜里再发吧,”施泰纳说,“那时候,你不妨假定鸡已经吃过了,那就可以平静一些了。”
“你说的是什么屁话?”那个人怒气勃勃地瞪着施泰纳,“你难道想告诉我,吃跟不吃都是一样的吗?你这个说废话的家伙。而我其实并没有吃到。再说,我本来还打算留一只鸡爪到明天再吃呢。”
“那就等到明天中午再吃吧。”
“对我来说,那倒不算什么坏事,”波兰人打岔道,“我是不吃鸡的。”
“对你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坏事——你箱子里就没有烤鸡嘛。”角落里的那个人咆哮着。
“即使我有鸡,也算不上坏事啊。我是不吃它的。就是受不了。吃过以后要呕吐。”波兰人洋洋得意,拈了拈胡子,“对我来说,那只鸡算不得是什么损失。”
“那种话谁也不感兴趣,你这个傻瓜!”秃顶气愤地嚷嚷起来。
“即使鸡放在这儿,我也一样不吃它。”波兰人得意地说。
“啊呀呀!谁又听到过这种鬼话?”鸡的主人绝望地用双手压着脑袋。
“就烤鸡而言他是输不了的,”施泰纳说,“我们的耶稣基督对烤鸡是有抵抗力的,他是烤鸡当中的第欧根尼[7]。那么炖鸡呢?”
“也不吃。”波兰人坚决地说。
“那么干椒鸡呢?”
“只要是鸡都不吃。”波兰人眉飞色舞。
“我要发疯了!”鸡的主人被弄得很苦,号叫了起来。
施泰纳转过身子。“那么蛋呢,耶稣基督,鸡蛋呢?”
他的微笑消敛了。“小鸡蛋,是的,爱吃小鸡蛋。”一种渴慕的表情牵动了他那蓬松的胡子,“很爱吃。”
“谢天谢地,到底也有美中不足。”
“小鸡蛋很爱吃,”波兰人执拗地说,“四个鸡蛋,六个鸡蛋,十二个鸡蛋——六个煮的,还有六个煎的。放点儿马铃薯。放点儿煎马铃薯和腌猪肉。”
“我不能再听这种话了。把他钉上十字架去,这个贪馋的耶稣基督!”鸡的主人暴怒起来。
“诸位,”一个带着俄罗斯口音的愉快的低沉嗓音开腔了,“为了一种幻想,何必这般激动呢?我偷带进来了一瓶伏特加。能不能让我请你们喝一点儿?伏特加会使心灵得到温暖,精神得到慰藉。”那个苏联人把瓶塞旋开,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施泰纳。施泰纳喝了一口,又递给克恩。克恩却摇了摇头。
“喝啊,孩子,”施泰纳说,“这也是业务的一部分,你不能不学习。”
“这伏特加好得很。”波兰人附和着。
克恩喝了一小口,然后把瓶子递给波兰人,波兰人用一种熟练的姿势将酒瓶往嘴唇边倾过去。
“那个鸡蛋迷快要把酒大口大口地喝光了。”鸡的主人咆哮着,把酒瓶从他那儿夺过来,“已经剩得不多啦。”他喝过以后,才跟那个苏联人遗憾地说。
苏联人摆了摆手。“那不要紧,我最迟今天晚上就可以出去了。”
“你这么肯定吗?”施泰纳问。
苏联人微微点一点头。“是的。很不幸,我差不多可以这样说。作为一个苏联人,我有一本南森护照[8]。”
“南森护照!”那只“鸡”艳羡地重说了一遍,“那你在没有国籍的人当中,倒成了第一流的人物了。”
“我很抱歉,你们没有这样的有利条件。”苏联人彬彬有礼地说。
“那你能比我们先走一步了,”施泰纳答道,“你是第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同情都被你弄去了,我们只得到一些残余。人家哀怜我们,可是我们是讨厌鬼,谁也不需要我们。”
苏联人耸了耸肩膀,然后把酒瓶递给了牢房里的最后一个人,那人始终安静地坐着。“请你也喝一口。”
“不,谢谢,”那个人傲慢地答道,“我不属于你们这一伙。”
他们都朝着他看。
“我有护照,有国家,有住在这儿的许可证和工作许可证。”
大家都一声不吱。“请原谅我提一个问题,”苏联人随即迟迟疑疑地说道,“可是,那你为什么也在这儿呢?”
“因为我的职业,”那个人傲慢地解释着,“我不是没有身份证的、昼伏夜出的难民。我是一个道地的扒手和专业的赌徒,公民的种种权利我都有。”
中午,有一道没有豆子的豆汤。晚上也一样,不过这一回却叫作“咖啡”了,同时还送来一块面包。
七点钟,有人来敲门。那个苏联人果然像他自己所预料的,被放出去了。他仿佛对着老朋友那样告了别。“两星期后,我会到斯贝勒咖啡馆去看看,”他跟施泰纳说,“也许到那时候,你会在那边了,我可能有东西给你。再见。”
八点钟,那个道地的公民和赌博骗子准备投降了。他拿出一包纸烟,挨着个儿递过去。大家便抽起烟来。薄暮和燃着的烟卷给牢房添上一股差不多像是家庭一样的气氛。扒手解释道,警察局正在对他进行例有的侦查,想看看能不能在最近六个月来发生的事里找一些来加在他的头上。他认为他们不会办得到。然后他建议玩一回牌,接着从口袋里变出了一副纸牌来。
天色已经很黑,电灯还没有开。可是那个赌博骗子却不在乎。他双手又那么一摆,变出一支蜡烛和一盒火柴。那蜡烛被插在墙头一块凸出的地方,发出一缕惨淡摇曳的火光。
“鸡”、波兰人和施泰纳都凑拢来了。“我们不赌钱,是不是?”“鸡”问道。
“当然不是。”赌博骗子微微一笑。
“你不想一起来玩吗?”施泰纳问克恩。
“我不会玩牌。”
“那是你应当学习的事。晚上,你还能做什么别的事啊?”
