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弼发现土垠
与楼兰王国大地结缘的第一位中国考古学者是黄文弼。他参加了1927年成立的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到了罗布淖尔。
谈起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现在清楚了解它的人已不是很多。但在90多年前,却是中国学术界动人心魄的一件大事。它是近代历史上中国学者们维护国家学术主权,并取得了胜利的第一个记录,曾经让关心国家历史命运的青年人欢欣鼓舞。
对19世纪以来西方列强在中国西北地区盗掘、收买、骗取文物的行径以及当时中国政府不能维护主权的软弱无能,爱国知识分子们早已积愤在胸、扼腕难忍。因此,当1927年春天,斯文·赫定又率领一支由瑞典、丹麦、德国学者组成的考察队准备进入我国蒙古、新疆一带活动,北洋军阀政府还是无条件地同意他们进行考察时,学术界群起反对,奋起抗争。面对中国学术界的反抗,斯文·赫定知道众怒难犯,经过反复交涉,最后双方达成了协议:由中方与斯文·赫定联合组团考察,名称为“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中方派学者5人、学生5人参与其中;考察团工作由中瑞双方团长共同负责,中方团长是徐炳昶,瑞方团长则是斯文·赫定;采集的科学标本,归中国所有;考察经费由斯文·赫定筹集。这在当时,确实是我国学术界取得的空前胜利。负责与斯文·赫定谈判、交涉的中方学者刘半农先生曾戏称,这是近代中国历史上一件“翻过来的不平等条约”,为长期以来饱尝西方列强侵略之苦的中国人民大大舒了一口闷气。
〇黄文弼先生像。列身考察团中的学者黄文弼,任务是文物考古调查
黄文弼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后在北大国学研究所研究目录学,转治考古学。他有研究西北史地之学的准备,接受过新的科学教育,从事西北大地文物考古调查,正可施展其长。
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协议,考察工作只有2年,实际断断续续达8年之久。黄文弼探察楼兰,时在1930年4月。这年2月底,他发掘了吐鲁番的交河沟西墓地,随后到了鄯善县柳中城(今鄯善县鲁克沁)。由柳中城向南,穿越库鲁克塔格山,抵阿提米西布拉克,准备由这里循着斯文·赫定的老路,进入楼兰。4月14日,他由阿提米西布拉克向东南行,只见罗布淖尔湖烟波浩渺,隔水在高土台上遥望,看到了“一方形城墙,屹立南方,北面城墙似为土筑,有水冲洗之迹”,只是“自余住处至城边,均为溢水所浸灌”。这一隔水遥望中看到的“方城”,给年轻的考古学者带来的诱惑之强、期求之烈,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为了进入这一期待已久、极富悬念的古城——楼兰国都,一探其真实面目,黄文弼先生可以说是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他用随身带的四个油筒,三横一竖,捆绑成筏子,铺上木板,用铁锨划水,希望可以到达遥遥可见的“古城”,但这一愿望没有能够实现。我们后来对楼兰古城调查,分析黄先生当年在高土台上看到的“方形城墙”,实际不过是一处形似城垣的风蚀雅丹。楼兰城实际距离还要远得多,至少在三四十公里以外,他在罗布淖尔湖北岸是根本看不到的。他当年使尽气力绑扎油筒筏子,即使克服重重困难,进抵那处远看像城的遗存,面对的也只能是失望。
黄文弼先生90多年前虽然因大水围困,没有能进入楼兰古城之中,但他在觅路过程中,在湖北岸还是发现了多处不同时代的古墓地,收集了不少文物。尤其重要的是他发现的土垠——汉居卢訾仓遗址,对学术界认识丝绸之路、西汉王朝政府经营楼兰的艰难是很重要的贡献。
