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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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众说纷纭,秦承力排众议

秦书认得那小厮,秦承便放心跟着小厮去看看情况,敬翔见状则告辞离去。

秦氏商行坐落冯翊西市,从北边坊门进去便能看到,商行独占了大半个市。大门径开,人流往来如梭。

“我先喝口水,整理一下仪容再进去,你先替我通报。”

秦承说完使了个眼色,秦书会意,引他进了旁边的耳房。探得四下无人,便将商行概况、人员信息等娓娓道来。

“不错。”秦承拍了拍手,“没想到你竟对这商行内情知之甚详。”

“郎君谬赞了,别人说过,我就记下来了。”

秦承见他面露羞色,便又轻拍了一下他肩膀。

“不但要多听,也要多向我说,你可是我唯一的耳目。”

秦书闻言点头不止,秦承洗了把脸,对着铜镜整了一下幞头,便走了进去。

过了三重门,步入院子,便到了那群掌柜们相聚之处。院子非常宽大,二十几人沿两列对坐毫不拥挤,中间的小径却有点楚河汉界的味道了。

秦承在秦书的暗示下,向几位族里长辈行过礼,便跨过台阶,径直在堂上的主位坐下。

一位老者大声吼道:“二郎端的一表人才,十六(秦齐修行第)弟早该让你出来做点事了。”

只是卖相好而已?秦承笑了笑,眼前之人乃是秦彦章。他与父亲同辈,排行第六,有资格卖这个老。他在商行内负责货物行销,走南闯北,路子颇野。

“老朽乃是米宗望,郎君午饭还没吃,就让我们这群老头子给叨扰来了。宴席已经备好,咱们边吃边聊吧。”他则颇为热切,他父祖辈就在秦氏商行奉公了,眼下他负责关内外的铺子。

“米掌柜见外了,唤我二郎便是了,掌柜可是昭武九姓之后(米姓)?”

“劳郎君挂念,老朽这米乃是楚国芈氏之后。”

“昭武米和楚国米不都是蛮夷。”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道。

“谁说的?”秦承从座位上站了出来,环视一周道。

半晌无言,秦承不屑道:“敢说不敢认,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众人自是默然,米宗望打了个哈哈:“饮食已为郎君准备好了,郎君先用过饭再说。”

秦承点了点头,“饮食便听米掌柜安排,在座都是一家人,这座位何须如此泾渭分明。”

下首亲二人各管着行商、坐商一摊子,众人依照职属而坐,也没有按外姓、本姓而坐,倒也说得过去。

秦承既然是来处理争执,那就先从面上做起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望向两侧举首的米秦二人。秦承看见此景,倒也不以为忤,双手环抱胸前看下首二人如何处理。

二人对各自属下点了点头,众人便好座位,侍女也鱼贯而入布置餐食。

晚唐之际,中国已开始流行合餐制,但稍微正式一点的场合还是采用分餐制。

秦承见布置妥当,便端起酒樽走向庭院中央,环视众人。

“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争执就是坏事吗?”秦承并未期待他们的回答,又接着说了起来。

“我看有争论才是好事,二论相订,是非乃见。这不正是诸位奉公勤勉的证明?你好我好,但事坏了,要和气有什么作用?我替家父谢过诸位了。某不才,愿调解一二。”

秦承一饮而尽,翻了翻酒樽。众人皆站起来,满饮樽中酒。

宴饮之时,秦彦章、米宗望面子上功夫做得不错,席间也算一团和气。

不过秦承心思不在眼前的佳肴,而是不断观察脚下的众生相。

他刚才的话只讲了一半的道理,争执哪有那么简单。

自己前世是部门中坚,没少代表本部门和上面争过资源。每有相关会议,历来是无限夸大自己部门的紧迫性,仿佛不加投入、不增加人员,企业就要亡了。

谁会嫌自己部门掌控资源多呢?他眼下的压力,在于如何分辨出各种言论的真实性,将资源投入需要的位置。

秦承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便停杯投箸,命人取会议的记录来看。众人也停下来,纷纷低头做沉思状,压力在院子来回传递。

“怎么买一个铺子就要两万贯?!”

