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蜉蝣龙佩
一
一左一右两个太阳悬在天上。天空中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一汪清池边,有一间小屋。屋子四周种满了鲜花,蜜蜂忙着在花蕊上采蜜,小兔子在自由奔跑,喜鹊在清泉边鸣叫,燕子在屋檐下筑巢。一切都是初升、干净又生机勃勃的。
常青藤盘桓在小屋四周,将屋子层层包裹,只有窗户和门的部分绿藤稍稍减少,但也看得出此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出入。
屋子门窗紧闭,室内燃烧着两盆炭火。般若浑身是水,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瑟瑟发抖。
她回来得突然,一时还没有缓过神。黑水顺着她的发丝落在床上,很快被蒸发掉,没留下一丝痕迹。但她还是觉得冷,很冷。似是从灵魂深处所散发出的寒意,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
直到最后一丝黑水被屋内的火盆烤干,般若觉得寒气稍稍减少,她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膝,却发现一枚玉佩掉在了脚边。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流线型。表面闪烁着淡紫色的光华,温润如玉。在炭火的映照下,一圈淡淡的金色纹路在玉佩里荡漾。看上去晶莹剔透,叠雪流金。
玉佩的花纹最外围的一圈形似蜉蝣,却有龙身游走其中。蜉蝣的翅膀狭长而有力,翅脉极多,多纵脉和横脉。在火光映衬下,每一根细毛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淡金色在纹路中流动。
龙身则强健有力,龙爪的每一片指甲都闪烁着寒芒。与弱小的蜉蝣雕刻在一起,却丝毫也不掩盖蜉蝣光芒,反而有一种狂野与优雅相互牵制,却相得益彰的感觉。
“捡到宝贝了!”般若惊魂甫定,笑意浮在脸上,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蜉蝣龙佩,相传是鬼母在十夜出生时,赠与十夜的礼物。他们都说这是王舍城的传国玉玺,是王权的象征,证明鬼母一早就有传位十夜的打算。但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鬼母也曾当众宣布,蜉蝣龙佩就只是一枚普通的玉佩,什么都不代表。
虽然般若的情报有缺失,但从玉佩本身的贵重程度,以及十夜几乎不离身的佩戴来看,此物对他一定有很重要的意义。
有了这枚玉佩,她这一遭也不算白去。
就在般若准备找根项链,把玉佩戴在脖子上的时候,屋门被“嘭”的一声推开来,一身黑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身上还挂着几根爬山虎。
“你终于回来了!”来人一身黑衣,不由分说大步跨进屋里,走到般若床边。他的面上戴着一枚黑色面具,只露出眼睛。从他的眼神和动作里能看出,他非常关心般若。
般若看了他一眼,立即一扫霉气,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道:“无颜,好久不见。”
无颜掀开般若的被子,确认她全身上下都没有受伤,平安无事后,开始秋后算账。
“你也知道很久不见了?你知道自己消失了多少天吗?”他的语气严厉,就像在教训离家出走的不懂事的孩子。
般若无所谓地笑:“不要这样严肃嘛,我这不是完好无缺地回来了么?”虽然过程比较惊心动魄和凄惨,但至少她法身还在,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害。最多只能算是身心灵有些害怕罢了。
无颜无奈:“这次或许没事,下一次你能有把握全身而退?那饿鬼道是什么地方?鬼母所在地!她是天下至暗至恶的源泉,你孤身一人闯进去,可不叫人担心?还能有下次?!”
“好啦,下一次的事情下次再说,我先给你看看这次的收获!”般若满不在意,说着,献宝似的拿出玉佩,说:“你看我拿到什么了?”
无颜低头,面对玉佩,沉思。
“不要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蜉蝣龙佩!十夜的信物!我亲手从他身上扒下来的!”
无颜皱眉:“你真的见到鬼王十夜了?”
般若点头:“见到了!”
“他没有对你不利?”
“刚开始还挺平和的,后来……”
“后来如何?”
般若想起袭臣肃杀的模样,还有来自灵魂深处的剜心之痛,语气平淡地说:“后来我就被发现了,还好当机立断舍弃了那副肉身才得以逃脱。临走前还顺带摸走了他的宝贝,他现在一定气得在跳脚!”
般若语气平静,可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在无颜耳朵里,都觉得她是在坟头跳舞,不干好事。
无颜沉默了须臾,说:“以后没有我的陪同,不可以再冒险。”
“知道了知道了,你可真啰嗦。你以为鬼族六道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吗?我寻找了几百年,才找到食滝山那一个入口,下次再潜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般若一边说,一边兴致勃勃地抚摸着蜉蝣的翅膀,一圈圈金色的纹路在指尖漾开。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玉佩。
蜉蝣的翅膀散发金光的同时,龙眼散发出幽深高贵的光芒,笼罩了蜉蝣的全身。一瞬之间,在黑暗无光的夜里,金光突破重重影翳,绚烂绽放。
般若摸得更起劲了,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换了一副场景。
身边的无颜消失,她独自一个人,裹着被子,坐在一个幽暗的山洞里。
山洞中间是一个散发着幽碧光芒的泉池,冒着涓涓白气,一方屏风立在她的身前。屏风上搭着数件白衣,最里头的亵衣也不例外,被放在最上面。
般若像擦拭珍宝般抚摸着手里的玉佩,边摸还边笑:“无颜,你快看……”
般若猛地抬头,才发现床边没有了无颜,自己的脚边,放着一双镶嵌金边的白靴。
般若目瞪口呆,左顾右盼。
这是哪里?
般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只有那一双靴子,看上去很有些眼熟。
恰在此时,“哗啦啦”的水声传来,般若好奇地从屏风后探出半个头,就看见靴子的主人此刻正泡在温泉池里。他的手臂自然垂在身侧,头枕着岸边,闭目养神。由于头发沾湿了水的缘故,紧贴在鬓角,眼角的赤色莲印清晰明了。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完美的侧脸,连鼻尖被水汽晕染凝成的水珠都清晰可见。
十、十夜?!
般若看见水中的人睁开了双眼。与红莲相对应的那一只眼睛里,瞳孔鲜红欲滴,仿佛是千万人的血液铸造,凝练而成的红宝石。
杀气充满了整个山洞,般若明显感觉到,敌人的力量强大,不可轻易与之正面敌对。
意识到危险,般若拔腿就跑,可惜因为太过紧张,绊倒了脚边的靴子。她整个人带着屏风一起向前扑去,跌进了水里。
“噗咚”一声,般若只觉全身被温暖的泉水包裹,呛了一大口水。她用力扑腾,却发现水里四处是飘荡的丝绸白衣,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少。
般若从水里探出了头,就看见金色和赤色的瞳孔正对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敢……”十夜暴怒,话未说完,霎那间,杀气已经十倍于从前。
般若闭上眼睛,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玉佩,下一刻,她的周身又换了一个模样。
无颜眼睁睁看着般若从床上消失,然后又全身湿淋淋地出现。般若惊魂未定,看着眼前的异色瞳孔变成了一张冷冰冰的面具,眼神里的惊恐未少,双手仍止不住地颤抖。
“你怎么了?你刚刚去哪了?”无颜握住般若颤抖的手,声音沉重。
般若愣愣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流鼻血了?”无颜伸出手,抹了一手鲜血。
般若见了血,整个人才回过神。
她看着自己湿淋淋仍冒着热气的衣服,发现刚刚的一切似乎都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的?
般若望着手中仍泛着淡淡金光的玉佩,良久之后,一把抱住无颜,神情激动地说:“我、我好像找到去往生六道的办法了!”
在无颜的沉默中,般若用力拍打着无颜的背,开心地说:“原来,蜉蝣龙佩就是打开六道的钥匙!从今以后,只要拥有这枚玉佩,我就可以自由出入六道的任何地方!不用偷偷摸摸,而是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进去!无颜,这是个大宝贝呀!”
二
“我不会再让你涉险,这个暂时由我保管。”
无颜一盆冷水浇下,拿走了蜉蝣龙佩,将它放在自己的怀中,让般若的热情瞬间退去。
般若知道,无颜这人不苟言笑,说一不二,当他决定了的事情,就不大会有转机。
而后,无颜拿来干毛巾,一点一点,细心为般若擦拭头发上的水迹。般若的心思全都在蜉蝣龙佩上,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无颜胸口,放玉佩的地方。
“为什么拿走我的玉佩?”她不解地问。
“它不是你的玉佩,它是十夜的法器。在我确定你不会再鲁莽乱来之后,我会把它还给你。”
无颜擦完她的前额,都不需要他开口,般若有默契地转过身子,主动把自己的后脑勺送上。无颜一寸寸地擦拭,就像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宝物。这是他们千百万年相处下来的默契。末了,无颜抬手又加了两盆炭火,让房间里的温度再次升高。
般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还是你懂我。”
无颜沉默地给般若擦干头发,又重新换了床单和被套,然后拿了根锄头去屋外除草。
爬山虎的藤蔓封锁了窗户,无颜一根根将它们剔除,才得以从外打开了窗户。
阳光洒在般若的小木床上,而她本人此时则跷着二郎腿,手里翻来覆去地在研究几瓶不同形状的药剂,嘴里念念有词:“是直接放倒呢……还是让他全身僵硬?”
般若清点着自己从各方收集而来、珍藏多年的最强毒药们。无颜里里外外将她久未居住的小屋收拾一遍之后,回到屋里,发现她还在纠结。
“怎么把它们拿出来了?”无颜看到其中有一瓶大红色,戴着金盖的药瓶。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一滴就可以让法力低微的小神仙四肢僵硬,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
“它们不会有时效性吧?”般若苦恼地问。毕竟,已经好几百年没有用过了,它们万一不管用了可怎么好?
