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宜出行

七月廿九，壬申月戊辰日，宜出行，搬家，动土，开业。

浓墨般的厚重云层用力拖拽着天空，汹涌翻腾间，仿佛真的将天幕拉近了人间，为整个世界蒙上一层压抑的灰色。

折断的树枝，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玻璃残渣，以及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各式内衣，甚至还有飞旋的垃圾桶盖，在狂风的席卷下越飞越高，摇摇晃晃地飘荡在城市上空。

“……你管这叫宜出行？”

韩夜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小区里东倒西歪的电瓶车和倒塌的广告牌，很庆幸自己今天仅仅只是出门去小区门口拿了件快递，而不是听信何小眠的怂恿一起跑去电影院看《龙卷风》。

免费的台风马上就要来了，还花钱看什么龙卷风啊？

他心中叹息，小心避开头顶的垃圾桶盖，快步跑进前方的居民楼，一进门就看见电梯外站着个骂骂咧咧的大叔，满嘴唾沫星子乱飞。

“真他娘日了狗了，不是说业城是天赐的港湾，海洋的掌上明珠，被灾难所遗忘的城市吗，怎么台风说来就来了？来了也就算了，居然还他妈是临时通知！气象台是养了一群饭桶吗？市长又是干什么吃的？废物！全他妈废物！”

此时的电梯门外站着不少人，大多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刚刚骂人的大叔脑袋上更是顶着个大包，看上去狼狈不堪，也不知道是不是拜外面的垃圾桶盖所赐。

韩夜一眼就看出这些人都是听到台风即将登陆的通知后匆忙逃回小区的，有人连鞋都跑掉了。

和这些人相比，他的仪容已经算得上相当得体了，仅仅只是发型乱了点。

其实也不怪这位大叔会如此恼怒。

要知道各大城市对于防范自然灾害一直都是极其重视的，且不说每月一次的防震演练，光是每年在探测设备的更新上就投入了大量物力财力。

尽管这一点在网上经常被部分人诟病，毕竟国内自然灾害的出现频率很低，有这些钱还不如用在别的地方，但别人好歹是为了市民的安全着想，自从五年前的那场可怕天灾之后也再没有城市出现过重大伤亡。

可业城做了什么？

台风那么大的灾害，号称平安之都的业城居然没有早做防范，而是在半个小时之前才突然进行全城紧急通知，在此之前没有任何觉察，怎么看都属于严重的失职。

韩夜能够理解大叔的心情，但也不想被喷得满脸都是口水，眼见电梯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自己，索性直接朝着楼梯方向走去。

十三楼，高是高了点，就当锻炼身体了。

他只希望台风不会持续太久，否则就凭冰箱里那点吃的，他说不定要饿死在家里。

这场台风来得太过突然，小区外的超市都关门了，想屯物资都来不及。

走上楼梯，韩夜先是给何小眠发了条消息，询问对方有没有安全到家，这才低头看向怀里的快递。

两件快递中只有一件是他的，另一件是刚刚路过保安亭时保安拜托他帮忙转交给收件人的。

24栋1314——

收件人的地址刚好在他家隔壁。

韩夜也想不到，自己在这座小区住了快一年了，这位邻居的面从来没见过，第一次见到的居然是对方的快递。

包裹挺沉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思索间，他兜里的手机响了——强震动外加独一无二的提示音，显然，发消息的并不是何小眠，而是那位一周前刚刚确认关系的“网恋女友”。

拿出手机查看，果不其然，只见备注为“内脏小姐”的联系人发来了一条消息：“我的心肝宝贝，今天有没有想我呀？”

韩夜叹了口气，很想回答没有，但考虑到对方的精神状况，只好昧着良心回复道：“当然有了，我刚刚还在想你来着。”

“哦？在想我什么呀？”

想警察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韩夜心里想着，打出的却是另一行字：“想你的心肝脾肺肾。”

如此敷衍又莫名其妙的回复，“内脏小姐”非但不生气，反而显得十分开心：

“真的吗？我也在想你的心肝脾肺肾哦，对了对了，我现在在吃肥肠面，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呢，真想让你也尝尝。”

“我在想你的心肝脾肺肾”——这是“内脏小姐”平日里最爱说的情话。

嗯，姑且就认为是情话吧。

韩夜一点都不想吃对方下的面，当即委婉道：“谢谢，不过我不太喜欢吃肥肠。”

