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邮件陷阱
虽然依旧是寒冬，但午后的阳光洒在脸上，让罗素素感觉温暖如春。她慢慢闭上眼睛，试着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出几步。就在某一个时刻，她想要放下所有的工作、所有的生活烦恼，将自己的身体放空，然后定格在一瞬间，让自己的灵魂永远悬浮于阳光照射在内心的一片空间里。
罗素素也说不清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加班工作。有一次她连续一星期去外地出差，每天睡眠时间不足六小时，只是为了一个不得不去谈的临时项目，客户的项目预算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为什么还要接这个项目呢？罗素素曾好几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事实上，这也由不得罗素素。从走上创业之路的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就都由不得她。为了开发客户资源，她曾在晚上陪一个市场总监吃饭到深夜，然后在寒风中站了将近一小时才打上车；公司成立初期人手不够，在员工犯了近乎愚蠢的错误时，罗素素还要强忍着怒火，耐心指导员工如何避免再犯类似错误；为了给客户赶一个项目的传播方案，她不得不在自己生日那天加班到很晚，因此错过了家人为她准备的惊喜。
有时，罗素素会后悔自己选择了创业这条道路。她曾多次反复问自己是否后悔，在无数次挣扎之后，她渐渐醒悟，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可要说不后悔，罗素素认为也不对。在外人看来创业似乎实现了时间自由，不用担心迟到被扣工资，其实也仅限于此（不被扣工资）。相反，大多数时候她的时间并不自由，要受工作支配。
她偶尔会产生一种狂怒，一种对自己能力平庸的狂怒，一种对自己在某些关键时刻无法扭转局面的愤怒。
在挣扎了一年多之后，她终于认清楚自己就是一个平庸之辈，以前心里积攒的那一点儿傲娇和资本，早已在创业之后荡然无存。有时，罗素素也会安慰自己，不是自己能力不行，而是在创业的这条路上，有太多曾经如她一般有资本、能力的人，都在创业路上遇到困难和挫折。所以，在创业者这个群体之中，她本身就是普通的一员。
不管是优秀，还是普通，创业给了年轻人一个充分利用资源和创造财富的机会。既然选择了创业这条路，罗素素还得坚持走下去。她只是希望有一天能够把公司做大，拥有充足的现金流，自己能不用像当下——总是要为几个月后发不出工资而担心，就够了。这是罗素素内心真实的想法。她也曾经无数次幻想着上市敲钟的画面，只是，前者比后者来得更真实一些。
就在罗素素还要回忆一些萦绕在脑海里让她纠结不已的事情时，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将她惊醒。
“干吗呢，怎么走路呢？”
睁开眼，看到一闪而过的外卖送餐员，罗素素才发现自己马上就要走到马路上了，幸好这是一条通往小区的护城河辅路，平时也没有什么车辆来往。
罗素素呼出一口气，心想：自己刚才的胆子也太大了，自己的胆子明明不大呀。当然除非在一些个别的情况下。比如说大学毕业那一年，男朋友金飞去了沿海大省一家当地最大的公司。为了和男朋友在一起，她追随而至。但由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不得不选择了距离男朋友几十公里之外的绿岛。
在绿岛的半年时间里，罗素素一心想要实现她的记者梦，毅然辞了工作，跑到一家报社里去当实习生。因为经济拮据，她每天早上就只吃包子或者火烧，中午回租住的房里煮挂面，晚上还是煮挂面。以至于在此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罗素素闻到挂面的味道就想吐。一个女孩子，为了爱情，为了前途，去往陌生的地方，放弃稳定的工作，谁能说她不胆大？只是，实习了四个月之后，没有拿到一分钱工资，转正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罗素素彻底失去了希望。她和男朋友金飞商量，决定先离开绿岛。
该去哪里呢？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她决定找一个距离双方家乡居中的地方，最后在地图上一看，只有西京这个大城市可以选择了。