无颜摇了摇头,肯定地说:“不会。”
般若试探性地问:“要不然……你试试?”
“为什么?”
“我想拿着防身,毕竟我偷了十夜的东西,人家来追杀我怎么办?往生六道我们进不去,可不代表他们出不来,对不对?”
无颜觉得她说得有理,于是拿过瓶子,拔开盖子,掀开了面具,在唇上沾了一滴。
冰冰凉凉的感觉传来,从口到心到四肢百骸,他很快就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般若把无颜搬到床上,盖上了被子,趴在他的胸口问他:“小神仙要僵三天,你呢?要多久?”
无颜无力挣扎,只有沉下声音,故作冷漠地说:“三刻。”
“只有三刻!”般若惊呼。
“还是三百年前的我。”
般若目瞪口呆,着急地问:“那、那现在呢?”
“至多半刻。”
般若立刻就弹坐起来了,她收起所有笑意,伸出双手,抓紧时间在他怀里摸。
“你、你干什么?”
般若淡淡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等我再摸摸。”
蜉蝣龙佩藏得比较深,般若几乎把他的胸口摸了一个遍,才在他的腰间找到它。当她把玉佩拿出来,在无颜面前晃悠之后,无颜的声音似解脱又似无奈:“你说的拿药防身是在骗我?”
“不是骗!防身是真的,但是,不把你放倒,我拿不到玉佩才是最紧要的!”般若喜滋滋地把玉佩收好,确保不会再被无颜趁机揩走之后,打开了衣柜,开始在柜子里翻找。
衣服不是素色的,就是小清新碎花。
“你说,我是不是太不像女人了?”般若拿着一件水红色的小裙子,在镜子面前比比划划。这对平日里身上左不过灰白二色的般若来说,已经算是大不一样。
无颜十分惊讶她的变化,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看着她折腾。
“这一件好像是刚来幽都之时,鬼君的七王妃送的,当时觉得太明艳,现在看来,却觉得甚是寡淡。”
般若在罗酆宫见惯了华衣美服,不是她喜好变了,而是为了融入,不得不去迎合往生六道的审美。最后,般若没有发现一件满意的,把这些衣服统统又塞回衣柜后,自己溜去了人间。
在燕国国都最大的风流场所里,上百名绝色女子身段婀娜,玲珑有致。般若在这些皮相里挑了一个最美的,又去国君最得宠的妃子那偷了一件她新设计的衣服——素纱单衣。
般若顶着精挑细选的美人皮囊,穿着素纱单衣,眼神却又一如她平日的清澈。
她非常满意自己的新扮相,然后,就拿出蜉蝣龙佩,摩挲着蜉蝣的翅膀,祈愿着它能带自己去最想去的地方。
一阵华光闪过,般若再次睁眼闭眼之际,周遭就换了一副模样。
宫殿内,金碧辉煌,灯火通明,陈设奢靡,明显不同于罗酆宫中的小屋。如果这是十夜的寝殿,那这里一定不会是罗酆宫,那么是不是说明,这里极有可能是王舍城?!
意识到这一点,般若喜上眉梢,站在书柜后头,正打算出去看看,没想到还没走一步,就听一清冷无情的声音传来:
“王兄的心意本王心领了,罗刹尊主请回。”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寝殿大门自动打开。
透过纱帘,般若看见一张玉质的大床,四周布满了纱幔。一个女子站在床前,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被称作罗刹尊主的女人没有走开,反而更加向他的床榻靠近。
“可是……二殿下说,如果我今晚离开,就不再配为十二尊者。届时,恐怕连王舍城都回不去,就直接被送上了邢台……”
嘤嘤细语,盈盈浅笑,女子就连声音都比自己好听!
就在般若气得要咬手指的时候,男子冰冷冷的声音再次传来:“滚。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
房内气温骤降,女子脸色一变,惊慌失措地就往门外跑。大门在她离开之后,重重关上,四周火盆烧得旺盛,但般若完全感觉不到暖意。
她觉得自己这波血亏。气温这么低,穿得这么少,恐怕还没做什么,就被冻死在了这里!
般若不敢出去,只能垂头丧气躲在柜子后面,冥思苦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没打算放弃,也不是不想跟十夜打招呼,她只是在想,见到之后该怎么说?
“你是怎么进来的?”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将般若吓了一跳。
他的声音空旷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般若抬头,就看见十夜那张精致妖冶的脸。
“你是何人?”十夜语气格外冰冷,其中一只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眼角的血色红莲也开始散发隐隐红光。
那是嗜血的前兆。
般若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她发现自己的周身已经不再是气温骤降的问题,她甚至明显能看到自己脚上开始凝结冰霜。
“别、别杀我!我也是二殿下的人!我我我、我这就滚!”
般若急忙站起身,但脚踝已经被冻住,整个人重心不稳,朝眼前人扑去。在她以为自己会扑进一个柔软怀抱的时候,却不想十夜躲得很快。
“砰”的一声巨响,她整个人扑在了凳子上。头撞在桌角,肿了一个大包。
般若头晕眼花,捂着额头直喊疼。
十夜没有来扶她,也没有再说话。她不敢回头,只试探性地动了动,发现四周的寒冰已经褪去,她的脚踝可以正常活动。
般若回头,就看见十夜站在烛火下,愣愣地看着自己。
般若顺着他的眼神往下,发现自己原本就只有一层的纱衣被撕破。
她整个人大大咧咧地呈现在十夜眼前。没有丝毫扭捏。
她不知道。
他更加不明所以。
二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困惑。仿佛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也是一个谜……
三
鬼蜮,幽都。
子时刚过,天空下起大雨。一片漆黑的鬼域里,只有半山腰的一座宅子还燃着灯。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院子里回荡,无颜掌着宫灯,站在檐下,望着大门方向。似在听雨,却又似在等人。
鸠毣半夜被雨声吵醒,推开窗,就看见无颜站在那里,眉头紧蹙。
鸠毣劝他:“姑姑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夜应该不会回来了。祭祀之日将至,杂事繁多,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无颜看着天上厚重的云层,没有动。
鸠毣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叹息了一声,无奈关上窗,径自睡去了。
丑时,雨势渐小,东方天幕乌云尽散,表示一切已经有了结果。
“每一次幽都下雨,都伴随着一名位高权重者殒命,今夜又会是谁呢……”无颜心想着,执着宫灯回了屋。他关上房门,换上寝衣,正准备吹灭蜡烛,大门外却响起一阵急切的拍门声。
“啪啪啪。”
“啪啪啪。”
……
在婆罗门的境地里,白天都没有人敢这样用力敲门,何况是万籁俱寂的夜晚?
敢这样做的人只有一个。
婆罗门主,般若。
无颜连鞋都顾不得穿,就一路疾跑,穿过庭院,打开大门。然后,他就愣住了。
门外站着一名陌生女子。
女子浓妆艳抹,分明雨已经停了,她全身却湿得彻底,水从身上滴落,地上已经堆积了一汪水。
女子见了无颜,一把抱住他,整个人吊在他身上,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呜呜呜,无颜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无颜愣愣地站在那里,黑色的面具在黑夜里泛着阴鸷冷漠的光,看不见表情。他愣了好半晌,才从女子熟悉的哭声里辨认出,这人真的是般若。
般若全身瑟瑟发抖,拼了命地抱紧无颜。
“……”无颜为了让她不要乱动,索性打横抱起,将她抱回自己房间。
他在床边四角燃起火盆,然后递了一杯热姜茶到般若眼前。
般若抱起杯子,丝毫也不觉得烫,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又在身上裹了三层被子,才稍稍缓过神。
“怎么回事?”无颜拿了把椅子,坐在般若床前。
般若惊魂甫定,看着无颜的面具脸,恹恹地说:“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有魅力?”
“……什么意思?”
般若气得没有胡子,也要假装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恶狠狠地说:
“老娘又被十夜杀了!”
“……又?”无颜心神恍惚。
般若把罗刹尊主的穿着打扮,以及容貌气质简单描述了一遍。
无颜的面具脸没有变化,也不说话,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
“总而言之,就是我这样的!比我还过分一点!”般若把被子扔了。
“你说,十夜怎么就不懂风情呢?接近他怎么就这么难呢!不喜欢大不了把我赶出去好了,我也好出去逛逛大街不是?他不问三七二十一,一道雷就劈下来了!还好我跑得快,不然又得变成焦炭!”
无颜反应过来,明白她又去找了十夜,并且又被十夜杀了。
无颜更加无语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般若抒发完心中抑郁,旁若无人地开始挠痒。
她的脚后跟因为跑得慢,被烧焦了一块,般若掰着脚趾头,开始撕脚皮。
她丝毫没觉得不妥,也没有觉得自己抓痒的样子一点也不雅观。
无颜叹了口气,站起身,为般若整理衣裙。
“我的天呐!无、无颜居然近女色了!”鸠毣忍不住惊呼,被另外两个小童子迅速地捂住了嘴。
“嘘!小声点!你想害死我们吗?”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张椅子飞了过来,钉在窗户上,两只椅蹬不偏不倚,在二人的眼珠子前停住。
分明是没有杀伤力的东西,但几人明显感觉到刚刚半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
鸠毣不敢再偷窥,带着童子们迅速地溜走了。
屋内,姜茶的劲过去,般若又开始觉得冷。
无颜给她加了两床被子,又燃起四盆火,整个房间从外往里看,会发现火光熊熊,像要烧起来似的。然而般若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一桶姜汤下肚,治标不治本,般若除了想上厕所,没觉得有多暖和。
无颜说:“这里没有阳光,你必须回竹屋。”
般若摇头:“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无颜:“那我陪你回去。”
“可我这个样子……”般若咳嗽了一声,脸有点红。
“你也知道羞于见人?”无颜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愉悦,带着笑意,浅浅道:“我还以为,你去了一趟饿鬼道,已经没有羞耻心了。”
“我什么时候有过羞耻心了?”
