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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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妖宴佛国》:提线新娘

四万八千年后,婆罗门第九万六千八百历,腊月二十九。人间,食滝(lóng)山,酉时。

新故交接,祭祀之月,夜晚来得格外早。黄昏一过,天色已经完全暗下,鹅毛般的大雪飘了一整天,房舍被大雪覆盖,天地间只剩一片银白。各家的孩子照旧拿了爆竹,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玩,没多久,却听一阵笳乐声从山那头传来。

村里的女人听见乐声,连忙将院子里的孩童赶回屋,不肯归家的索性被各家的嬷嬷婆子打横抱起,拿麻绳捆了扔在炕上,饶是如何哭闹也不放他们出去。挨家挨户大门紧闭,熄灭火烛。地上只余下陡峭的山势就着月色,在雪夜里投下无数张牙舞爪的暗影。

送亲的乐声由远及近,和着唢呐、笙钹、锣鼓一起,一下比一下喜庆,惹得村头的老槐树簌簌落下成堆的雪。两支穿着喜服的送亲队伍踏着白雪,从山的两面走来,穿过寂静无声的村道,最终在村尾的老祠堂汇合。

男人们身穿喜服,一手抬轿,一手持火把,在老主事的指挥下,将两顶大红花轿放置在祠堂口的桃木桩上固定。天地间只余下这些红,火光映衬下,呈现出妖丽色泽,在雪夜里分外刺眼。这乍看上去是一场喜事,但仔细瞧来,却发现他们之中没有一人的脸上带着笑容。整个过程无人说话,死气沉沉。

“铃铃……铃铃……”领头的老鳏一摇铜铃,笳乐声停下,花轿的轿帘自内掀起,两顶花轿内同时伸出了一只手。

指尖丹蔻,妖冶妩媚,同样细腻的肌肤,同样纤弱无骨。但,同样的毫无血色。

两个身穿殓衣的新娘头盖白布,缓缓走出,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上台阶,进入祠堂。男人们绕开二人的脚步,从侧门进入。

祠堂内供奉着祖宗牌位,呈阶梯状,约有上千余位。祭台上摆放着各式祭品,从香烛冥钱金银箔,到花圈纸扎竖头灯,却无一样是人间所用之物。

两根银线一左一右拉扯着新娘,一拜天,二拜地,三拜祖宗。辞别相亲后,缓缓步入内堂。坐东朝西的后院外,地上架起高高的木塔,两口巨大的棺材悬停在空中,几乎与整座祭庙一般大小。除此之外,与一般棺椁不同的是,棺椁上的彩漆格外艳丽,乍看上去就像两顶血红的花轿。

身穿殓衣的新娘耷拉着头,穿过内堂,一步步迈上棺椁的台阶,走进棺椁,睡下。厚重的棺盖合上。一把纸钱洒向空中,乐手重新吹响唢呐,送亲队伍将二人一路从寺庙抬上了山巅。

“过年喽!”随着笳乐声渐行渐远,纷飞的纸钱落在雪地上,三名提线人摘下面具,纷纷松了一口气。

他们踩着纸钱,欢欢笑笑勾肩搭背地离开祠堂,却迎面撞上了一个少年。

“结、结束了?”癞小六目瞪口呆。

“结束了!”同是提线人的张二平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一次表现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明年我就跟阎叔说,让你单独带一组,我也退休享享清福!”

“我、我做了什么?”癞小六打战,一个极不好的预感让他从头凉到了脚底板。

村里统共四个提线人,每年婚礼两人一组,负责一个提线新娘。刘麻子重病不能起床,癞小六是临时被抓来顶包的。

第一次当提线人,他难免有些紧张,花轿到了庙里,他就忍不住肚子疼,趁人不注意溜进了茅房,一待就是老半天。等他提起裤子出来的时候,花轿走了不说,管事的老张哥还夸他做得好。简直不能理解。

张二平笑得合不拢嘴:“老黄家的丫头死了有几天了,尸身早都硬了,那有经验的刘麻子又生了重病,原本以为这次不好操作,没想到你表现得这么好!让那老黄家的丫头走得比另一个还稳,真给我长脸!”