“没关系，心肝脾肺肾，这些我都很擅长的，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做给你吃哦。”“内脏小姐”相当通情达理。

“额，就非得是内脏不可吗？”

“你不喜欢内脏吗？”

“那倒也不是……”

“不喜欢也没关系哦，我还会做别的，我想想……对了，我很擅长料理脑花呢！”

韩夜很想提醒对方脑花也是内脏，想想还是算了，敷衍道：“有机会再说吧。”

“内脏小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敷衍，开始自顾自地表达爱意：

“你知道吗宝贝，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恨不得把你融入我的身体，真想现在就对你掏心掏肺呢。”

哪怕是隔着屏幕，也不难感受到这个女人话语中的病态和狂热。

“我也是。”韩夜心知又到了“复习成语”的环节，敷衍地敲出一行文字，“我好想一直和你肝胆相照。”

“你上次不是说肝胆相照是用来形容友情的吗？”“内脏小姐”像是有些委屈，“我们都是情侣了，用这个词是不是太生分了……”

这个词用过了吗？

韩夜思索片刻：“那绞尽脑汁怎么样？或者搜肠刮肚？这两个词都有费尽心思的意思。”

“当然可以！我最喜欢搜肠刮肚了！”

“内脏小姐”立即激动起来，发了个感动得口水眼泪一起流的表情，“宝贝，你的意思是你会掏空心思地对我好吗？”

“差不多吧……”

“我好开心，等到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肝肠寸断的！”

“内脏小姐”像是高兴坏了，迫不及待地问道，“对了宝贝，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呀？”

韩夜心中一凛，他可不想听到“见面”这两个字，立马转移话题道：“肝肠寸断不是这么用的，它表示很伤心的意思，而且让我肝肠寸断什么的听起来未免也太可怕了……”

“是这样吗？原来肝肠寸断是很伤心的意思呀……不过我没用错哦，我会让你开开心心的肝肠寸断的！”

不是，能告诉我你理解的肝肠寸断是什么意思吗……

韩夜心中吐槽，就见“内脏小姐”再次发来一条消息：“宝贝宝贝，我们今晚就奔现吧，我来找你好不好？”

得，白转移话题了。

他当然不可能说好，故作遗憾道：“虽然我也很想见你，但最近恐怕不太行，我们这里在刮台风，飞机和高铁都停运了，奔现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可我今晚就想见你嘛。”

“内脏小姐”发了个委屈的表情，撒娇道，“我们都谈了那么久恋爱了，难道不该见一面吗？”

拜托，我们从加好友到现在也才不过一周好吗，这算哪门子的谈了很久的恋爱？

韩夜有些头疼，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复。

他和这位“内脏小姐”并不是正常的恋爱关系，或者说压根就没什么关系，要不是对方非要闹死闹活，他是绝不会和一个陌生人进行一场莫名其妙的网恋的。

事情还要从一周前一个突然出现的聊天群说起，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加进去的，本想直接退群，却忽然察觉到这居然是一个“约死群”。

顾名思义，所谓的“约死群”就是一个相约自杀的聊天群，群里的人大多对生活失去了希望，渴望用死亡寻求解脱，平日里的聊天内容充满了各种负面情绪，群内的气氛绝望而压抑。

再三确认这不是一个恶搞群过后，韩夜当天中午便前往了警局报案，警方则在第一时间受理了此案。

好巧不巧的是，几乎在报案的同一时间，“约死群”内一名群成员忽然向他发起私聊，提出想和他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这是她结束生命前的最后心愿。

这人自然就是“内脏小姐”。

“内脏小姐”并不是网名，“约死群”里的所有群成员个人资料都不可见，网名一片空白，就连头像也都是统一的黑色背景，以至于韩夜的抽象火柴人头像在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之所以会称呼对方为“内脏小姐”，是因为“内脏小姐”在聊天过程中总喜欢使用含有内脏的成语，对和内脏相关的话题更是表现出一种病态的狂热。

说实话，这个群里的人都不太正常，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说是疯子都不为过。

韩夜本不想和这种事有过多接触，但最终还是在一名警员的恳求下答应了“内脏小姐”的请求。

据那名警员所说，这个约死群背后存在很厉害的黑客，想要定位群内成员的IP地址需要时间，而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韩夜拯救不了其他人，但也许能够拯救“内脏小姐”，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时间，给予“内脏小姐”活下去的动力，直到对方被警方找到为止。