般若瞪着无颜,让无颜无言以对。
“而且,我才没有觉得丢人!”般若接着说:“我只是不想被别人察觉我的计划……我现在做的事情,只有你知道……阿嚏!”
般若说着说着,打了个喷嚏,喷了无颜一脸口水。
“……”无颜愣了一下,没有嫌弃她,但很快站起身,扔了一件斗篷在她头上。
“穿上。我送你回去。”他的声音笃定,不容拒绝。
般若赖着不肯走,往墙角缩,本还想辩驳几句,却被无颜直接扛上肩,连夜送出了城,回到了婆罗门阵眼的竹屋。
那是鬼蜮境内唯一有阳光的地方,而且不止一个。
四个太阳日夜轮转,不管什么时辰,总有两个高挂在天空。这个世界几乎没有阴影和死角,光明铺满了大地。
这是般若特地从司日神君那求来的火种,她好像与生俱来怕黑,于是对自己可以掌控的婆罗门境内要求没有一丝阴霾。哪里都是光明而敞亮的。
般若稍稍好了些,整个人都有了力气,可以在竹屋里头蹦来蹦去。
般若疑惑地问无颜:“你觉得我现在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十夜能咬定我不是往生六道的人?看见我就拿雷劈我?”
般若一边说,一边坐在竹椅上,玩自己被烧焦的头发根。
众生皮囊,对她来说跟衣服没什么区别。她平日里都懒得自己收拾,看见好看的皮囊就做一张一模一样的,往身上那么一套,从头裹到脚,完完整整,极其方便。所以她万般诸相,几乎没一个是真的,多年来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只有最亲近的无颜一个。
“你说,问题会不会出在这块玉佩上?”般若拿出蜉蝣龙佩,问。
无颜没有回答,般若继续自言自语:“我通过蜉蝣龙佩去的往生六道,所以身上带着玉佩的气息,十夜能闻出来?若是我将这枚玉佩炼化,收作己用……”
般若话还没说完,玉佩从她手中消失。
般若回头,就看见无颜握着玉佩,玉佩上泛着不属于它的红光。
下一瞬,红光闪过,玉佩霎那间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里。
“玉佩呢!”般若惊呼。
无颜十分淡定,冷冷地说:“我收起来了。”
“还给我!”
“不。”
般若倒吸一口凉气,强忍住怒气,伸出手,摊开五指,伸到无颜面前:“我以婆罗门门主的身份命令你,把玉佩还、给、我!”
“不可能。”
无颜不为所动,丝毫也没有被她自认为恢宏的气势吓到。
“你比以前怕冷。”无颜一本正经地说:“你再强行闯入饿鬼道,会被十夜消耗法身,法身一灭,你的修为就全都化为泡影了。”
“我乐意!而且,我怕冷不是因为法身受损,那是因为我心冷!”被十夜连杀两次,心拔凉拔凉的。
无颜显然不相信般若真的没事,反而认定了她畏寒是因为去了饿鬼道被十夜消磨了法身。
般若恶狠狠地:“我再问你一遍,你还不还我?”
“不。并且,我不会再被你欺骗。这枚玉佩暂且交由我来保管。”
“……”
般若瘪着嘴,好生气。
“脱了吧,它不适合你。”无颜不想再看到这副模样的般若,提步就走。
般若愣了一下,立马照做。
“等等!”无颜还没走出两步,就发现腿上多了个东西。
般若抱着他的腿哀嚎:“好无颜,我求求你!把玉佩还给我!”
无颜彻底无语了。
立即招手飞了一张被子过来,盖在般若身上。
“你是不是疯了?”无颜语气严肃,分外认真,甚至还有点生气。
般若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皮囊,不是衣服。他让她脱掉的是这身皮囊。
般若抱紧了被子,瘪嘴说:“你把玉佩还给我我就脱。”
“……”
无颜沉默一瞬,接着说:“那你继续穿着吧。”
说完,大步离开。
“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般若气得在后面大叫,无颜充耳不闻,回去后,立即宣布闭关,任何人不得打扰。
三天后,无颜还是不肯见般若。
般若无奈,只能低头,把皮囊脱了,用自己的真身,穿着一身烟青色道袍去找他。低调、不奢华还有内涵。
可无颜说什么都不肯还她玉佩。还说玉佩已经被他藏在了一个般若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除非他死了,否则她一定找不到。
般若越想越憋屈,觉得自己才是门主,无颜他们都是她后来招进来的,现在他们的地位是不是反过来了?!
般若气不过,当天晚上,把之前那层皮囊挂在了无颜家门口的老槐树上,院子里的人一出门,就能看见女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在空中飘荡。
然后自己跑去了人间避世。
女尸挂在无颜家门口的树上,情色和诡异交织,凄凉与哀婉齐飞,让人不忍直视。
鸠毣想把她解下来,却被闻讯而来的哥哥姐姐们阻止:“门主亲自吊上去的,是让无颜出丑的好机会,你怎么能中途把这戏台子拆了?”
他们把鸠毣被关在房里,鸠毣打不过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尸在外面飘了一天。
最后,还是无颜晚上回来的时候,自己上树,把那个女尸解了下来。
通过窗户,鸠毣看见无颜每走一步,地上都有鲜血的痕迹,然而他全身都裹在黑衣里,看不出来那些血迹究竟是他的,还是从外面带来的。
“我听说,半个月前,婆罗门主的使徒无颜跟一个女子翻云覆雨,被门主当场抓了个现行。尊主气得把那个女人杀了,到现在都不愿意见他!”
“两个人吵翻了?”
“是!”
“那无颜岂不是很可怜?谁都知道,他是婆罗门主捡回来的。以前在老判官面前,连条狗都不如,现在门主不要他了,鬼君只怕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等着看好戏吧,想要他的命的人,可太多啦!”
……
经过此事,婆罗门主和使徒无颜决裂的传言传得沸沸扬扬。
嘻嘻哈哈等看好戏的人不少,就连婆罗门十将都忍不住背后开盘口,赌无颜怎么死。
四
无颜在准备二月二的祭祀,成天见不到人,不过就算见到了,也不会从他口中套出话来。而般若更是行踪诡秘,问遍了整个婆罗门,没一个人知道她去哪了。
婆罗门阵眼的这口井,连接着世上最污浊晦气之地,是阻止人间浩劫动荡的根本。婆罗门主的职责,便是一年一度祭祀泉眼,保人间地宁天清,山海太平。
眼看祭祀将至,阵眼泉水已经变得浑浊,般若没影,婆罗门十将捧着祭司礼袍,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里外统共六层的金领衣袍是婆罗门主的象征,在一年一次的婆罗门祭礼上,般若都会用最隆重的姿态出现。但是,今年例外了。
泉水已经发黑,有蔓延涨潮之势。无颜当机立断,向前两步,跟众人说:“我来主持。”
“你有把握吗?”十将之首,掌管第九狱,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里的雪戈问他。
无颜没有给予肯定答案,只淡淡地反问:“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答案是肯定的。
没有。
再不重新巩固封印,地底的魔物倾巢而出,届时将会掀起的浩劫没有人敢承担责任。但是,现在有一个人跳了出来,不论结果成功与否,他们都不必担责,自然没有人反对。
雪戈脸色始终如一片透明的雪花,看不出喜怒。她招了招手,示意融蘅和将芜把祭司袍递给无颜。
无颜没有接,冷淡地说:“不需要。”
无颜主持祭礼其实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道从多少年前开始,般若到了这天就开始犯懒,只说自己不想去。
无颜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就冒充般若主持祭礼,倒也没一个人察觉。
每一次封印泉眼,对无颜来说都是一次成长。一年比一年驾轻就熟,一年比一年力量强大。无颜渐渐明白了,其实般若不是犯懒,而是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强大。
在婆罗门里,力量和地位代表一切,虽然他不在乎排名,但是般若却从不吝惜给他机会。
祭祀漂亮完美地结束了,泉水重新变得清澈,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同时,众人看向无颜的眼神里却又充满着嫉恨。
只有鸠毣冲他比了两个大拇指,说:“无颜,你好棒!”
“走了。我们去庆祝。”雪戈带着十将,离开了阵眼。
鸠毣落在最后一个,看无颜没有动,问他:“你不跟我们去吗?”
“啪”地一巴掌,鸠毣被排名第四的融蘅结结实实地扇了一巴掌,眼睛里立刻眼泪打转。
将芜捂住他的嘴,不准他说话。
雪戈走在走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无颜使不屑与我们为伍,我们也就不打扰他了。”
七人陆续离开,融蘅和将芜一左一右拖着鸠毣,不让他说话,也不让他留下,强行拽走。
无颜戴着冰冷的面具,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朋友这种东西,他从来都没有。
他也不需要。
般若离开后的第二个月,无颜开始做噩梦。
梦里不管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最后都会跟他说一句话:“还我钥匙。”
无颜除了生气,一点都不害怕。
三个月后,无颜不做噩梦了,但是噩梦本梦出现了。
般若不知道又从哪里搞来一张更美的皮囊,可以说是集天下女子貌美之大成,盈盈浅笑挂在脸上,真是多一分嫌淫靡,少一分嫌寡淡。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
般若施施然道:“这些日子我在百花楼勤学苦练,终于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了。你看,现在的我,要妩媚有妩媚,要风情有风情。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回来之前,燕国国君说要封我为妃,那可是个暴君!没几天好活了,但是我很高兴。为什么?因为见惯了美人的暴君都对我倾慕有加,那个十夜一脸禁欲的样子,肯定没他见过的女人多。这次,我有绝对的把握,把他拿下!”