“今天不玩——明天吧。”
施泰纳转过身来。烛光在他脸上划出了很深的凹痕。“你有什么事吗?”
克恩摇摇头。“没有。只是有点儿累。我想在板床上躺一会儿。”
赌博骗子早已在洗牌了。他让纸牌啪的一下合拢,手法高雅又敏捷。“哪一个发牌?”“鸡”问。那个道地的公民将纸牌分给大家。波兰人拿到一张9,“鸡”拿到一张Q,施泰纳和赌博骗子各得一张A。
赌博骗子急忙朝上一望。“不分胜败。”
他又分得了一张A,便微笑着将一沓牌递给施泰纳。施泰纳无意间把最后一张翻了起来——梅花A。
“多么巧!”“鸡”笑了。
赌博骗子可没有笑。“这套手法你打哪儿学来的?”他吃惊地问施泰纳,“你也是干这门营生的吗?”
“不,我是业余的。多承专家夸奖,这让我很高兴。”
“不是那个意思。”赌博骗子瞧着他,“事实是,这套手法是我发明的。”
“真的吗?”施泰纳捺灭了烟卷,“我是在布达佩斯学来的。在牢房里,那时候我还没有被驱逐出境。有一个名叫卡切尔的人教我的。”
“卡切尔!我明白啦。”赌博骗子释然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么个来历!卡切尔是我的学生。你学得很不错。”
赌博骗子将一沓牌递给他,诧异地瞅着蜡烛。“光线很暗,可是当然,我们是打着玩儿的,诸位,不是吗?完全是光明磊落的。”
克恩往自己的铺位上一躺,闭上了眼睛,满肚子尽是说不出来的灰色哀愁。打那天早上被审问的时候起,他老是惦念着自己的父母——这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他看见他的父亲,就像那次从警察局回来的样子。一个同行的竞争者诬告他诋毁国家——为了使他那家制造肥皂、香水和化妆水的小型工厂宣告破产,随后用最便宜的价钱接盘。这个阴谋是成功了,正如那个时候成百上千个别的诡计一样。被拘留了六个星期,克恩的父亲回来时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废人。他从来不提这段经历,可是很快便把工厂卖给了他的同行,价钱便宜得荒谬。不久后,来了一道命令要他离开,跟着就开始了他那没有穷尽的逃亡生活。从德累斯顿到布拉格,从布拉格到布隆,从那里又趁黑夜越过边境,到了奥地利,第二天背着警察逃进捷克,两天之后秘密地溜过边境,到了维也纳——他母亲在那晚折断了手臂,只能临时用树枝做了个夹板——从维也纳到匈牙利,在他母亲的亲戚那儿待了两三个星期,然后又进了一次警察局,跟他母亲分别,她因为出生在匈牙利,所以被准许住下来,又一次越过边境,又是维也纳。一路上干那种贩卖肥皂、化妆水、吊袜带和鞋带的伤心事,时刻担心着被检举和逮捕。他父亲一去不返的那夜,孑然一身的几个月,从一个躲藏的地方偷偷溜到另一个躲藏的地方……
克恩翻了个身,跟一个人撞了一下。在他的板床上,还躺着一个在黑暗中看去活像一捆破布似的东西。这是牢房里的另一个犯人,五十来岁,一天到晚动也不动。
“对不起,”克恩说道,“我没有看见你——”
那个人不搭腔。克恩看到那人眼睛睁着。他知道这种情况,在路上他碰到过很多次,最好的办法就是随他去。
“该死!”“鸡”突然在簇聚着玩牌的人中嚷嚷起来,“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傻瓜!一个什么样可怕的傻瓜!”
“怎么啦?”施泰纳心平气和地问,“红鸡心Q,正是这张牌啊。”
“我说的不是这个。那个苏联人,应当找人把我的鸡带给我的。老天爷,我是一个什么样卑鄙的傻瓜!简直是一个头脑简单、意志薄弱的白痴!”
他向四下里望了望,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似的。
克恩突然发现他自个儿正笑着。他并不想笑,可是这会儿却发现他就是在笑个不停。他一直笑到浑身发怔,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心里有种东西在笑,把一切——悲愁、往事和所有的记忆——投入纷乱。
“怎么回事啊,孩子?”施泰纳问,从纸牌上抬起眼睛望了下。
“我不知道。我就是在笑。”
“笑总是好事。”施泰纳打了一张黑桃K,把那一声不吭的波兰人认为必胜的一局牌偷偷地赢了过来。
克恩伸过手去拿一支烟卷。好像一下子一切都很简单了。他决定明天起就学习玩牌。于是他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决定已经改变了他的一生。
注释
[1]波兰语,意为:“耶稣基督,怎么回事情……”
[2]波兰语,意为:“什么?”
[3]波兰语,意为:“圣母!”
[4]法语,意为:“谢谢。”
[5]Aspernbrücke,连接维也纳内城区与利奥波德城的重要桥梁。
[6]即经文护符匣,是一组黑色小皮匣,内部装有写着摩西五经章节的羊皮纸,在犹太教平日晨祷时穿戴。其中一个绑于上臂,另一个绑在前额。
[7]Diogenes(约公元前412~公元前323),古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代表人物。传说他住在一个木桶里,主张禁欲主义的自我满足,鼓励放弃舒适环境。
[8]即无国籍人士护照,是一种被国际承认的难民旅行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