“什……什么?!”

可他明明一直待在茅房里,什么都没有做啊!

癞小六吓得面无人色,还没来得及再说话,便两眼一抹黑,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到底是个孩子,经不住夸!”张二平啧啧叹气,同另外两人打着哈哈,抬着癞小六回了家。

与此同时,食滝山阴面的坟头上,刚入土的新娘缓缓睁开了眼睛。

“好饿啊……”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淹没在乒哩哐啷的笳乐声里,村民们浑然不觉,唱着古来流传的祝祷之歌:

“滝山苍苍,雪夜茫茫;

芳龄永继,仙寿恒昌……”

村民一边唱一边绕着坟头烧纸钱,临近午夜,才结束了滝村一年之末最重要的祭典。供完新娘,待明儿年三十守完岁,想必来年又将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子时,寂静无声的墓穴里四角烛火未灭,两个石棺的其中一个里,突然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厚重的石棺被从里推开一条缝,勉强能容纳一人出入。

起先是苍白的手腕,紧接着是盖着殓衣的盖头,然后她撑着双臂,整个身子从里头一跃而起,跳出了棺椁。

盖头被她扯掉,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五官算不上美艳,但唇色殷红,在面无血色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妖异。

“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女子四下看了一圈,不满地嘟囔。她发现祭祀食品没有一样是能吃的,全都是各色纸钱扎出来的!唯有角落里一盘瓜子,虽然是生的,但勉强能填个肚子。

“咔嚓、咔嚓”的声音回荡在坟墓里。女子坐在棺椁上,一边跷着二郎腿嗑瓜子,一边打量着石室。

四周的墓穴约莫有三人高,极为宽广舒适,雕梁画栋,繁复异常。根本不是与世隔绝的村民可以修葺得出来的,倒像是上古时有什么王公贵戚留下的。年代久远,已经无从考究。

女子心中有了谱,把目光放在了边上的石棺上。

棺椁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想来是已经死透透了。

她突然变得很好奇,不知道这棺椁墓室里头究竟有什么方法,可以做到如笳乐里所唱的那样,让死去的新娘“芳龄永继,仙寿恒昌”?

女子百无聊赖地坐等看戏,吃完最后一颗瓜子,扔了一地的瓜子皮,四角的蜡烛也在这一刻熄灭。

一阵阴风吹过,她脚边陪葬的纸扎突然动了一下手指。极为细微的动作,在黑暗来临前一刻,仍是没能逃过她的法眼。

伸手不见五指的墓穴里,女子抹黑踢了他一脚,纸扎哀叫一声:“别打!是我!”

“毣毣(mù)?”女子眯着眼睛,顺手从祭品台上扒拉下来一盏烛台,绑上殓衣盖头后点燃,石室内重又恢复了光亮。

“你怎么来了?”

“想姑姑了,就来了呗!”纸扎双眼弯成弦月,嘴角咧到耳后根,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悠,在昏黄灯光下格外诡异。

女子冷笑了一声,说:“是他让你来的吧?”

“不不不,不是无颜叫我来的!无颜一点都不担心您在食滝山的安危,他也从来没有叮嘱我要保护您!也没有教我附身之法!”

女子一脸冷漠,良久才回了一个字:“……哦。”

“姑姑,您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还附在一个死人身上?”

“等人。”

“等谁?”

“你猜?”

“猜不到……无颜他也不肯告诉我……我看这村子里的人,也不过就是一群与世隔绝的人,做着一些古来流传的祭祀之法,哪里就与众不同了?”

纸扎的表情始终如一,但他的语气却高低起伏,不尽相同,让人听了仿佛就能看见本尊那张手舞足蹈的脸。

女子笑了笑,拍了拍棺椁,说:“你看看,这里真的没有可疑之处吗?”