般若胸有成竹地伸出五指,挽了一个花,一副“十夜绝逃不出我手掌心”的架势,道:“你看,咱们商量下,把钥匙还我呗?”
无颜还是拒绝,并且有意无意地躲着般若。
般若一连十天找不到无颜,就开始广发悬赏,昭告鬼蜮全境:“谁能找到无颜使,把他带回婆罗门,谁就能得到通往灵山的钥匙。”
灵山是整个婆罗门最神秘的一处所在,据说里面宝藏众多,随便挑一件,就是大杀四方的宝器。可惜世人都知道般若是个守财奴,钥匙从不轻易示人。从般若接手婆罗门开始,就只有无颜一个人进去过。而他究竟在里面得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婆罗门有十将,分别驻守一到十狱,而无颜一直是个编外人士,说他有实质的兵权倒真没有,只不过就连十将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的,说不得一个“不”字。因为他们都知道,通往灵山的钥匙,其实一直在他的手上。
“找到无颜,就能得到钥匙,看来这阵子的传言不虚,门主与无颜使有了嫌隙,她有废掉无颜使地打算。”判官之首的庸碌说。
鬼君一身黑色大氅,站在城楼上,看着黄泉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心情很好地说:“本君等这一日,可等了上千年。”
心情很好的不止鬼君,雪戈一行亦是。
婆罗门十将,都是上一任门主和战将战死之后,般若从各支系提拔上来的人,已经在婆罗门多时。而无颜,却是什么身份背景都没有,被般若生拉硬拽来的。还镇日带着个漆黑的面具,神神秘秘地,让他们都很不服气。
鸠毣是最年轻气盛的一个,般若刚来的那日,就跟无颜动了手,然后他就被打服气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他又因为耳根子软,被哥哥姐姐们变着法地骗他去刺杀无颜。
哪知他连着偷袭了无颜一百次,连续败了一百零一次。没有一次能在无颜手上走过十招。那多出来的一次,更是鸠毣听了融蘅的话,把无颜引去了火焰山,惹毛了镇山神兽烈焰马,最后融蘅跑了,还是无颜救了他的命。
自那以后,鸠毣就跟十将撇清了关系,认无颜当了主子。
般若不生气是因为,那鸠毣实在蠢得可爱。她也没心情去管他们这些小打小闹,只要外人看着他们是和和气气的一家,她无所谓。何况,无颜也都应付得来。
十将也知道般若的心思,于是在知道敌我力量悬殊之后,也不去招惹无颜了。几百年下来,倒是相安无事。
但几百年后的现在,就连门主都下令,要缉拿无颜,虽然理由有些奇怪,但这么好的机会,他们怎么能错过?
鬼族之人纷纷从各自驻守之地离开,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寻找无颜之旅。
雪戈是在孽镜台上找到无颜的。
冰雪世界里,无颜一身黑衣浴血,染红了脚下的雪地。
他身影单薄,却又似乎无比坚毅,每一个动作每一步脚步都没有丝毫彷徨。那一瞬间,雪戈甚至都不想杀他了。
但理智很快战胜了那一瞬间的冲击。
她从来都看不起无颜。只觉得他是一个默默无闻,总是跟在婆罗门主后面的男人。虽然他的实力也不可小觑,但与从小杀伐果断的雪戈相比,不与人交流的他真是寡淡到如他的名字一般,没有颜色。
“跟我回去见门主。”雪戈一身雪衣,手握冰凌长剑,剑穗上挂着的七宝璎珞是冰天雪地里,除了无颜身下的一抹鲜红外,唯一亮眼的颜色。
七彩璎珞光芒大盛,在雪戈手中,大有不见血不回头的架势。
然而无颜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打算,右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说:“我跟你回去。”
无颜回去之后,般若要无颜交出钥匙。
无颜当众拒绝了。
众人以为他拒绝交还的是灵山钥匙,然而只有他和般若知道,他拒绝交还的是蜉蝣龙佩。
般若气得打了他一拳,然后,无颜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倒在地。
般若盛怒之下,都不想低头看他。
雪戈离他最近,俯身查看,良久,才惊疑不定地说:“门主,无颜使他晕过去了。”
“那就让他继续晕着好了!”般若气极,拂袖而去。
经过雪戈的诊断,无颜不是晕了,而是因为法力透支,消散殆尽。
无颜失去全部法力的事情传了出去,鬼君找雪戈谈话,循循善诱地说:“无颜在婆罗门内始终没有一个准确的位置,不如就送来枉死城,我来给他找一份差事。”
鬼族的老人都知道,鬼君是陆判的好朋友,陆判当年死在无颜手上,鬼君与他算是世仇。如果不是般若力保,无颜根本没有这么多年的好日子过。
但如今般若与无颜决裂,墙倒众人推,雪戈也算是做了个顺顺人情,双手一抱拳,说:“那一切就交给君上了。”
无颜被派去驻守枉死城的城门,每天接待来来往往屈死的怨灵。
接待亡灵不可怕,可怕的是,每天都会有各路人马来劝他交出钥匙。
般若散播消息说:“钥匙全在意念之中,如果无颜不愿意交,那么谁逼他都没有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规劝。”
他们轮番给般若当说客,让他乖乖听话,交出钥匙,早早回到阵眼去修行,也好早日恢复法力。
无颜也是心硬,谁来劝说都不听,坚决不给钥匙。
般若气得出走人间,一去三年。除了祭祀之礼,其余时间都见不到人。
三年时间,无颜软硬不吃,说什么都不交钥匙。愣是从守门人,到十八层地狱各个狱走了一个遍,受了一身伤。就连面具都被人摘下,踩在地上,砸得稀巴烂。露出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一直都很好奇,无颜的面具下是什么样子。却不想,他脸上没有五官,没有七窍,只是一道道密密麻麻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地,始终在往外渗血。
砸烂面具的那一日,他们没有再折磨无颜。
第二天,他们受不了利益的驱使,开始往他面上的伤口上撒盐,然而无颜咬定了舌头,始终不松口。
三年后,般若云游各地归来,仍没有打听到新的进入往生六道的方法。没办法,她又只能打蜉蝣龙佩的主意。于是叫人去把无颜找来,却发现没有人能找到他。
般若上上下下问了一遍,都是摇头不知。
只有鸠毣的反应有点奇怪,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很是害怕。
于是她半夜三更里,偷偷摸摸跑去找鸠毣,问他:“无颜呢?他是不是死了?”
鸠毣也不肯说无颜去了哪里,只说:“一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主子,他让我转告姑姑一句话。”
般若:“什么话?”
鸠毣:“他说……如果他被众人推倒了,你也记得来推一把,别因为他而挨骂。”
“……”般若愣了半晌,才撅着嘴说:“这个傻子,自身都不保了,还来管我。”
最后,般若想尽办法,终于在一只小灵鼠的带领下,找到了被绑在孽镜台柱子后的无颜。
无颜全身是伤,衣不蔽体,就靠着孽镜台的一丝灵气苟活于世。
般若看着他,双唇发抖,半晌都说不出话。
般若第一次看到无颜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
不过那时候他才七岁。
那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跟自己也跟他说:“我绝对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
却不想,现在带头害他被欺负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般若把无颜带回阵眼,不顾他身上血污,帮他疗伤。
他好不容易恢复一丝神智,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不要怪他们,鬼族不能乱,婆罗门不能散。如果因为我一个人让婆罗门内出现裂痕,我万死难辞其咎。”
那一瞬间,般若恨不得把自己杀了。
然后无颜说了第二句话:“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马上就好了。”
无颜说的等一等是什么意思,般若没好意思问。
她现在只觉得他需要休息,哪怕多说一句话,都是多散了一份气脉。
这一次,般若头一次地没跟他提钥匙。
接下来的日子,她除了每天陪无颜吃饭,开始在鬼族内上起了轰轰烈烈的思想课。
“鬼君!你身为一族之君,宠妾灭妻,让你的嫡子吃不饱穿不暖,三百岁了还长得跟三岁一样,智商也是!你说你对得起谁?!”
“庸碌!你身为判官之首,成天聚众赌博,倒是配得起你的名字,碌碌无为,慵懒度日!”
“雪戈!你……你是自己人,算了我不骂你了,滚去抄亡灵经,一万遍,不抄完不要来见我。”
……
般若每天都把人轮番叫来骂,绝口不提无颜的事,就是挑他们自己身上的毛病。十殿阎罗被她搅和了个遍,十八狱各个狱的使者也统统逃不过。
连着骂了三个月之后,大家受不了了,聚在一起开大会。
庸碌说:“大家还没看懂吗?门主的意思很简单,那无颜只有她能欺负,我们不可以!”
“看懂了,但是现在能怎么办?钥匙没拿到,还平白受了三个月的鸟气。”
“只能割肉以平圣气了。”
众人垂头丧气,哀叹赔了夫人又折兵。
又是一年二月二,龙抬头之日。鬼君准备了一座城送给般若作赔礼,说是要封无颜为雁坛城之主,为了宽慰无颜这三年所受的冤屈。
般若不屑地说:“无颜不屑当个坛主,要当也要当个君主。”
鬼君脸色大变,久久没有说话。
般若做完祭祀,正要例行开口骂人,众人瑟缩不已,一个二个低着头,不敢看她。
而此时,突然,般若见一阵红光从竹屋内闪现,充斥了整个天地。虽然很快又消失不见,但般若看清了,那光芒是蜉蝣龙佩所散发出来的。
般若赶回屋,就看见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佩被无颜握在手里。有点像蜉蝣龙佩,只不过玉佩上的雕刻只剩蜉蝣,且体型小了三倍不止。
般若问:“这是什么?”
