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生存
一 生存的源起
在雅斯贝斯看来，上述每一种大全样式都是无限空阔的，个体在面对它们时，所感受到的往往是自己的渺微，感到自己会被稀释于这无限的空间之中。所以，任何想触及真正存在的人，在大全的上述样式中都还不能寻求到存在本身。对大全的广大空间有所意识只是提供了触及存在的可能性，本身还不足以使它充实起来。当人们突进这个空间后，会出现两种可能性。或者是人们所看到的不是大全，而是广漠的虚无。面对这一虚无，会有坠入无底深渊的危险。为此，人们往往会屈从于一些确定性的教义或客观性的知识，试图在被动的接受中解救自己。或者是，由于体验到大全的无限空阔，生发出可以无限推进深入的可能性和意愿。如此，大全就从一切起源上向人们展开，呈现于人们面前；人自身就成为大全所庇护的自我存在，从而真切体会到大全无边的充实和丰蕴。如果说前者主要是从经验或知识的层面而言，那么后者主要是从意义的角度展开。前者对大全所作的是对象性的思考，大全就变成对象；而在后者中，我们就必然放弃在对象中所拥有的根据，而需要寻求既非客观亦非主观的另一种根据。
“如果我不在存在的东西里完成我自身，那么我就终于只落得是一个像一切物质材料那样可以消逝的实存。但是因为人绝不仅只是手段，而永远同时是终极目标，所以从事哲学思维的人，面对着上述的种种可能性，在虚无的经常威胁下，总愿意体会到出之于本原的充实。”
这里所说的本原出自人自身，而不存在于上述的实存、一般意识和精神之中。“作为我所是的大全的三种样式，每一种在各自的层面上都是无限的、不可穷尽的。然而，在那里我还没有触及人的本真所是的内核。这根本的核心存在于每一个体的内在中，就像他对于自身是一个独特的、历史性的自我，它被称为生存。”
这样，在雅斯贝斯看来，人因为生活于经验世界，而把局限于感性视域中的人视为经验的实存者；也可能因为对世界事物作对象性的探求，判定自己为有认知能力的存在者；人还有可能因为以整体性观念来规范世界而认定自己为精神存在者。在人的生存世界被割裂时，人的存在也被相应地割裂。世界被割裂而远离世界的本然，人因自我割裂而远离人的本真自我，这二者相互对应。雅斯贝斯试图引导迷途忘返的人自作反省，而返归人生的本真。在质疑和批判中，凭着切己的感受或体验来追溯人的本源存在，由此觉悟到自身的“生存”内核，这就是生存的源起。
雅斯贝斯认为，从古希腊开始，伟大的哲学问题都是对存在的探求，对存在的探求实际上是对人的命运的终极关怀。他自己的生存哲学亦不例外，但他不是通过传统的本体论来解决这一问题的，而是将人自身真实而具体的境况作为探索的起点，从个体自身出发来探求存在。
生存是个体自身生发的内核，生存使他成为自己的唯一的、历史性的自我。“它是面对超越的自由和真实，是理解自身的个体本身，是历史性自我的终极地基和基质。生存是人内在酝酿的可能性力量。”这是雅斯贝斯对生存所作的最经典的界说，它将超越、自由、真实、历史性和可能性等基本概念嵌入对生存概念的建构，基本上真切地表述了生存概念的内涵。
在《哲学》第一卷中，雅斯贝斯对生存进行界定：“生存乃是与自身关联，同时从中与其超越者相关联的东西。”在《真理论》中，他一方面重申了《哲学》中生存的基本含义，另一方面又规定说：“我本真地所是的东西乃是自身存在的大全，自身存在称作生存。”在晚年的《面对启示的哲学信仰》中，他从可能性、独异性、历史性、交往、赠予性等方面深化了对生存含义的规定。这些表述，既有一以贯之的基本特质，又有不同思想阶段的各自侧重点。
生存本身是人的意义之源，但它又是意在言外、不可言说的。在这点上，生存与实存、一般意识和精神这几种样式都迥然不同。这里主要从生存(Existenz)和实存(Dasein)的辨析中，大略言说生存的源起。雅斯贝斯认为，当代西方人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即世界是在时间中的有形实在；但其实，或许非存在才是那个向我们呈现为存在的东西的本质实在。
首先，雅斯贝斯说，生存是我所是的一切和对我真正有意义的一切所绕之转动的轴心。作为意义的源泉，生存意味着一切现实的东西对我们之所以为现实，纯然因为我是自身。我们不仅存在于这里，而且我们已被赠予给我们的实存。因此，生存并不同于实存，实存是确定性的经验存在，生存则意指一种虚实相间的可能性；实存喻示着某种囿于经验世界的沉沦状态，而可能性的生存则内蕴着某种源于自身而无条件地生成着的冲劲，它能突破经验世界的实存而把自由还给人自身。因此，实存是一次性形成的，而生存则自己选择自己的生存状态。升华还是沉沦，是生存的自由选择带来的，生存也由此而承担起全部的责任。相形之下，实存不选择，不自由，也无须承担任何责任。
其次，生存是无条件的，而实存是有条件的。即使实存的规模再宏大，同作为自由选择的生存相比，它仍然是有限的。虽然有条件的实存是有限的，但它却自以为是无限的；无条件的生存在时间之中看似有限，但它因反省到自身的有限而能够在抉择的瞬间契接无限。在物理时间的绵延之中，作为经验的实存是飘摇于时间之流的暂时性存在，即便永久如宇宙，亦是如此；而生存作为自由而存在，则在时间之中而超越了时间，具有永恒的意味。
再者，有限的实存是自我封闭的，而生存是时刻生成开放着的。雅斯贝斯认为，实存既然不是全部实存，那么它就是有限的，因被选择而相对完形，自为地锁闭在自身之中。生存则因其自由选择而充满无限生成的可能性，而没有完形的生存的无限性则意指某种开放的可能性。生存不拒绝可能性，它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视为实现自身自由的一种契机。作为可能性的生存，人可以采取措施，要么实现其存在，要么失去其存在而走向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