秦承言语急促,他是真被吓到了。他早前做过一番调查,此时此刻此地一石米不过三贯而已。同州普通士兵一年粮饷也就二十贯,这笔钱够养近千军人一年了。

“好叫郎君知晓,这可不是一般的铺子,它坐落在东市最繁华之处,占地足有五十亩。我们花了数年功夫,托了朝里有力人士说项,再加上铺主家里有变故才谈成的。”一位年轻掌柜出列禀告。

秦承也非心疼钱,物有所值,再多也该花。他只是没有兴趣为两年后的废墟买单,但又不能直言相告,这时候可没人相信,黄巢真能让满城尽带黄金甲。

秦承靠着椅背,摆摆手道“眼下长安局势波谲云诡,郑卢二相公矛盾激烈,我们当以稳为重,大可将目光放到凤翔、成都二府。”

“郎君,长安乃是帝都,又有哪一日少了党争?相公打架,与我们又有何干?凤翔、成都再繁华,又岂可与长安同日而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他竟趋前伏在阶下说道。

“放肆!怎能如此和郎君说话?”米宗望急匆匆出列将他拉下,后又向秦承道:“米某御下无道,以至属下狂犬吠日,万望郎君莫与此等狂悖之徒计较。”

秦承看向米宗望,见其皱眉蹙眼,神情惶恐,还真不像是他指使的。

但那年轻人身虽伏地,头却高昂。一副骨鲠之臣的做派,自己倒成了不纳谏的昏君了。米宗望按着他的头不断磕下去,他才道歉。

他一阵气血上涌,正欲收拾此人。

但又想起自己一次参加员工大会的经历,当时的厂领导在会上狠批一位下属,不料下属竟鱼死网破,当众抖露出领导的贪腐事迹。下属自得灰溜溜离去,可厂领导也颜面尽失、威望扫地。

此行目的是处理争端,眼下人情、形势不明,万一处理不好,那就成了威望扫地。

秦承狠盯着他迫使他低头服软,一边思索如何处理。

“噗,噗,噗。”此时秦彦章那列里传来一阵屁事,顿时缓解了当下紧张的气氛。

“今天畅所欲言,大家有意见可以当面提嘛。不要嘴上不说,肚子有意见。”秦承调笑道。

秦承借坡下驴,先从长计议。摆了摆手,同僚忙拉年轻人入列。

“倒叫郎君见笑了,咱是跑商帮的。风餐露宿,消受不了美食。不像他们,整日在铺子里享受”说话者乃一壮汉。

“刘重玄说的铺子我知道,确是好铺子。要真能落到咱们彀中,两万贯不算多。但长安城藏龙卧虎,能拿出这笔钱的人家多了去了,怎么这好事就让你撞上了?

在本州还好,出了本州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乾符三年,你们在陕州的铺子被新上任的观察使抢走,鸡飞蛋打,忘啦?”

这倒也是正论,受其鼓舞,其同僚纷纷上前对坐商的预算进行攻击。不乏真知灼见,毕竟最熟悉你的,乃是你的敌人。

“做生意哪能不冒风险?你们又不是没试过人货两失。贩盐倒是安全,也没见你们有本事走通河中盐院的关系。”坐商们坐不住了,也出来反驳。

秦承左手拿镇纸敲了下桌子,右手摆了一摆。大致情况,他已了解,后面那些人身攻击就没必要再听了。

秦氏商行以同(州)华(州)为根本,枝繁叶茂,各行各业均有涉及乃至掌控、垄断。

大中之后,便致力于向四周辐射。但在长安不愠不火,为历任家主所苦。

因而,米宗望以下众人才如此珍视这次机会,希望以此打开长安的局面,从而带动关中诸州的发展。

“经商确实得冒险,但眼下长安局势远远超出了我们掌控范围,没有必要虎口拔牙、火中取栗。

米掌柜,你们的预算数目一文不改,我会尽力让家父同意。但你们的计划要改,那两万花到成都、凤翔二府。”

米宗望自是大喜过望,感激不尽,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但秦承望向他身后的年轻掌柜们,他们似乎是不认可者居多。

“我向你们保证,五年内让你们在东市最好的位置,开最大的铺子。”

众人脸上神情也精彩多了,有嘴角上扬,似乎已经畅想未来的,也有嘴角微撇,瞧不上这块饼。

绝大多数人还是狐疑秦承是否能做到承诺。

“二郎,他们报得过了,这刀难道要砍到咱们自家人身上吗?”秦彦章朗声道。

“六叔,为何我们的商帮贩卖的粮食比其他货物少多了?”

“就这点还是为了应付州府和籴所需呢。

粮食物重价轻,长途贸易远不如丝绸、绢布等轻货赚的多。这粮食还得仔细伺候,得防潮、防鼠,金贵着呢。”

秦承闻言并未急着反驳,商人天性逐利嘛。

“可这往河西的商路呢?投入不菲,却不见回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眼下归义军遇到了难处,回鹘日盛,吐蕃反扑,商路这才不靖。但昔日张太保(仪潮)坐镇沙洲之时,我与族中长辈走过一次河西,一趟便有数十倍百倍之利。眼下维持住商路,他日便是聚宝盆。”

秦彦章神采飞扬,好似回到了当初横渡瀚海之时。

“六叔,可敢与我相约?我许诺,短则五年,长则十年。让商行畅通河西无阻,甚至能重开丝绸之路。”

秦承缓步走向台阶,眼神直望秦彦章。只见他先是错愕,复又惊喜,最后却嘴角向一下撇。

“二郎莫要哄我,我可不是米掌柜那般好相与的。”

“大丈夫既许诺,则言出必行。我做不到,自会负责。”

秦承须发皆张,怒视秦彦章,直逼得他转移视线。

“那二郎要我做什么?”

