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全诸样式
对于雅斯贝斯而言,古老哲学的神秘主义境界是他思想的背景,也是人类命运的终极归依。但是,他并不认为现代人仅仅在沉思冥想中就能实现自己,而必须踏上一条更曲折、更漫长的道路,必须经过在现实世界中理性和交往的过程才有可能。大全作为至大无外的空间,不仅仅是玄想的空灵圆融之境,它虽然不是对象性存在,也不能被认识,但一旦人们去谈论它,单一的大全就立即分裂为主客两极,分化为众多不同的样式,对这些不同样式及其结构的分析将有助于对生存实现的具体展开。
在雅斯贝斯看来,大全以两种不同的视角向人们呈现:“作为我们自身的大全”(the Encompassing which we are)和“作为存在本身的大全”(the Encompassing as Being itself)。前者是内在存在,是我们存在于其中并透过它而存在的存在本身;后者是超越存在,是所有存在向我们展现为存在的条件和基础,通过它所有的存在样式都呈现给我们。这两种样式都不是各种类型的存在物的总和,其本身就是一个全体。
雅斯贝斯认为,无论是内在存在还是超越存在,都只是大全在人的理性思维活动中的具体样式;同时,大全在人的理性思维中,已不再是原本意义上的大全,即不再是“存在自身”,而是“为我们的存在”。
雅斯贝斯对大全作这样的二分,也是受到了康德的影响。雅斯贝斯认为,在通向存在的道路上,对于早先的哲学家来说,最通常、最自然的方法是朝向存在本身,即宇宙和上帝。然而,“从康德之后,我们就必须另辟蹊径来抵达它,即应当进入我们所是的大全。我们知道,或至少应该考虑到,我们所是的大全绝不是存在自身,但只有走到康德开启的道路的尽头,我们才能够彻底明晰地看清楚这一事实”。即是说,对存在自身的大全的洞察必须通过我们自身的大全才有可能,别无他途。这一思路非常重要,对于生存的实现这一主题,它关涉到实现的可能性、路径及归宿等诸多基本问题。
这两种大全各有其不同的显现。存在本身的大全可分为世界(the World)和超越(the Transcendence)两种,它们是大全的客观性一面。我自身的大全是大全的主观性一面,包括实存(empirical existence)、一般意识(consciousness as such)、精神(spirit)三种内在性样式:实存是那些为了世俗的生活需要而生活的人;一般意识是人人共有的理性思维方式或普遍意识;精神是观念的整体性原则,把所有事物纳入到一个既定的观念系统中。生存(Existenz)是我自身大全的超越性样式,也是大全其他诸样式的基础。
这些大全样式都不是可以把握的对象,也不能作为对象去认知,而是需要将它们作为边际去意识。我们先分析存在本身的两种样式及自身大全的内在样式,然后再在下一节引出源起性的生存样式。
实存 “我们自身大全”的第一种样式是实存,即人的经验的存在、实际的存在、单纯的生命力存在。在实存层面,占支配地位的是身体条件、本能冲动和物质利益。雅斯贝斯把人的这一维度也称为“单纯的此在”(blosses Dasein)。在实存的维度中,人既没有自我意识,也不会有自我反思能力。他解释说:“从躯体上看,我是生命的一部分。作为生命形式和功能的一部分,我处在不断变化的身体的连续性之中,但这一形式和功能本身并不是我。我仅仅是生命,故我仅仅是一个自然过程。”实存是通过经验意识所把握的事实性,表现在物质、机体和原始意识的个别多样性中,它是科学的对象,可以被分析、研究、描述和阐释,但同时,它又是科学所不能穷尽的领域。“虽然我绝不能把我们的实存理解为大全,而只能把它理解为特殊的经验形态,如物质、生命、心灵,而这种物质、生命、心灵,我也不能再化为单一的元素,然而,我是立足于这个实存的不断涌现之前的。”也就是说,实存作为经验性的存在,是人的所有其他高级意识形式的载体。
人的实存和世界的普遍实存一样,都是对象性的客观存在,无法解开地缠绕在一起,甚至无法想象他们是相互独立的。“没有认识世界的我,世界就不存在;没有只有我存在于其中的世界,我也不能存在。没有我就没有世界,没有世界也就没有我。”