无颜:“蜉蝣龙佩。”
般若:“龙呢?”
“被我炼化了。”无颜叹气,不无难过地说:“可惜只是暂时的封印,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但让你往来十余次往生六道应当不成问题。”
“你……始终不肯还我玉佩就是因为这个?”
“是。”
般若感动,呆呆地看着无颜。
无颜没有脸,没有眼睛,法力尽失之后也感受不到她的目光。
屋内没有人说话,无颜小声地问:“你还在吗?”
“我在。”般若轻声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如果想要炼化它,我自己可以。”
“嗯。下次不会了。”
下一次,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法力,再帮她排忧解难了。
般若看着他没有五官的脸,虽然没有表情,但是她仿佛还是能看出他的无助。
“无颜,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弱小,”般若忍不住强调:“我很强大,真的。”
无颜默了一秒,说:“你强大是一回事,我想保护你是另一回事。就跟这么多年来,你想要保护我的心,是一样的。”
“谢谢你,无颜。”
五
般若拿到玉佩之后,为六道之行做了万全的准备。
据无颜所说,他倾全力封印蜉蝣龙佩之后,可以确保穿梭六道十余次不露外族气息,她定然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
她将珍藏了三年的皮囊拿出,穿了一身黑裙,头戴十二支金步摇,脖子、手腕、脚踝处,又各戴了两只明晃晃的金圈。活脱脱一副豪门贵妇的打扮,任谁见了都不敢轻易近身。
这是她之前没有尝试过的扮相。
她想来想去,与其俯首做低让旁人看不起,欺压在头顶。不如趾高气扬,让他人根本不敢靠近。或许生机还会更大一些。
然后,她又在袖子里放满了有可能用到的东西之后,才把蜉蝣玉佩拿出来。
如今的玉佩已经变成了玉坠,被她套了一根红绳,戴在脖子上。
她抚摸着玉佩,念着心中所想,一阵华光过后,般若睁开眼睛,谢天谢地,这次来的不是封闭的环境,而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首先入鼻的是一股熟悉的青草香,般若睁开眼睛,就看见漆黑的夜里,天空中垂下了千万条绿丝绦。
“……是生机树。”
三年不见,罗酆宫的天空之上,绿树环抱穹霄,树叶似榕树枝叶,枝繁叶茂。又似杨柳,垂下一缕缕碧绿的树枝,在空中飘摇。黑暗里的碧绿幽光,点亮了夜空,比之人间最璀璨的繁星还要亮眼。
般若惊讶生机树的长势,更惊讶于罗酆宫的变化。
罗酆宫中,东西南北四宫的划分不再明显,每一宫的房屋都有四五层高,木质结构。
街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叫卖声不绝于耳。繁华一览无余。
虽然鬼母不喜生机树,但从未见过光明的六道中人,却对绿树产生好奇,来来往往的人变多,在此久居之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三年过去,罗酆宫已经从一个供人歇脚的驿站,成了六道之中,除王舍城外最繁华的一处城市。
只不过般若现在还不知道的是,罗酆宫已经更名青城,生机树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每一个青城中的人都非常骄傲地告诉别人,我们这里最出名的就是“青藤玉树”,最动人的是城主的爱情故事:
倾城绿意,万古长青。
般若欣赏完青藤玉树,转回头刚要走,“嘭”的一声,差点就与来人撞了个满怀。那人闪身一躲,般若直接扑倒在地,身上的金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没长眼睛吗?”
冷漠而桀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掷地有声,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嚣张气焰。
般若还没抬头,就已经在心里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袭臣。
袭臣仍旧一身赤色军铠,走路带风。她的身边,也依然站着一身白袍的清俊少年。
少年还跟以前一样,从头到脚,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容貌似的。
怎么到哪都遇到他们?
般若呜呼哀哉,没有起身,低着头,装作在捡自己撒了满地的黄金。等她歪歪扭扭地把金步摇重新插回头上的时候,袭臣和十夜已经准备离开。
看来他们并没有认出自己。
般若松了一口气。
但是,转念一想,般若又觉得不对。凭什么每次见面,她都这么狼狈?她都已经受了三个月的集训,又在人间断断续续从各方学习了三年,没道理还被他们拆穿不是?
“站住。”
般若想试探一番,于是叫住袭臣,叉腰对她说:“你踩着我的镯子了。”
袭臣没回头,反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另一只镯子上又踩了一脚。
“怎样?”袭臣回头,挑衅地看她。
般若更加气不过了。
这两人一看就是微服出访的样子,在来来往往的大街上,她还能被欺负了?
“刚刚明明是你撞我,怎么还无理不饶人了?”
般若拦住二人去路,嗓门较大,把周边的过路人都吸引了来。
十夜的表情掩在面纱之下,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态度。
而袭臣的怒气却全都写在脸上,她抬起右手,捏住般若的脸颊,恶狠狠道:“那你想如何?”
“赔我的镯子!还、还有,道歉!”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袭臣瞳孔紧缩,杀气四溢。
般若就赌十夜和袭臣认不出自己,以及不会在大庭广众,拿她一个陌生人开刀。但袭臣的眼神又着实吓人,她下意识一闭眼,却迟迟没有等来袭臣的下一步动作。
“够了,不要为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十夜冷冷说完,袭臣收起了自己的剑。
她赌赢了!
十夜没有认出自己,袭臣的剑也没有落下。
般若还没开心够,就听袭臣冷笑了一声,她挥了挥衣袖,小山一样的金元宝就堆在了路边。
“拿这些金子,够你打一万只镯子。”袭臣说完,推开般若,将她扔在了那一堆金元宝上。
般若撞得头晕眼花,但是拿了一块塞进嘴里一咬,发现还真是纯金的!
“满意了么?”袭臣问。
“满意满意!非常满意!”
般若笑逐颜开,做戏做全套,对着袭臣一鞠躬:“谢公子赏赐。”
“啪哒”一声,随着般若的鞠躬,一本书从她的怀里飞了出来。
书的封面和十夜记差不多,十夜见了,觉得有些眼熟,便多看了一眼。
却不想,封面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现象级女追男宝典》。
这本书,是般若闲来无聊,跟鬼君的七王妃聊天的时候,她传授的一些心得体会。
般若曾经是看不上七王妃的。她是鬼君不知道从哪里捞出来的人,却硬生生压过了鬼族王后,把王后气得吐血三日,香消玉殒。奈何鬼君力保,虽然碍于各方势力,无法扶她成为新王后,但也好歹成了实际上的后宫之主。
那一日,般若听了七王妃一席话后,啧啧惊叹,忍不住做了一些笔记,这次来青城,这种教科书级别的书,自然也是要带着的。
十夜面色一僵。
袭臣嗤笑一声,翻了一个猛大的白眼:“还真是够给女人‘长脸’的。”
“走了。”十夜淡淡开口,目光根本没在般若身上多做停留。
袭臣自然也不把这等事情放在眼里,整个人跟灭绝了人性一般,没有七情六欲,只有看谁都不爽的桀骜之气,极为嚣张。
般若满不在意地把本子捡起来,塞回袖子里,然后就坐在这一堆金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担忧自己会不会被抢劫?
答案是否定的。
般若在这里坐了一天,来往之人除了觉得她脸蛋长得不错,偶尔过来搭个讪之外,没有一个人注意过她身下的金子。
般若觉得不对,找了个当铺问了一下,这些金子能当多少鬼市通宝?
当铺的小二像看智障一样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话:“黄金在我们这里,与粪土无异。”
般若彻底震惊了。
难怪袭臣当时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白痴。般若觉得自己对这里的知之甚少,必须恶补一下知识,于是,在明知道十夜住在哪里的情况下,也没有再去骚扰他。
般若去了南苑鬼市,青城之中最繁华的一块地方。
罗酆宫自从更名青城之后,四宫的格局也有了变化,它的疆域扩充了数倍,真正意义上成了一座城,而不是一个宫殿群。东西南北四宫也改名为东西南北四苑,南苑中最出名的要数鬼市,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贩卖的东西也是除王舍城外,最齐全的一处。
般若本着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原则,进了赌场。
她打听到,这里真正昂贵的东西,是“气”。怨气、灵气、生气、死气……等等,只要是能提助功力的东西,都能变卖成通宝,用以购买市场上的东西。
般若有整个黄泉路和忘川河水的怨气做靠山,可说是怨气冲天,源源不绝。她豪赌了三天三夜,前两天逢赌必输,导致忘川河水都下降了不少,不过好在河水本就深不可测,虽然下降,但也无伤大雅。
第三天开始,她的赌运变好了,将那些河中怨气全都化作了鬼市通宝,她成了南苑中赫赫有名的土豪。都传说她是从王舍城中来的豪门阔太,有钱得不得了。
般若见钱够花了,就准备广交朋友。她一掷千金,在南苑鬼市的正中心买了一幢楼,天天大宴四方,很快交下了一群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些好朋友最喜欢的就是拉她去逛街,她也不吝啬,甭管逛什么,朋友想要啥就给她买啥!
渐渐的,普通的店铺已经不能满足她,一些有名望的贵族也渐渐知道了她,开始带她出入更高级的场所——寄卖堂。也就是所谓的拍卖行。
“夫人,这枚翠玉戒指跟我亡夫多年前送我的那一枚好像,可惜,丢了许久……”
“买。”
“这只翠瓶有天然冰镇效果,不论什么东西放进去,倒出来都是冰凉口感,我家的小灵犬内火大,就需要……”
“买。”
“这棵树是青藤玉树的枝桠做成,能在黑暗中发光,好喜欢……”
“买。”
般若对朋友,就是这样无私,就是这样奉献。
她的人脉越来越广,但日子却过得越来越空虚。
这些日子,真正让她觉得眼前一亮,有用处的东西,还真没有。
“下一件拍品,冥花无颜,此花起拍价……”
拍卖师揭开了起拍的筹码,现场之人瞬间一片哗然。
“无颜花?”
