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破局之法
破晓时分,天光未透,青云南麓的幽谷仍浸在朦胧的晨雾中。
露水顺着蕨草蜷曲的嫩芽滴落,惊醒了蛰伏整夜的流萤。
谷底窄溪蜿蜒而过,水声与鸟啼在雾中浮沉,直到某片苔岩后传来规律的吐息。
“咻!哈!“
堪堪没过脚踝的水流上,一根根腿粗的丈长木桩竖插其上。
未开刃的刀片嵌满桩身,寒光闪烁间,隐约还能嗅到残存其上的血腥味。
浅滩中央,少年双眸紧闭,马步稳扎,尚还青涩的面容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坚毅,精壮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布满了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伤痕。
木桩如林,相互间只有一步距离,外凸的刀片犬牙交错,威慑着想要擅闯的外来者。
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呈虚握状,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一股无形的气场以他为中心迅速凝聚。
起手式!
少年猛地大步跨出,身姿矫健,毫不犹豫地扎进堪称刀山的木桩阵。
只见他或迅猛出刺,或灵巧上挑,时而手肘撞击,时而硬拳开路。
精壮有力的手臂以精妙的招式为骨架,以行云流水般的连贯为神韵,如疾风骤雨般重重击打在扎根极深的木桩上。
他的双腿灵活而有力,时左时右,时前时后,每一次踏动都带起晶莹的浪花,每一次落脚都有惊无险地避开刀刃的锋芒。
晨雾在他凌厉的拳风之中时隐时现,时消时散。
少年矫健的身影在险象环生的木桩阵里辗转腾挪,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然而,无论他的动作多么熟练,躲避多么敏捷,一连打出十二路拳法的少年还是难免受伤。
待他越过最后两根木桩,面对堵在溪流上与崖壁前巨石时,他那肌肉虬结的上半身,已然多出了十几道清晰可见的红痕。
但少年的拳法还差最后一路没有打完。
“置死地而后生,心不死则路不绝!路被堵住了又该如何?”
他紧紧凝视着眼前坚硬无比、连流水都无法磨穿的,如一座假山般的巨大青石,眼眸之中,似是有熊熊怒火在燃烧。
“没有路,便打出一条路来!”
少年声如洪钟,周身气机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迅猛汇聚至右拳之上。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裹挟着滚滚怒意,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压抑的愤怒亟待宣泄。
蓄力的双腿如积雪压弯的竹竿,猛然绷直发力,裹挟着无坚不摧的信念,朝着拦在溪道上巨石悍然轰去。
沉默的巨石历经岁月侵蚀,坑洼遍布,粗糙的表面如同一张饱经沧桑的老人脸。
“哗啦!”
一声巨响,以少年拳头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强烈拳劲呈水波状向四周荡漾开来。
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慢了下来。
漆黑的眼眸中,坚硬的拳头嵌入巨石,一条条裂缝如细密的蛛网般游走蔓延,被巨石震动激起的水花冲天而起,在阳光的轻抚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宛如梦幻的琉璃。
齐霄只觉自己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有力,胸膛随着每一次吐纳而夸张地起伏,那是力量尽情释放后的酣畅与快意。
天地间仿佛都在这一拳之下陷入了绝对的静谧,唯有他沉稳的呼吸声,以及那即将坠落的水花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悠悠回荡。
短暂的寂静过后,回应他的是雨点般密密麻麻的石块剥落声,簌簌作响;还有以拳印为中心,不断向四周蔓延的裂缝发出的喀嚓声。
“这一拳下去,就是练气中期的修士,也得吃上大亏。”
苍老而爽朗的笑声在身后突兀响起。
齐霄来不及回头,只觉身子一软,整个人歪躺在混着尖锐石块和圆润鹅卵石的溪岸上。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上岸后缺氧的鱼儿,又像是方才那一拳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可惜青云门早就断了体修传承,不然老夫拉下老脸也得为你争取一二。”
齐霄抬头,看到一位杵着膝盖、慈眉善目的老人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
老人身着素色宽袖儒衫,鬓发微白,眼神中透着温和与慈爱。
齐霄想开口说话,却一时难以出声。
缓了半晌,他才断断续续地说道:“青,青老,好久不见……”
“你这后生,起来说话。”
老人说着,苍老的手臂轻轻一提,便将齐霄拽了起来。
齐霄看着眼前这位一头银发整齐束起、几缕发丝垂落、饱经岁月雕琢却又内秀坚毅的老人,心中不由暗生敬意。
仙风道骨,大抵就是如此吧。
“青老,三年不见,可是又下山游历了?”
齐霄摘下挂在沿溪而生的梅树枝桠上的窄袖蓝衫,一边披上,一边走向岸边。
“七日前就回了,本想着一回来就看看你小子修行得如何,谁曾想遇到了些麻烦事,这才耽搁到了今天……”
青老说着,宽大的袖中闪过一抹毫光。
先是飞出两只小马扎,又有一张过尺长宽的棋盘,最后还掏出两只装满酒水的橘黄色葫芦。
“接着。”
青老将一只葫芦扔给还在扣最后一粒纽扣的齐霄。
“啪。”
扒开瓶塞,一股混着浓浓药草味的酒香扑鼻而来。
“青老还懂药酒?”
齐霄闻出了其中几味药材,眼中迸发出惊诧的光彩。
“我懂个什么,不过是偶然寻得一张药方,照着上面写的胡乱泡在酒坛里罢了。”
青老抬手制止就要抱拳道谢的齐霄,“你先别谢我,这药酒可不给你白尝,你先试毒,等你没事了,老夫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青老说笑了,这酒光是闻一闻就让人浑身舒坦,就算是毒酒,我高低也得一尝。”
说着,齐霄毫不犹豫地将偏褐色的酒水倒入口中,喉结滚动,唇齿留香。
“如何?”