一般意识 “我们自身大全”的第二种样式是一般意识。一般意识这个概念来源于康德的认识论。依据康德的认识论,人的心灵拥有两种认识形式:作为时空的感性形式和作为思维范畴的概念形式。这两种认识形式是人们获得知识的先决条件。雅斯贝斯所谓的“一般意识”,泛指有本质关联的抽象理解力,有着逻辑思维和合理思维的向度,借助一般意识,人可以按照逻辑规则进行反思,并按照知性的形式范畴构建普遍知识。
一般意识从原始的意识发展出来,原始的主观意识是杂多无序的,一般意识则是同一的、普遍有效的。“作为原始生命体的经验意识,我们分化为无穷的多样性,被个体的狭小范围所局限,缺乏无所不包的能力。作为一般意识,我们与非现实性(inactuality)亦即普遍有效的真理发生关系;同时,作为这种意识,我们便是无限的大全。”一般意识通过主观和客观、内容和形式的两分法而形成,是点状的,内容不同但可相互替换、相互承认。它是一切个别意识现象中的同一意识,由于这种同一意识,一切存在者才能为人们所具体把握;由于这种同一意识,人们的理论认识和非理论认识(譬如伦理的和美学的认识)才能达到普遍有效性,能够互相传递。一般意识就其包含一切能当作对象来意指的东西而言,是无界限的。一般意识层面的真理有普遍有效性、确定性,人们能够凭借一般意识而达到普遍有效的认识。
作为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体,我们仅是一种类,甚至是被自己的个体性所锁闭的单一个体,但是通过知识的可能性,通过以各种方式呈现于一般意识的关于存在的共通知识的可能性,我们参与了大全。
精神 精神是“我们自身大全”的第三种样式。在雅斯贝斯的体系中,精神依赖于一般意识,但却超然于一般意识之上。精神的原则是理念,理念使我们按照统一性、全体性的原则来辨明和判断各种现象。理念表现为个人理想、政治意识形态、宗教原则、创造性艺术概念等。每个个体在竭力包容了他所有的遗传本能、生活经验、知性积累和文化教养,并使之融为一整体性观念时,便上升到精神的层面。“凡意识所思维的东西和作为实存的那些现实的东西……都能被吸收到这个精神的各种观念性整体里。”精神是不断融合和重铸的过程,不断分化而又不断形成,永远走向经验实存的可能性完成。因为趋向于整体和统一,它倾向于保存、促进并关联着每一事物,在系统中给每一事物以恰当的位置和界限。
精神是人的意识的包容性整体,为自身和它所遭遇的不断变换的外在环境所现实化。精神与经验性实存不同,它不再受到模糊不清的无意识本能和意向的推动,而是在清晰的观念性自我理解中完成。精神的活动可以在诸如艺术、思想、法律、政治制度和风俗习惯之中形成。
以上三种是我们自身的内在样式,它们既互相区分而又互相关联。作为实存,人们将自己作为对象来理解时,是立足于自身之外的,视自己为无限的多样性。实存是相互分离的,并且只有通过这种分离,它才能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进入一般意识的领域。一般意识就其本身而言,是大全的非经验的存在。作为普遍有效性知识和真理的承载,它自身不是独立不倚的。一方面,它立足于经验性的实存,另一方面,它指向精神,受精神的支配以获得总体性的意义感。精神立足于一般意识的真理和实存的现实性,但又引导它们将散乱的存在物带入明晰和关联之中,使之成为整体的部分,在整体中拥有自身恰当的位置。精神的动力来源于反思,而不是无意识地听命于本能的心理,也不能为纯粹的一般意识所决定。这种反思创造了一个阔大的整体空间,使事物总能从内在得到理解,而不是作为纯粹的自然物被研究。作为精神,人们是与他能够理解的万物有意识地关联的,将世界与自己转换为可理解的封闭总体,自身呈现为一个透明的封闭整体中的一员,精神的世界倾向于以理念和普遍有效的规范为准则。
实存、一般意识和精神的区分并不意味着它们是分离的实在,而毋宁说它们代表着三个起点。由此出发,我们可以触及无所不包的作为“我们自身的大全”,在其中,所有的存在和可研究的对象都能够得以呈现。