那一年过完春节之后，罗素素直接奔向西京。准确来说，是西京五环外的一个城中村。直到多年之后，她仍然对那段特殊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记忆犹新。在刚到西京时，五环外有不少城中村，是很多人落脚的首选地方。西京本地人在院子里盖起一间间平房对外出租，租金虽然仅有几百元，但对于一部分打工人来说，仍然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城中村相当于一个小型社区，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满足。除了饭店之外，一到夜晚就闪烁着霓虹灯的“按摩店”也随处可见。住在城中村，生活成本的确可以降低，维持在西京拼搏的基本生存水平。
但是，城中村也有很多不便，例如有的群租房夏天没有空调，上厕所只能去公厕。每天早上，你会看到很多人拎着红色的塑料桶向公厕或水池中倾倒，成为一道别致的风景。
罗素素直奔而去的城中村，是男朋友金飞一个名叫原媛的女同学的落脚之地。托原媛的关照，罗素素很快有了落脚之地，住在城中村的一个角落里。城中村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把西京人和外地人如此近距离地聚合到一起，他们彼此互相鄙视又互相依存。
罗素素周末偶尔去原媛那里坐一坐，后来原媛告诉罗素素，她的房东就像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对于院子（“猎场”）里每一个住户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罗素素偶尔过去几次，房东同样一清二楚，甚至知道她住在附近的哪个邻居家。原媛说，大概房东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自己家的门里窥视着院子里的任何往来人员。
罗素素当时未能料到，在短短几年之后，西京的房东们便声名鹊起，还获得了一个响当当的称号——西京群众。
罗素素最怕半夜蹲大号，冬天的公厕虽然没有蛆虫与刺鼻的臭味，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年冬天的某一个夜晚，她在外面吃麻辣烫，那个摊位一直很有人气，有时甚至要排队才能吃上。罗素素吃完回到住处，就开始感觉肚子不舒服。她喝了一些热水，感觉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便入睡了。睡梦中，罗素素梦见自己内急，四处寻找厕所，费了好大劲，总算找到了一个公厕。这个公厕很大，但是很多位置都已经被占领，后来罗素素走到另一个区域，发现没有人。当她想要如厕时才发现，厕所的地面到处都是污秽，恶心至极。然而，罗素素已经快要无法忍受，只好强忍着找了一个位置准备如厕。就在即将释放的那一刻，她感觉肚子好像被什么击中，万分疼痛。
罗素素醒来后满头大汗，捂着肚子直奔公厕。寒风中，罗素素蹲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也许只是几分钟而已，但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当她想要起身往回走时，肚子特不争气地又疼了起来。如此反复，直到第三次，疼痛方才作罢。
可是，最致命的问题摆在罗素素眼前——手纸用完了。
当时金飞还没有来西京，自己又没有带手机，无法向其他人求援，罗素素欲哭无泪。寒风顺着空隙溜进衣服里，身体不住地颤抖。有一分钟的时间，罗素素整个大脑处于空白状态。忽然，她听到隔壁男厕有一声咳嗽的声音，她心底立刻发出求救呼喊，只不过到了嗓子眼那一瞬间，她又咽了回去。
那一晚，罗素素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
她在回屋的路上，大概五十几米的距离，眼泪就倏地掉了下来，淹没在黑暗之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也没有人能够看到。后来罗素素总是爱把这一段糗事分享给几个闺蜜，说着的时候一副忆苦思甜的样子。但实际上，那一晚对她影响很大。她想在西京混出个名堂来，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回屋之后，罗素素已经被冻得手脚冰凉。床上被窝里的温暖早已经消失，更换了热水袋里的热水，她还是感觉不到一丝丝温暖。罗素素一个人盯着天花板，好像要从仅有10瓦的节能灯泡里榨出一点儿热量。又躺了一会儿之后，仍感受不到任何的暖意，罗素素近乎崩溃。她看了看屋里，除了床、被子以及用来做饭的煤气罐和一台台式电脑外，再无他物。
出于人类的本能，罗素素起身走到煤气灶前，扭动开关。一团蓝色的火焰腾起。
她把煤气灶挪到床边，身体努力靠近火源，差一点儿烧到衣服。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罗素素终于感觉到自己活了过来，好好擦拭了一下身体，才有勇气重新钻进被窝里。罗素素自嘲在“西漂”之中，可能她是第一个用煤气灶取暖的女性。尽管如此，罗素素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住地下室。