青老抚着胡须,眼中带着笑意。
“赤阳芝、龙须草,还有半截百年扶桑枝,都是难得的灵植宝株……”
齐霄咂巴着嘴,回味着酒水的味道,“入口时绵密醇香,过喉便微甜如蜜,进了胃里更是化作一股热流,让人舒服得想满地打滚。”
“不错不错,这几年药典没白读,你说的正好是方子里的三味君药。”
青老见齐霄舒畅地活动着四肢,不由得抚着胡须呵呵笑道,“来来来,别光顾着喝,与老夫手谈几局。”
“还是老规矩?我执黑,先生执白?”
齐霄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一连又灌了几口,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好酒就是容易贪杯。
“开局便是。”
青老呵呵笑着,拔开瓶塞轻呷一口。
“三三?”
看到齐霄落子,青老不置可否,只是追忆道,“十年前,我带你上山时,你最爱的可是高目或目外起手,主打求变和攻伐,如今为何这般保守?”
“上山时虽测出五行伪灵根,但心里总归是不服气的,想着奋起直追,肯定能靠苦修跟上那些天之骄子的步伐……”
齐霄落子缓慢,语气中难掩唏嘘,“现如今,蹉跎了十年,只觉得万事艰难,身不由己。”
“二八年华,正是少年意气,何来这般暮气沉沉的说辞?”
青老皱眉摇头,不解其意。
“青老可知我这几年经历?”
“但说无妨。”
齐霄深吸一口气,从杂役处安排繁重活计却克扣补贴讲起,到张涛为求突破吃假药受伤,再到自己辛苦积攒的灵石被人当作垃圾清扫,直至昨日他名列榜首却因灵根低劣而遗憾落选。
齐霄的嗓音平静,可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心酸与无奈。
青老原本皱着的眉头在齐霄的述说中渐渐舒展,却又不自觉地拧紧。
修仙之路,本就充满艰辛,可当为数不多的上升通道都被各种人和事干预时,难免会让人感到心累无力。
“失望吗?”
青老悬在半空中的白子迟迟没有落下,用沧桑而不浑浊的眸子注视着大汗淋漓,浑身冒着热气,宛如一只煮熟的螃蟹,却浑然不知的齐霄。
“失望吗?”
齐霄目视着远方,视线仿佛穿透晨雾和群山,落在高悬山腰、气势恢宏的青云门牌匾上。
“谈不上。”
齐霄摇了摇头,“我都没真正进入那扇门,何来失望一说。”
“如果你入了外门,里面仍旧充斥着种种不公,你,失望吗?”
青老凝视着脸色平静的齐霄,试图从他脸上读出话语之外的情绪,可少年的脸依旧温和如常。
“我从来不是对他人感到失望。”
齐霄坦然道,“这世界本就充满了高低贵贱之分,到处都是追名逐利、钻营取巧之事。凡间以礼乐教化来规范人心,一心追求安定大局,可即便如此,不公之事依旧屡见不鲜。更何况是修真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实力为尊,争斗与倾轧更是常态……”
“至于青云门……”
齐霄看了看青老,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不知是苦笑还是无奈,“多宝阁那女修告诉我,要不是太上长老强调祖宗之法不可变,我等伪灵根的朽木早就扫地出门,断绝仙缘了。”
“修真界其实很多时候就是这般底色,有为一己私利克扣杂役补钱的工头,就会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手足;有趋炎附势、踩低捧高的小人,就有有教无类、心怀大爱的师长;有心胸狭隘、妒贤嫉能的跋扈贵族,就有心地善良、正直无私的同门。”
齐霄声音平静,“纵使是励精图治的人间帝王,尚且管不了贪官污吏,何况太上长老一人,又如何能改变宗门上下的千万人心。”
“直到现在,我仍然感谢年幼时,有青老带我上青云门。”
齐霄眼神澄澈,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好话,宗门不会奖励他,说坏话,也没人会在意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记名弟子。
“你真这般认为?”
青老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我失望的,从来只是自己。明明知道修仙界向来如此,却在遇到困难时还是被打击到想要放弃。”
望着棋盘上已然山穷水尽的黑子,齐霄苦笑,“青老,我似乎又陷僵局了。”
“另辟蹊径。”
青老说着,大袖一挥,一颗黑子点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是?”
齐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这看似随意的一笔,却给原本穷途末路的大龙续上了一口气,甚至还连同了原本无意的布置,给将死的棋局带来反扑的希望。
“你其实早就埋下了翻盘的伏笔,只是你未曾察觉。”
青老站起身来,背对着齐霄,“走了,剩下的这盘棋留给你自己走完……”
“青老,你的酒葫!”
齐霄抓起地上的酒葫芦就欲追去。
可抬头一看,斯人已去,空余山谷。
“拿回去泡水里作药浴用……”
飘渺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似乎只有齐霄一人能够听到。
“好热……”
齐霄后知后觉地扯起胸前被汗水打湿的衣衫。
他走去溪边,凝视着倒映在清水中如煮熟螃蟹般的通红肌肤。
方才在下棋时,他便感受到身体有一股股暖流不断游走。
起初他以为只是药酒中泡了太多至刚至阳的灵药,没想到这药酒竟还能滋养肉身。
齐霄盘腿而坐,将体内不断激荡的热气扩散到四肢百骸,一股股如开水般的白气自他身体蒸腾而出。
半个时辰过后,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身体上原本通红的血肉渐渐恢复平常。
然而,仔细看去,小麦色的皮肤表面竟然有一股淡金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