“我们自身的大全”是无限丰富的,它本身可以作无限多的区分,因此上述三种划分是相对的,没有严格的必然性。但雅斯贝斯作这样的划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时代的状况。在这三者中都可以看到现实性的因素,对应它们的分别是20世纪人类利益的纷争、科技的一统天下和意识形态的高度控制。正因如此,他认为这三种样式都未能触及人的本然的、真正的存在,或者说它们只是人的存在的外在、异在层面,于是他穷根溯源,开掘了作为本真存在的人的“生存”境域。
与“我们自身的大全”相对的是“作为存在本身的大全”,即世界和超越。
世界 雅斯贝斯认为,世界是指与我们自身对立着的万物全体,是外在的、纯粹的他者。“我们所是的大全实际上有它的边际,即使我们创造了我们所知的万物的形态——因为事物必须在变成对象后以这些样式呈现给我们,但是知识本身并不能创造哪怕一粒实际的微尘。同样,存在本身向我们展示了无穷尽的外表以供探索,但其本身总是隐退幕后,只在我们经验的过程中、在我们对其多样性寻求规律的过程中间接地显示自己。我们称之为世界。”世界是“我们自身的大全”的世界。对于实存,世界是时空中的经验世界,是生活环境世界;对于一般意识,世界显现为普遍必然性的认识场所和对象;对于精神,世界呈现为观念的实现场所。对于人们的不同存在方式,世界的显示方式各有不同。世界是人的意识的他者,当人们将自身所是的实存作为对象对待时,实存就像世界中其他事物一样,成为异在于我们自身的事物,成为世界万物的一部分。世界之中的对象当然可以认识,但世界作为全体却是不可认识的。人们对世界事物的认知越丰富,这种不可能性越明显。所以,世界向我们显现,但它不是我们所创造的,它有其自身固有的根源,是自足的存在。世界是理念,而不是对象。
超越 “超越是存在本身的另一种样式,它不向我们的研究经验显现,无论是间接地还是直接地。它作为绝对的大全就像最为确定的‘是’一样,保持自己为不可见的、不可知的。”雅斯贝斯认为,超越是终极的存在,是本真的存在,是唯一的真理存在。较之于世界,超越最显著的特性是其非对象性。对于作为实存、一般意识和精神的我们而言,超越是永远无法企及的隐匿者,是空,是无。超越存在是一种绝对永恒的“彼岸存在”,凌驾于一切世俗存在之上,是一切内在存在的最高目标和归宿。它就是全能的上帝,但又不同于宗教意义上的人格神。
对于雅斯贝斯而言,世界不是唯一的存在。如果世界就是所有的存在,那么对应世界的他者——人的实存、一般意识、精神——就会覆盖人的全部存在。在雅斯贝斯看来,世界只是超越呈现自身的场所,超越本身才是一切大全的大全。唯有超越真实存在,生存对自身的实现才既是世间的,又是出世间的,生存的实现就在有形的世界和无形的超越之间的张力中铺展。
以上是大全的诸多显现方式,它们表明,囿于通常的主客图式的思维模式,人们对存在自身的认识往往是有限的、个别的。但雅斯贝斯的大全论不是致力于获取有关存在的知识,而是致力于对存在的确认。换言之,大全论旨在通过澄明存在体验的多种视域,突破一切囿于主观性或客观性的片面化、绝对化思维方式,揭示一种多维度的真理观。大全的诸样式揭示了大全丰富的多样性,大全的存在是开放的、多层次的;与之相应,大全的真理也是开放的、多层次的。大全的每个空间都有真理的意义,这种意义需要由生存来澄明。
在雅斯贝斯的哲学构架中,大全论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说明了真正的哲学思维的意义。一方面,作为对存在的一种确认,大全论敞开了理解存在的广阔而丰富的视域,使哲学思考得以摆脱科学迷从和宗教权威的束缚,以彻底的开放性自由地探求真理;另一方面,大全论确认了现象世界的超越性根源,并将生存、自由、超越者等非对象性存在显现给人的有限性思维,从而有助于现代人类克服虚无主义的绝望和信仰的荒漠化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