“明年预算不减反增三成,但粮食要占到货物一半。而且不能只在汴州收购,要大踏步向大江以南进发,江西、湖南就很不错。我们要将整个贸易链条都掌握起来,以免未来受制于人。

自同州经商州至荆襄,自同州至蜀中的商路要掌握好,以后有大用。”

话音落地,秦彦章便跑去邻桌拿了算盘。忙不迭打着算珠,嘴里还似念叨着什么。

加了三成预算,实则不影响他们原有业务,只要增设人力、物力投入粮食贸易罢了。

秦彦章像是算出结果,大笑着对秦承说:“十六弟行事谨小慎微,二郎如何说服他?”

一老一少,双手紧紧相握。

会议结束,秦承便去找父母陈述了。

“你准备怎么说服我?”秦齐修自己也笑了,“六兄当真促狭,分明是笑我畏首畏尾。

院子里铺了三层地毯,地下设有地龙。数个火盆围绕白梅燃烧,侍女左手持灯笼,右手提蒲扇轻拂烟火。

“不知阿爷如何看待眼下的战事?”

秦承并未直接回答,反而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秦齐修斜靠着塌背,慢慢思索。

“忠武军监军使杨公(复光)慷慨有节略,节制大军屡战屡胜,前不久才阵斩了王仙芝大将尚君长。眼下他正督促诸军围攻巢贼,定能毕其功于一役。”

秦承见他一副心虚模样,差点没憋着笑出来。秦赵氏倒没给他留面子,放下针线冷哼了一声。

明明是将帅失和,争权夺利,招讨使宋威背信诱杀了尚君长,他倒说成了这是杨复光的计谋。

秦承神情肃穆,跪坐于榻上。“朝廷方略没错,集结重兵压缩草贼活动范围,围困其于孤城,再以精锐之军击破之。昔日,平定裘甫、庞勋便是此方略。

但那黄巢却非常人,此獠狼子野心,长安还流传着一首他的绝句。”

“何诗?”秦赵氏来了兴趣。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周围火把像是被这诗吹得险些灭了,四下寂静。

“好个狂贼。”秦赵氏言语冰冷。

“但这和商行预算有什么关系?风马牛不相及嘛。”秦齐修一脸不解。

秦承嗖地一下站了起来,桌案为之不稳,侍女蒲扇扇子都掉了。

“父亲,若黄巢能侥幸冲破围堵,那便是蛟龙入海,再难制也。等到黄巢搅动风云,席卷关中,秦氏百年积累,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秦承目光坚毅道:“只有掌握更多的粮食,才能招抚流亡,才能建立强军,才能使金瓯复固!”

秦齐修满脸错愕,秦赵氏面上倒是水波不兴。

“二郎你是国子监的学生,是圣人弟子。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招抚流亡,什么强军?大逆不道!”

“若无朔方强军,郭令公早成了程元振等贼的刀下亡魂了,如何再造大唐?阿爷,今时不同往日,大厦将倾了。”

秦承已是破釜沉舟的姿态,毫无保留。

举朝上下,仍是一副烈火烹油的姿态。似乎黄巢这一劫仍能像裘甫、庞勋一般度过。

中枢却无视朱邪(李克用)氏坐大,河东不靖。废武宁军引起兵祸,使中原藩镇离心。他们难道想靠只存在于纸上的神策军抵挡黄巢?

自己知道神州未来会经历如何的灾祸,岂能袖手旁观?

“太过操切了。”

秦承看着自己的父亲满脸痛苦,他未尝不知眼下局势之危?只是人微力薄,不断欺骗自己罢了,现在却让自己捅破了他的迷梦。

“二郎就说了要多做粮食生意,在你嘴里都成了乱臣贼子了。你要出首,先抓了我。”秦赵氏放下手里针线,“我儿子头回拿主意,让你给否了,怎么服众?再说了,备多点粮食有啥不好?”

“罢了,此事我和六兄说。不过二郎要为我做一事。”

“父母有命,孩儿自当遵命,可事若不成又如何?”

“必成。”秦齐修拍了拍秦承的肩膀。

“过几日,说不定我也有好消息。”母亲一脸暧昧望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