虽然并不认为一场网恋能够给对方带去活下去的动力，但他还是和“内脏小姐”聊到了今天。

终究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希望对方能活下来。

当然，拖延时间归拖延时间，但也仅限于网上聊天，他是绝不可能答应和“内脏小姐”见面的。

在网上聊几句倒是无所谓，毕竟再怎么样都不会对现实生活产生影响，可一旦见面就麻烦了。

更何况这个“内脏小姐”明显不太正常，被精神病人惦记可不是什么好事，哪天被杀了都没地儿说理，韩夜可不想毁了自己今后的生活。

……过去的经验提醒着他，这绝不是什么杞人忧天。

只是让韩夜感到不解的是，这都一周时间过去了，警方居然还没有瓦解这个“约死群”，直到今天也没有任何消息通知他，这效率属实有些低下。

台风即将登陆，这几天警察估计很忙，他打算等台风结束就去警局问问。

至于“内脏小姐”今晚就会来找他，他只当是一句玩笑话——

对方一不知道他的住址，二不知道他的声音长相，更别说还有台风暂时将业城封锁起来，对方拿什么找他？

眼见“内脏小姐”不再发来消息，，韩夜索性不再理会，反正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于是收起手机，拆开了自己的快递——一副平平无奇的墨镜。

业城紫外线充足，九月的阳光尤为刺眼，这副墨镜本来是开学用的，不过既然台风来了，学校肯定会延后开学，暂时恐怕是用不上了。

他爬上十三楼，刚戴上墨镜感受了一下，兜里的手机再一次响了，不过这次不是“内脏小姐”的消息，而是何小眠打来的电话。

韩夜没有急着接听，戴着墨镜来到1314房间门口，敲响了房门。

对于隔壁这位神秘的邻居，他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的，他已经在这栋楼住了快一年了，十三楼的租户基本都打过照面，唯独从未见过这位离得最近的邻居，今天总算是能见到了。

台风登陆在即，想来这位邻居就算再忙也应该回家了，韩夜耐心等待了一会儿，迟迟没有听到脚步声，然而下一秒，门锁转动的声音突兀响起。

房门打开，一个面色苍白的红裙女孩从门后探出脑袋，也不说话，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只是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神空洞，分明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上却看不到半点青春活力，反而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阴冷感。

奇怪的是，现在天色那么暗，房间里居然没有开灯，女孩的身后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光亮。

韩夜倒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因为自己还戴着墨镜，所以看什么都是阴森的暗色调，一边腾出手接听电话，一边就要把手里的快递交给女孩。

“你好，这是你的快……”

话没说完，一道刺眼的白光忽然划破天际，霎时的光亮从女孩身后的窗户钻入房间，将屋内的景象照亮。

韩夜的呼吸骤然停滞。

尽管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瞬间，但女孩身后的景象还是清晰地印入了他的瞳孔中——

在客厅正中心的吊灯上，赫然悬吊着一具女尸！

女尸身着血色长裙，即便背对着房门，依然能看到她的脖颈被一条漆黑的锁链紧紧缠绕着，赤裸的双足远离地面，身躯随着吊灯的摇晃微微晃动。

这是……什么？

“轰隆！”

震耳的雷鸣姗姗来迟，在韩夜的耳边不断炸响。

“喂？韩夜？韩夜！你怎么了？”

“我听到你那边的雷声了，你被雷劈了吗？”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的女孩，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完全听不清楚电话那头的何小眠在说些什么。

四周的空气悄然凝滞，逐渐化作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轰隆！”

又是一道刺眼的雷光。

房间内的景象再次被照亮。

身着红裙的女尸依旧悬挂在客厅中心的吊灯上，并且不知何时背过身来，面朝房门，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

或许黄历是对的，今天的确应该出门，走得越远越好……

一颗冷汗不受控制地从韩夜的额角滑落，滴落至脚尖。

悬吊在房间里的女尸……

和站在门口的女孩有着一张相同的脸。

“噼里啪啦。”

豆大的雨点如同蝗虫一般从被风吹开的窗户肆虐进房间，不断敲打在女尸脚下的漆黑木牌上。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