般若看见这个名字,就觉得自己与它有缘。再看它金色的六瓣花叶舒展,在璀璨火光下仍绽放光华,更是欢喜。就是有点贵。
般若数了数,差不多是她如今全副的身家了。
“好贵啊。”土豪如般若都开始咋舌,问他们:“不知这花有什么特别,竟可以卖得这样贵?”
“无颜花名曰无颜,但功效却是可以生肌活骨,使法身被毁之人恢复容貌,也能使女子青春永驻。”
“只对女子有用?”
“对男人同样有用,但相较女子而言,想要它的人没有那么多。”
同行人嘻嘻哈哈地说:“这花对我们的用处不大,买回去顶多是放着好看,属于有价无市的东西,鸡肋产品。”
“既然是鸡肋产品,那为什么还卖得这样贵?”
“就因为贵,所以贵啊!”
般若有些听不懂了,让她们往深入了讲讲。
大家都聊开了去,说:“拥有这花的人,大多是买来送夫人或爱人,买的就是一个豪气,告诉大家,我很有钱。”
“是啊是啊,除了证明自己有钱,还真没旁的用处。在我们这儿,撕下一张人皮,可比买下这朵花容易。”
“别说一张皮了,有这些钱,购买一万张皮了!每天轮着换,难道不比数千年对着一张脸好?”
“原先这朵花摆在王舍城,但王舍城中都是大人物,不会将这朵花放在眼里。如今青城发展势头大好,摆到这里卖一卖,兴许还能卖出去。”
……
后面的话般若没听了,心中只在盘算,有了谱,她一定要把那朵花搞到手,送给无颜当礼物。
可惜当日她的钱不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流拍,束之高阁。
于是般若又进了赌场。
论怨气,她手里握着的,比这整个六道的加起来还要多。于是继续拿忘川河水上的怨气做赌注,这次赌了一个月,总算凑足了买下那朵花的鬼市通宝。
当般若拉着一车冥曜石做的元宝,兴致勃勃地进了拍卖行时,店主却抱歉地跟她说:“那朵花已经被人买走了。”
“被人买走了?!”般若心中诧异,放了三百年的东西都没有人买,怎么这会儿突然冒出来跟她抢?
一定是旁人走漏了风声。
般若冷笑,然而她最不怕的,就是拼银子。
“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要拿钱砸死他!让他知道,谁才是鬼市的王!”
那人擦了把汗,道:“不瞒夫人,买下无颜花的人,正是我青城城主,十七王子,七杀殿下。”
六
七杀自三年前,发妻绿意魂魄散尽之后,就一直久居倾城殿,极少出门。市井传言都说他遣散了所有伺候的宫人,只留下一堆没有自主灵魂的死侍照顾起居。还都是男人。他的痴情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他和绿意的感情也在往生六道之中广为流传。
般若也是听过不少,但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
蛤蟆是什么人她不清楚吗?爱美而不长情,夜夜换新娘,她是打死也不信这样的人能对一团焦炭有什么感情。
直到她看见七杀给绿意休憩的水晶宫。
七杀在绿意死后,为她买了一座水晶棺,可保尸身不腐。第二年,七杀因青城的崛起,变得有钱有势了,便给绿意打造了一座水晶宫殿。宫殿里,有两颗车轱辘那么大的夜明珠,一左一右挂在屋顶,就像两个小太阳。然后在水晶棺的四周铺满了鲜花。一年四季开花的都有,常开不败。
般若花了重金,买通了各方关系,终于在绿意冥祭这日,得以跟着七杀身边侍卫的大表哥的亲姑妈进了祭堂,围观盛典。
般若刚一走进祭堂,第一反应就是好奢华啊!
水晶城中水晶殿,水晶殿里水晶棺,水晶棺前鲜花满,明珠当空耀眼。
而水晶棺之上,还摆着一朵金晃晃的六瓣大花,差点闪瞎般若的眼睛。
正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无颜花。
无颜花是往生六道中一个特别的存在。它三百年才开一次花,除了外形好看,没有特别重要的用途。尤其能付得起钱的人,法力都高超到可以随意幻化的程度,虽然不能像花一样给予永恒的容颜,但也足够用了。
“听说七杀殿下的妻子生前被毁容,殿下买下这朵花,估计就是想在绿意夫人三年祭礼之际,为她恢复容貌。”
“买那么贵的花是为了一个死人?”般若目瞪口呆。
姑妈说:“当然。”
般若没想到,三年过去,七杀居然真的对绿意念念不忘,一点都不像当年游走花丛,把新娘们生吞活剥的他。
但是,传言归传言,她如果不亲眼见到,是不会相信的。
“这个十七王子,还真是谜一般的存在啊。”般若从市场上买了一束白铃兰,放在绿意的水晶棺前。隔着厚重的水晶层,她也能看见里面的人一团焦黑。
侍卫的大表哥的亲姑妈在裙子下捏了捏般若的手,小声说:“不要乱说话,这里的人地位高,性格怪,跟我们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般若问。
“我们最多骂你几句,他们不开心了可是会要命的!”姑妈虽然辈分高,但却有着一张极为年轻貌美的脸孔,二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般若送了她两箱子通宝之后,关系还算是亲近,于是她的劝告般若还是听的。
因为她知道,对方至少不会害她。
般若和姑妈在祭礼中,找了一个边缘位置坐下,静等祭典开始。
吉时一到,祭礼官高喊:“七杀殿下到。”
随着礼官声音落下,般若扯着脖子在人群中搜寻蛤蟆的身影,但她看了一圈都没看到。反而在高台之上,看见了十夜和袭臣。
十夜一身金线云纹白衣,戴着面纱姿态也依然清俊高雅,神秘莫测。他身边的袭臣仍是一身军铠,眼高于顶、不怒自威的模样,让所有人不敢亵渎。
“蛤、啊不,十七殿下在哪呢?”般若忍不住问姑妈。
姑妈抬手那么一指:“喏,高台之上,正中间穿黑衣的,最显眼的那个就是。”
般若顺着她的指尖方向看去,发现那是一个身着暗纹锦边黑袍的男子,袖摆宽大,背影单薄,站在一堆瞳孔没有焦距的人的中间。那人长身鹤立,容貌俊朗,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除了额部有一个红色印记,其他地方没有一丁点儿像蛤蟆的。
般若早就注意到他了,可是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就是蛤蟆。
“那是七杀?”般若惊掉了下巴。
“嘘!七杀也是你能叫得么?”姑妈敲了般若一下,说:“我虽然跟你不熟,但是也要提醒你,七杀殿下是鬼母亲封的十七王,你不能直呼他的名讳,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在后面加一个‘殿下’,明白了么?”
“明白了。”
般若明白了不能直呼七杀的名讳,但是却不明白,这样一个英挺潇洒的男子,怎么会是那只蛤蟆呢?
姑妈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接道:“自从绿意夫人去世之后,殿下就日夜思念,可谓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到如今,真是瘦脱了形了。”
原来,每一个胖子瘦下来都会变好看是真理。
般若远远看着七杀的背影,突然开始相信,他对自己是动真情了……
随着祭祀典礼的进行,七杀着人打开了棺椁,棺椁之中,果然就是那具被雷劈得焦黑的尸体。
七杀将无颜花放在焦尸的手中,那花瓣的叶子就开始散发夺目金光。花叶随着金光点点消融,落在焦尸的脸上。而焦尸在瞬间就变得不再漆黑,她的手上的皮肉正在点点恢复。
般若看得眼红。
她太想要那朵花了!
而且不是说好了,花是给绿意的么?她就是绿意啊!
怎么办?
大庭广众之下,十夜也在这里,如果她承认自己是绿意,就会暴露身份。下场说不定又是死。
可如果不承认,无颜花就会消失。如果再想要花,就要等花再开时。那都不知道几百年以后的事了!
死和救无颜之间,她必须选一个。
般若内心纠结,眼看无颜花六瓣花叶已经消散了两瓣,她实在忍不住了。
她趁着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无颜花融化,越过了守卫,飞扑到七杀脚边,抱着他的脚,真诚地说:“停、停下来!”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般若,就像在看一具死尸。
打扰城主祭礼,可不就是找死?
可般若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虎躯一震——
“我就是绿意,我还没死,我很漂亮,你别浪费花了!”
七杀眉头一皱,所有人都是一脸错愕。
“我真的是绿意!如假包换!”般若特别诚挚地挤出一个微笑,努力地想要摆出绿意的经典笑容,奈何这副皮囊樱桃小嘴一点点,再是努力,也显得特别温柔好看。
七杀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下令:“拖走。”
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走般若。
无颜花还在持续消散,已经一半的花叶融在了水晶棺里的焦尸身上。
“我真的是绿意!我有人证!”般若心一横,在即将离开祭场时,大声喊了一句。
七杀手一顿,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回身望向般若:“谁可以为你作证?”