关于土垠遗址的准确位置,黄文弼先生在其《罗布淖尔考古记》中曾有经纬度说明。可能受测量条件局限,数据稍有差误。我在土垠遗址区中心,曾利用地球卫星定位仪(GPS)测定,它的经纬位置是东经90°12′30″、北纬40°46′30″。遗址居于罗布淖尔湖北岸一处伸入湖湾的半岛上,东、西、南三面环水,北面通陆,但雅丹屏列。在南北长约110米、东西宽80米至100米的范围内,是地势比较开阔的广场,南北端有濠沟用作防卫。广场西部高耸一列土堆,土堆上至今仍可见斜撑出的房梁、立柱,直径最粗达30厘米,木材至今不朽。其下为五间南北一线铺展的半地穴式房屋,内有粮食存留。与这一列土堆相对,稍偏东北,为另一土台,可见木柱、麦草、麻布、土坯。土坯规制为长40厘米、宽20厘米、厚15厘米。说明这里当年也是一区建筑。广场南部,黄文弼曾见过一间土屋,并在其中掘获一支汉简,但久经厉风吹蚀,现在已难寻觅痕迹。在土垠向北二三公里处,有一条古道遗迹,在坚硬的盐层之间,轮辙留痕十分光平,方向自西南斜向东北,“蜿蜒屈行,或在山坡,或在平地”。而古道两旁,时见散落的汉五铢钱、铜饰件及玛瑙等物。发自玉门,西诣龟兹(今新疆库车地区)的古代交通路线,若可寻觅。土垠居于这一东西干线之旁,它的出现、兴衰,是与这条古道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黄文弼先后两次在土垠工作,共发掘得西汉时期木简72支,大量五铢钱、青铜镞及铁、木、漆杯、毛麻织物、丝织物等共600多件,中原戍边健儿们在西域边疆生活的情景,可以由此而约略窥见。
〇土垠全景(摄影者:殷离)
自汉武帝制定通西域的战略后,在西域发现的汉晋时期汉文木简、纸文书数量不少,但明确有西汉纪年的文字的木简,却只见于土垠。这72支木简中,纪年最早为汉宣帝黄龙元年(前49);最晚为汉成帝“元延五年”,这时已改元为绥和元年(前8),但西域不知,还沿用旧年号。表明在公元前1世纪后半期这42年中,土垠曾是西汉王朝政府重点关注、建设的所在。这一时期,匈奴日逐王已降汉,匈奴在西域势力极度削弱,西域都护新置,治所就在轮台境内的乌垒城。西汉王朝在西域大地的政治、军事影响如日中天。土垠,作为中原与西域联络干线上的一个重要后勤基地,作用不同一般。细细辨读木简上残留的文字,涉及了西汉王朝政府在西域设置的吏员,如西域都护府下的军候、左部左曲候、左部后曲候、右部后曲候、伊循都尉,甚至关乎乡里教化、治安的基层小吏“三老”,都留下了痕迹。其中一简说,原交河曲仓的官员,一个叫“衡”的守丞,曾行文到“居卢訾仓”。大量简文表现土垠守吏循规蹈矩,一日日送往迎来,相当繁忙,接受过他们服务的客人很多:在“丝路”上驰骋的官员,“龟兹使者”,检察西域吏治的“督邮”;甚至由关中地区调发到西域承担屯戍任务的人员,如“××里乘史隆”,他的家属、畜产、衣服、器物均登录在册,“应募士长陵仁里大夫孙尚”“小卷里王获”“士南阳郡南阳石里宋钧亲”及他的妻子“玑”“私从者”等;土垠的守卫者还检查、登记在这条路上来去的马、驼,它们的齿岁、身高、官私属性。还有一简记录了突发事故,西域都护下属左部左曲候的属丞陈殷,被乌孙流寇杀害,这引发了高度关注。更有守吏学习用的《论语》残篇……通过这些断简残文,清楚地看到了当年西域大地上实际展开的政治、经济、交通管理、屯垦戍边、文化教育等平平实实的生活画面。一切都有条不紊,严肃认真,透露着蓬勃向上的精神。
〇黄文弼先生在土垠掘获的西汉简牍,简文上有“居庐訾仓”字样
根据遗址地位、土台上列柱、草堆内长3尺多的苇草束,黄文弼先生曾认为这是一处烽火台。但据相关木简文字,及遗址地势极低、十分隐秘的特点,它实际难以承载烽燧使命,而应该是简文涉及的“居卢訾仓”。只是它当年除了作为仓储,还承担着管理交通、邮传、接待往来使节的任务。
2000年,我在土垠考察时,在土垠西侧罗布淖尔湖堤岸边,发现不少加固堤岸的木杆,直径约3厘米,斜插入土中。在西侧湖岸中部,还有一段长约30米、宽约3米、高0.4米的土台,略近矩形,傍近湖水。将这两组遗迹联系起来考虑,说明这是一个不大的湖畔小码头。为使土岸不致在湖水的浸迫中崩塌,所以用木杆插入土中加固,以保证码头的坚固。这一分析如不错,则可以得到另一个推论:土垠之所以偏离东西交通干线,而居于深入湖水中的半岛顶端,是因为它除了有仓储功能,还利用罗布淖尔湖进行水路运输。自土垠入罗布淖尔湖斜向西南,可以抵达楼兰,这与自土垠向西折南、穿越交通异常困难的雅丹地形才能抵达楼兰相比,更为便捷。而自土垠向北,联络上东西交通干线后,与敦煌、高昌、轮台联系也甚得其便。有一个实例,西汉时,乌孙一度局势不稳,汉王朝应变,制
〇黄文弼先生所绘土垠遗址平面图
〇土垠码头,箭头处为居卢訾仓水运码头遗迹
订军事行动计划,汉将辛武贤立即考虑,首先要在居卢訾仓屯粮,作为后勤补给中心,说明了土垠交通地位的重要。
黄文弼先生发现土垠遗址,使学术界对楼兰王国政治、经济、交通状况的认识进一步深化。在当年的特殊情况下,黄文弼未得直接步入楼兰城中;但他发现并简单发掘了的土垠,有西汉纪年的木简,他在楼兰考古研究上的奉献,却并不比进入楼兰城者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