距离小区还有一段路程，一阵寒风将罗素素再次从记忆中拉回现实，同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
罗素素以为项目出了什么问题，担心那个极为挑剔的客户再弄出一些幺蛾子来，赶紧拿出手机，看到屏幕显示是公司的客户经理阿伟打过来的。
“素姐，北极熊科技那边说上个月的结算单有问题，有一些传播的明细和实际发生的业务对不上。”这样的问题，阿伟作为对接人原本可以直接解决，偏偏这个出了差错的业务发生在阿伟休假期间，他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次的结算单都已经给过他们两次了，也按照要求修改了，怎么还有问题？”罗素素电话里流露出急躁。
阿伟休假之后，罗素素直接对接了北极熊的公关执行人员。她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近百万的回款，对方已经拖欠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目前，公司的账上资金捉襟见肘。除了日常业务支出之外，马上又要到了发工资的时间，这个月还能坚持，倘若这个月的回款再给耽搁了，公司恐怕要陷入经营困境。
北极熊的公关总监叫方晨，其丰富的阅历和敬业程度，一直让罗素素比较钦佩。然而，方晨的身上又有着诸如拧巴、小气、拐弯抹角、习惯性甩锅等特征，这又让罗素素难以忍受。
此外，方晨还经常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这大概是很多领导的“必备技能”。例如要找一个微信意见领袖[1]发布品牌海报或者是撰写一篇软文[2]，她会先和你说原创的重要性，要不断挖掘优质的原创自媒体。当给她找到一批媒体资源的时候，她又要求价格不能高了。换句话说，既想要价格便宜的，又想要阅读数据好看的，这就是小概率事件。
在服务北极熊的过程中，令罗素素最为不满的是，同一个项目，北极熊其他供应商制作视频和活动，预算就要几十万，方案中的社会化传播报价相对较贵，北极熊却也认为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后来，这个项目罗素素和团队用了一半的价格实现了有效传播，其中几个KOL 发布还上了微博热门。
一个不会花钱，尤其是一个连上千万预算都没有花过的市场人，你能指望他给你带来推广的效果吗？这是罗素素最大的体会。
“素姐，我现在电脑没有携带在身边，不好核对业务，你要是方便的话，先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罗素素“嗯”了一声之后，挂了阿伟的电话，跑进路边一家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之后，赶紧从行李箱取出电脑，打开文档再次检查了一遍。根据对方发的邮件说明，罗素素发现的确有几处问题，一处是乙方提供的发布截图太大需要重新调整，另一处是有两个发布的链接相同，大概是阿伟直接复制了上一条的链接。
罗素素本来气得在心中大骂，不过想到对接人员虽然吹毛求疵，但也是尽职尽责，怒气也就逐渐没了。
调整完毕，就在罗素素打算按下发送键的那一秒，一封新的邮件不期而至。
Hi，素素，
在“北极熊智能管家夏季推广”的传播项目中，经过我方认真的审核并结合行业经验，判断部分合作的微博、微信KOL，在互动中存在大量疑似水军行为，存在严重的注水情况。
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为品牌负责，为产品负责，还请贵公司重新提交项目总结与结算单。
要求如下：
1. 请排查出存在水军评论行为的KOL以及为何会存在水军。
2. 水军是KOL方安排，还是贵司安排？主导者是谁？
3. 存在水军的KOL都有哪些典型特征？比如阅读量与评论量比例失调等。
4. 还请剔除水分，确保数据的真实性。明确界定存在水军的KOL与正常的KOL，不能冤枉一个，也不能漏掉任何一个，务必要有理有据。
希望此次事件能够引起贵司的高度重视，及时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罗素素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可还是忍不住爆了粗口。她有些捉摸不透方晨的心理，这位时而看似和你坦诚相待，时而又筑起了极深的城府。
这次事件，其实方晨此前私下和罗素素透过口风。罗素素以为，对方无非是像以往一样在费用结算时找点儿问题，口头解释几句就过去了，没有想到，这次居然用邮件的方式正式沟通，这倒是破天荒第一次。