“他!”侍卫们放开了般若,般若抬手一指,不偏不倚,正是十夜所坐的地方。
“那日,就是他杀的我!”般若此言一出,全场静默。
七杀的表情明显的不对了,脸色黑得都能滴出墨来。
十夜却很坦然,坐在高位,神色自若,毫无反应。
祭场里安安静静,般若在想尽办法描述自己的真实感受,想要让七杀相信自己真的是绿意。也不知道是她的聒噪让大家沉默,还是她的指控让七杀和十夜都很尴尬,总之,没有人敢说话。
般若索性一闭眼,豁出去了:“那日,我与你本来夫妻恩爱,伉俪情深,正在阁楼欣赏千里生机美景,就是他,还有她。”
般若又指了指十夜和袭臣,众人的静默更甚。
袭臣眼睛一眯,瞳孔化作了一条线,直勾勾地盯着般若,舌头适时地舔了舔后槽牙,活像在看一个不知死活的食物。
般若:“是他们俩的突然出现,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只见金光笼罩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般若努力想要描述,但是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法术。
“禁魂术。”般若身边的侍卫忍不住提醒她。
“啊对,好像是这个术,我也觉得那是来自灵魂深……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般若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侍卫。
侍卫没说话,静静看着上方。
十夜淡淡一笑,满不在意地说:“你说的这些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这怎么可能?”般若瞪大了眼睛:“那日明明就只有我们四个人在场……”
“对于十七王妃的处刑,鬼母发了通告,整个六道的人都知道,不过……见你表演得如此认真,我都快相信你了。”袭臣冷冷地笑。
她的反应让般若始料不及。
“我说的都是真的!”般若拉着七杀的手,想要得到他的认可。
七杀深吸了一口气,对般若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揭人伤疤和挑拨兄弟感情的行为,表示非常愤怒。但是念在此时是亡妻祭日,他不想发脾气。
这三年,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和亡妻几次不多的见面上。
他发现自己有很大的过错。
他很后悔,想着如果自己再多一点耐心,如果肯早一点听她说话,早一点发现她的好和心灵美,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于是他改了自己的脾气。对待任何事情,都能做到不生气、不动怒,让情绪发酵一会才会有所行动。
半晌,七杀没有大发雷霆,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淡淡地说:“找个僻静的地方,埋了吧。”
七
“我真的是绿意!你要相信我!”般若急得脸色都变了。
侍卫不理她,拖着她的头发就往外走。
般若此一行,再有钱也就是个民间土豪。在真正有权势的人眼里,什么都不算。生死仍旧在他们一句话之间。
可是般若不甘心呐,死一副皮囊无关紧要,可是无颜花却是唯一能治好无颜的脸的宝物!
“十夜!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今天的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的我还来找你,后天的我长跪不起、贱精附体!”般若大吼着说完,十夜难得脸色难看,手抖得半杯酒都撒出来了。
“等等。”十夜淡淡吩咐。
侍卫们如令放开。
十夜轻轻一抬手,那金色的花瓣就从水晶棺里飞起,飘然落到了他的掌心。
七杀眼中的悲伤被愤怒取代,他回身望向十夜,极为不悦:“王兄这是何意?”
十夜没有理会七杀,只看着般若,问她:“你想要这个?”
花叶只剩一瓣,但是用来恢复无颜的容貌,一瓣已经足够。
般若垂涎欲滴地看着十夜手中的叶子,大力点头:“想!”
“拿东西来换。”
十夜说完,般若明显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蜉蝣龙佩。
经过这些日子的试验,她发现蜉蝣龙佩可以任意穿梭于外界与往生六道之间,且玉佩认主,她出现的地方附近一定有十夜。所以每次她都能很快遇到他。这等宝物,如果还给十夜,只怕往后就很难有机会如此轻易进入往生六道。
但是无颜花,也是般若志在必得之物。
怎么办?
蜉蝣龙佩和无颜花,孰轻孰重?
“我耐心有限。”十夜眼睛微微弯起,露出莫测笑意,接着便见掌中幽花金光大盛,花瓣加速消融。
“等等!我换!”般若来不及思考,迅速把蜉蝣龙佩从脖子里掏出。
她一步步走向十夜,一路上,也没有人敢拦她。
她举起玉佩,对十夜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十夜没有什么反应,倒是他身边的袭臣,显得不淡定得多。她的眼睛变得狭长,瞪得如铜铃般,手指的指甲也变得细长而尖利,发丝无风飞舞,气势骇人。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伴随一声龙吟,整个水晶宫都在震颤,熊熊烈焰在她的脚下燃烧,迅速窜起,直冲穹顶。
七杀顾不得询问是怎么一回事,飞扑到棺材里,护住了好不容易恢复容貌的绿意。
而在场众人也不禁瑟缩脖子,抱团在位置上瑟瑟发抖。
只有般若,仍是静静站在那里,脸上倒映着火光,目光坚定,重复了一遍:“一手交花,一手交玉佩。”
“呵,凭你也配谈条件?”一声张狂的大笑中,没有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见红光一闪,袭臣已经不在她原来的位置上,般若也不见了踪影。
火光冲天而起,自地心向上燃烧,一具焦尸躺在那里般若的位置,顷刻间变成了一堆飞灰。
但除了灰,玉佩也没有了踪影。
“去哪了?”袭臣眼睛眯成一条缝,在人群中搜索。
十夜看向角落,目光凌厉,掌风疾起,头顶的夜明珠应声而碎。
般若“啊”地大叫了一声,暴露了隐藏方位,十夜紧接着一掌又至,般若被他冰冷的气焰所惊,一时没了动作。
眼看法相要破,突然,掌中玉佩微微颤动,一个人影挡在了般若身前。
“嘭”的一声闷响,无颜陡然出现,结结实实替般若挨了十夜这一掌。
无颜回身,只见十夜站在高处,一身白袍翻涌,飘然若仙,眼神却冷酷冰寒,执掌生杀大权仅在一念之间。
“又来一个!”袭臣追逐而至,鼻尖耸动,拔剑向无颜而去。
“走!”无颜无心恋战,迅速牵起般若的手,催动玉佩。二人瞬间消失无踪。
“被他们逃了?”袭臣没有再闻到生人气息,显得有些失望。
“越来越有意思了。”十夜站在远处,表情泰然自若,看向掌心。
他的掌中,无颜花金色的花叶停止消融,叶子完好无损地轻轻飘浮。
十夜将花叶放在一个玻璃瓶中,交给袭臣。
他的眼角弯起,发出一声银尘般地轻笑,森然道:“她还会回来的。”
鬼蜮,幽都。
回到婆罗门的般若很恼火。这一次,她不仅没拿到无颜花叶,还差点暴露了身份,连累了无颜。
“你没事吧?”般若扶着无颜,关切地问。
“我没事。”无颜一身黑衣,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稳健,看上去并无大碍。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往生六道?”般若急切地问。
“蜉蝣龙佩被我分成了两块,蜉蝣在你那里,龙在我身上,一旦你有危险,我能察觉赶去救你。”无颜淡淡地说。
他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声音清冷,也听不出喜怒。与寻常无异。
般若放下心,扶他在自己的床边坐下。但无颜并不关心自己的伤势,反而握紧般若的手,问她:“为什么要暴露身份,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此时的无颜戴着一张新面具,仍是漆黑的外表,散发着清冷的光芒,却远不如原来那个精巧。
般若没有回答,反而问:“你怎么又戴上面具了?是不是旁人又笑话你了?”
“不是。旁人的笑话我从不放在心上,我只是习惯了。”
无颜说完,般若单手覆上他的面颊,想要摘掉他的面具。
无颜下意识想阻止,但还是放下了手,任由她取下。
面具下,露出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无颜脸上的血肉将永不会愈合,一生都将忍受锥心噬骨之痛。
般若很是痛心,问他:“如果不在意,为什么要戴面具?”
“我戴面具是不想旁人议论你。”无颜顿了顿,接着说:“我不想他人因为我的样貌质疑你,不想旁人因为我的丑陋,而成为背后中伤你的话柄。”
“我更不会在意了。”般若满不在意地微笑:“我无功无禄接手婆罗门,成了新一任的门主,多少年来,在背后非议我的人从来没有少过,我怕过什么吗?”
无颜没有说话。
“再说,怕有用吗?”般若淡淡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既然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他人对我的怨怼有时根本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或者我身边的人做过什么。只是因为,他们不希望我坐在那里。仅此而已。所以不论你好看还是丑陋,他们都会议论我,明白了吗?”
无颜点了点头:“那我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以后,我不会再需要它。”
无颜声音变得柔和,带着笑意,脸上却因沟壑肌理而没有什么变化。
他徒手捏碎了面具,黑色的粉末落在地上,消散无踪。
般若看着他的脸,郑重地说:“相信我,我已经找到医治你的方法,只要拿到无颜花,就能去除你法身的诅咒,你不仅会恢复容貌,也不会再受噬骨之苦。”
般若说完,无颜眉头部位明显地一皱:“你是因为那个才冒险?”
“是。”般若大方承认。
“不需要。”无颜别过头。
她捧起无颜的脸,在他眼前绽放一个大大的笑脸:“我只是真心希望你能重新变得好看。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你比这里所有的人都要好看,如果有办法恢复,我们为什么不去努力?”
“不要再因为我而涉险!”无颜声音陡然提高,担忧般若是真的,不在意容貌也是真的。如果因为他不在意的东西而伤了他在意的,那他真是万死难辞。
“这些年,我早已习惯。”无颜苦笑。
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无颜已经是这副尊容。
那时的他刚来鬼蜮不久,因天生神力,不懂锋芒内敛,在鬼蜮境内放下豪言:“只要有我在,有妖皆翦,无鬼不烹。”原本他是一身正气,本着天地清明的愿景去说的话,可这话传到陆判的耳朵里,就变成了他在炫耀自己的野心。于是不遗余力地对他进行打压。
一个新降世的鬼差与鬼蜮待了千百年的老将相较量,自然是吃尽了苦头。陆判随意给他编造了一个罪名,便让他每日尝遍百苦,将十八狱的所有刑罚都体会了一个遍。他的身体没有一寸好的皮肤,而脸上的五官,也早已面目全非。
身上的伤还能被遮挡,可脸上的伤却无法见人。
般若就是在那时从天而降,在十八层狱里选了一圈,最后挑中了他,说:“以后他就是我的接班人。”
这句话般若只说了一次,就给无颜招惹了多年是非。
没有哪个门主会在刚上任时,就给自己定接班人,甚至婆罗门自建立以来,就只换过一次门主。上任门主生死不明,都不知道般若是如何继位,她自己本就其身不正,何况立的接班人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杂役。甚至连婆罗门徒都不是。
他的身上没有婆罗门的印记。
当时无颜问过她:“为什么是我?”
般若只浅浅一笑,淡淡地说:“因为你值得。”
“那为什么不让我加入婆罗门?”
“因为你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不该受困于任何人。包括我。”
大家都当般若说的是戏言,连无颜也这样认为。但只有般若自己知道,她认定的东西只需放在心里,不会挂在嘴上反复说。等时间到了,一切自有分晓。
“罢了,都不重要了。”无颜没有再跟般若讨论恢复容貌的事情,也没有再问般若为什么会惹怒十夜,他只是站起身,向般若伸出了手:“能不能陪我去云雾雪原?我听说,那里的雪莲开花了。”
云雾雪原在雪戈驻守的第九狱,是般若和无颜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但自从无颜来到婆罗门,怕与雪戈起冲突,就甚少再去。
般若被无颜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不知所措。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无颜花,哪里会有心情陪他去看什么雪莲?
般若:“以后再去吧,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拿到无颜花,给无颜恢复容貌,比什么都重要。
无颜面容模糊,看不见表情,久久他才轻轻颔首,说:“好。”
般若似乎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哽咽,但,无颜从来不哭,再苦再累再疼也不会喊一句。
坚强如他,怎么可能会哭呢?
于是般若也没多在意,再次催动了玉佩,去了往生六道。
这一次,她化作了一个丫鬟,不为别的,只为偷花。
无颜花的花叶被玻璃罩温养着,束在十夜寝殿之中。可般若的手还没碰到玻璃罩,连周围的人事物都还没看清楚,身体就化作了灰飞。
……
完
般若丝毫也不气馁,大有一种越挫越勇的架势。三天后,她又变做打扫的老妪,溜进了寝殿。
袭臣正在殿中帮十夜找东西,见到老妪,起先没注意,直到看见老妪打扫房间时,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眼睛却一直瞥着无颜花时,又是一扬手,送她回了幽都。
如此反复,般若来来回回,化作各路人马去了四次。
无一例外,不是被袭臣察觉,就是连是谁杀了自己都没看清就回来了。
更有一次,她变成了袭臣的模样,还没进寝殿,就跟袭臣来了个正面冲突。还好般若也不是吃素的,溜得快,这才没有让她抓到。
第五次,般若出现在宫殿时,向侍卫卖萌,打听最近宫殿里出现的奇怪的人,为什么次次都会被主上发现?
侍卫倒也诚实,直言道:“外族人虽然披着六道中人的皮,但都有踪迹可查,上位者光闻一闻气息就全暴露了。”
“可是我听说,绿意夫人祭礼之时,他们都没有闻出那个外族人的气息,怎么现在就全暴露了呢?”
“这就更简单啦!那人明显为了无颜花而来,只要守着无颜花,不就是守株待兔了?”
侍卫言笑晏晏,嘲笑地说:“如果我是她,要么找个干净点的皮囊,要么查不到,要么就一生的踪迹都有例可循,不是凭空出现。”
“有道理。”般若深以为然,第六次,她学乖了,没有直接去找无颜花,而是在宫殿中潜伏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二殿下又遣了一群侍姬来,十夜碍于二王子的面子,留下了。
般若打晕了其中一个,化作了自己的模样,冒名顶了上去。
这张脸属于她自己,见过的人少之又少,根本不可能被查到。
又过了三月,一日,十夜来到偏殿,远远瞧见,般若心虚,只看了一眼就跑开了。而其他人则一副伸长了脖子,等着十夜。
然后就听说,十夜要招人侍寝。
所有人都沐浴更衣,洗得干干净净,静等十夜翻牌子。
般若是第一个被召幸的人,去往寝宫的路上,般若内心一直在忐忑。
难道又被发现了?
不会吧……那么远,她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不至于被他看出来吧?
般若一直在忐忑,心中仍在打鼓。
十夜一身睡袍,躺在大床中间。他斜倚在床上,单手支着头。
他眼角的红莲妖冶魅惑,另一边的流云却又清雅高华,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出现在同一张脸上。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神恍惚。
般若总算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要把脸遮起来了。
因为看久了,就连心如止水的她都忍不住心头狂跳。
“看够了么?”十夜淡淡地问。
般若下意识摇头:“这么好看的脸,看多久都不够。”
十夜面无表情,盯着般若看了许久。
她眼底一片清澈,没有一丝污浊,就跟……某一天闯进自己房间的他族细作一样。
再一想下午见到她时,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自己驾临,而她,像只见了猫的老鼠一样,一个劲地往柱子后面躲。怎么看怎么可疑。
十夜眯起眼,轻轻一笑:“过来。”
般若不知道该把握什么度,猫着步子往前挪了一小步。
“近一点。”
般若听话,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到我眼前来。”十夜面色一沉,语气明显的不悦。
般若怕他一个不开心,又把自己送回老家,立即往前奔跑而去。
他……会不会又一气之下,灭了自己?
十夜眯起眼睛,没有放过般若脸上的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但是她的表情让他更加怀疑,这人究竟是不是二殿下的人。
如果不是二殿下的人,那么她的身份也很明了了。
般若的脸属于微胖形,脸颊肉肉的,但是却有一个尖下巴,整张脸的表情谨小慎微,好像身前是刀山火海。
十夜十分不解。十夜看着她清澈的眸子,忍不住就想逗逗她。
翌日,十夜醒来的时候,计时的钟声已经敲响,卯时了。
十夜很困惑。他历来醒得比旁人早,在全世界都还在熟睡的时候,他一般已经工作许久,今日,睡得格外沉。
听到身旁的呼吸声,他惊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原本只是觉得她形迹可疑,想要试探,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的,他也有些困惑。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认下。
十夜很郁闷地走了。而般若太累,一直睡到中午才醒。
般若笑着看到对面的桌子上,玻璃罩里的无颜花,也不着急去取。
她想着自己以后找他要朵花应该是很简单的事,却不想,很快,她就再一次地被他送回了老家……
十夜回来的时候,看见般若还在,一脸春光灿烂的笑意。
般若听到动静,从抬起头,就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
般若刚看一眼,就觉得小心肝在颤抖。
“你回来啦。”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十夜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柔情。一丁点都没有。
甚至,还带了一些怒气。
般若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就看见十夜的眼瞳开始变红。
他又发现自己了?
般若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十夜道:“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滚。”
十夜冷冷说完,下一刻,般若只觉得全身笼罩在火热之中。
般若眨着大眼睛,目瞪口呆。
这叫什么?
翻脸无情!
她究竟又做错了什么啊啊啊啊!?
业火再次从天而降,她的身体又在火焰中化作了灰飞。整个寝殿付之一炬,就连那朵无颜花都在顷刻间化作虚无。
她再一次地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都没得到。
般若回到小竹屋时,整个人还是怔忪状态。
面对十夜的翻脸不认人,她内心十分气愤,却也毫无办法。
般若猛地掀开被子,大呼:“无颜,给我打盆水来。”
般若心情不好,凭空喊了那么一嗓子。放在以往,无颜很快就会出现,不仅端来水,还有茶点果仁。但是今天,她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无颜出现。
般若着人来问,可所有人都说无颜使已经以身殉阵,已经不在了。
般若不信。
这怎么可能呢?
她走前他还好好地,没事去殉什么阵?
她把婆罗门中所有人派出去找无颜,找了八个月,最终在新一年二月二时,阵眼的泉水就算在没有祭司加固封印,也不会再变浑浊时,她才不得不承认:无颜,他真的不在了。
无颜原本在炼化玉佩时就受了重伤,功力几乎消散殆尽。然后他又替般若受了十夜那一掌,被打碎了最后一条灵脉。他凭借着灵山的钥匙才勉强撑住一段时间,却眼睁睁地看着般若几次出入饿鬼道,目光没有在自己身上做丝毫停留。
他没有伤心,也没有难过,只是继续力所能及地为般若做最后一件事情——他默默地花了上千万年的时间,将整个灵山炼化成了一把剑,插入阵眼的泉水之中,最后以身殉剑。从此蠢蠢欲动的封印稳固,般若再也不用在二月二这一天回到阵眼,重复主持祭祀之礼。
她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她可以自由地去到任何地方,想去多久,就去多久。
般若听到属下如此回报之后,很久都没有说话。
鸠毣在耳边质问:“无颜不会死的对不对?他那么强大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般若无法回答她。
她只是一个人走到云雾雪原,看着漫山遍野的雪莲花,想起他们最后见面的那一天。
他问她:“听说云雾雪原的雪莲开花了,你能陪我去看看吗?”
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在跟自己道别了。
般若得心猛地一痛。
现在的她明明没有肉身,也不在法身,更不要提金身,却明显能感觉到,心脏部位少了一块什么。
般若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或许永远都想不到,那个始终像影子一样跟着自己四万八千余岁的人,有一天居然会消失。
她曾在第一次跟他见面时向他保证,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而现在,让他消失的那个人,却是自己。
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她自己搞出来的。
怨不得任何人。
婆罗门里,所有人都知道无颜已经魂魄散尽,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人为他悲痛,甚至眼角眉梢都带了点喜悦。除了鸠毣。
鸠毣眼睛红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般若没有责怪愉悦的人,却在半夜里单独去找了鸠毣。
她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单膝着地,俯身擦了擦他的眼泪,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对他说:“无颜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