在罗素素看来，行业里的一些实际情况，方晨不是不知道，她比谁都清楚有没有水分的存在以及它的存在到底是什么原因。这样做，也无非就是还需要有人来背锅，以此化解领导对她工作的不认可。
看着外面的天色还早，罗素素凝视了几秒窗外，重新打开邮件，构思着该如何回复。
这回复，一定要拿捏好尺度。说得严重了，作为供应商自身存在很大的问题，可能影响到费用的结算；说得敷衍了，客户可能会认为不够真诚，淡化问题，回避责任，同样也会影响到费用结算。
罗素素的纤纤玉手，在键盘上飞快舞动起来。一封回复邮件很快拟定：
关于“北极熊智能管家夏季推广”项目KOL发布评论水分的说明
你好方晨：
一、问题剖析
5月份主要是执行智能管家夏季推广项目，投放的素材主要是关于智能管家的创意硬广[3]海报，促销活动信息以及品牌自身的传播比重较大，导致粉丝们对发布的广告内容较为敏感，所以互动质量也有所下降。
由于活动的时间间隔较短，所以创意团队创作周期短，内容偏硬，导致微博的互动量比日常的创意内容要少。于是，博主在非我们授意情况下，对硬广内容的投放进行了部分用户的互动维护。通过实际排查，其中4条微博评论水分量估计超过50%，2条30%左右，其余微博KOL的评论中疑似存在水分的情况在20%左右。
有鉴于此，我们将停止与上述提及的评论存在严重水军的博主合作。我们也将在今后的工作中，加强对微博评论质量的考核，避免类似问题再出现。
另外，我们也复盘了4月的微博传播，投放的素材多为创意内容，例如共享智能管家、智能头号玩家等，用户平均的真实参与度明显好于5月。
二、反思总结
在5月和6月的传播过程中，评论里博主进行刷水的现象确实存在，这个是我们工作中的失职，这个没有理由和借口可推卸。对此，我们将永久停止与上述存在明显刷水博主的合作，对性价比较好的博主，则严格要求不准做任何维护。
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们将尽力确保提供优质的微博KOL，虽然受制于内容本身、博主广告数量、发布时间等诸多因素，但是我们加强对微博评论的考核责无旁贷，确保微博投放过程中用户参与的质量水平。
最后，再次感谢贵司对我们工作的监督。
敲完最后一个字，罗素素再次深深感受到，就算是云南白药也无法弥补公关人内心的创伤。有时，明明是客户的错误，却还要摆出一副“我错了”的样子；有时，明明是客户的任性，却还要假装一副“我愿意”的样子；有时，明明是客户的不专业，却还要表现出一副恭维的样子。
当然，罗素素也明白，这就是这个行业的特点。作为一个乙方服务公司，无论你自己怎么有气也得受着。罗素素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点击了邮件的发送按钮。
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罗素素打算收起电脑，期待尽快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时，新的邮件再次到来。
你好，素素：
这次对智能管家夏季项目传播的总结，让我们看到了日常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也暴露出了我们在内容与发布审核机制中的不足。智能管家夏季项目的意义和重要性，不用赘言，想必贵司的团队是知道的。
能不能快速打响新品的知名度，关乎后面能不能抢占市场份额，绝不能因为工作中的失误，耽搁了整体战略布局的推进。
鉴于公司对此次项目的详细总结，能够切实指出问题所在，也表明了贵司团队能够清楚认识到有待自我完善和提高的空间，希望以后能够避免类似的问题再出现。
P.S.[4]：上一封邮件中并没有详细列举存在问题的KOL，还请及时提供名单。
提供名单意味着什么？
一是彻底坐实了大号存在水分的事实；二是需要在众多的发布号之中，选出一批来作为替罪羊；三是如果选择了一批出来，意味着自身利益的受损。这个损失额是多少，尺度拿捏非常重要。既要把自己的损失降低到最少，又要让客户那边能够就此作罢，着实令罗素素头疼。
本想给方晨打个电话，私下问问到底什么情况，综合考量之后，罗素素还是决定按照邮件的方式往来。考虑再三，她选了几个微博大号出来，这也意味着一部分费用的损失。
罗素素也明白，不割肉的话，其他费用索要的难度就更大了。望着窗外的天空，罗素素深吸了一口气，将最后一口咖啡喝完。
[1] ［意见领袖］媒体传播学术语。是指在团队中构成信息和影响的重要来源，并能左右多数人态度倾向的少数人。
[2] ［软文］英文是Advertorial，相对于硬性广告而言。指企业让用户在不知不觉中接受文章所包含的宣传企业自身产品或价值观的“文字广告”。
[3] ［硬广］硬广告。是指直接介绍商品、服务内容的传统形式的广告。
[4] ［P.S.］Post Script的缩写，附笔。常用于补充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