“最多就是二女同葬一穴……”

“不止。”女子敲打着棺椁,摇头。

“墓室格外大?”

“还有呢?”

“找不出来了。”鸠毣晃了晃脑袋,不能改变的表情已经不足以抒发他心中的困惑:“好姑姑,您就直说吧!”

女子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在棺材盖板上说:“你看,普通人家的棺材尾部画西瓜、石榴等百子图,寓意老人去世后,家族兴旺、儿孙满堂。顶盖一般都画北斗七星,象征天;底座基部画山水石,代表大地。可是,这两幅棺材,顶盖是地,底座基部还是地。”

“所以呢?”

“所以说这墓主人呐,压根没想升天,只想下地!”

“这怎么可能?”鸠毣惊呼:“我们那暗无天日的,还有人削尖了脑袋想去那儿?”

“下地也不都指我们那吧?你再看看我,身穿殓衣,却是以八抬大轿送亲之礼下葬,这不奇怪吗?”

鸠毣点头:“您这么一说,是有点奇怪。”

“你再看这两处棺椁。生则有轩冕、服位、谷禄、田宅之分,死则有棺椁、绞衾、圹垄之度。这两处覆于棺上的彩帛,绘于外板的彩饰,哪一样不是精细无比,隆重非常?”

“古来天子殓葬,棺椁有四重,帝后之棺椁有两重,将相大夫以等差区分三重、二重、一重。士无外椁,但用大棺。棺之厚,天子八寸,士大夫大棺厚六寸。庶人之棺之准厚四寸,无椁。不得以石为棺椁及石室,其棺椁皆不得镂彩画,不得有珠玉。”

“而这两个小小农家女,棺椁上雕梁画栋,地下之物应有尽有,哪是她们能承受得起的?就算她们福泽宽厚,不惧果报,可就算倾全村之力,也拿不出钱财来置办,不是么?”

鸠毣无法反驳,重重点头,宛若智障的纸扎面孔上,表情严肃而认真。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这两名农家女准备,而是为了食潼山背后的主人。”

“鬼王十夜?!”

鸠毣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您您您……您竟真的是为了鬼母十七子,十夜而来!”

巨大的恐惧让他说话都变得不利索,半耷拉的脑袋仿佛连生气都被吓走了一半。

“没出息。不过是一个名字,就让你吓成这样,你可千万别让无颜看见你这副模样,否则他非扒了你一层皮!”

女子从衣兜里发现一颗漏网之瓜子,咔嚓一声给嚼碎了,边吃还边抱怨:“做人吧,就是这点不好,一顿不吃饿得慌。”

鸠毣见她如此放松,满脸的委屈,哭诉道:“婆罗门里,我本就是最胆小的那一个,无颜不会怪罪于我,他只会怪我没能劝你回去!平白涉险!”

嘤嘤的哭泣声回荡在墓穴里,女子听得不耐烦,一挥手,便让那堆纸扎燃起了火。

纸扎的面孔在灰烬里扭曲,女子看着他弯弯的眼睛安抚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现出真身,不会置自己于险境。我只是去看一看,那传说中无恶不作的吃人鬼王,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您可一定要说到做到啊!”

“我何时诓过你了?”

“经常啊……”鸠毣抱怨。

“好了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处理。既然这两个新娘是送给十夜的,我会好好扮演她,绝不会像你一般,一出现就让人抓了个正着!”

“姑故……您克……一定要暴重啊……”

随着火势渐大,他的声音也变得扭曲,最终化成了一堆灰烬,落在地上。

墓室里重新恢复黑暗,毫无光亮的环境中,女子趴在棺材里,双手拍打着棺材版,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我好饿啊……十夜他怎么还不来啊……”

般若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梦里,她看见火光冲天,从地心燃起的业火宛若一朵朵的盛开的红莲,烧遍了整个墓穴。石棺里变得燥热。烟雾弥漫。

然后般若就被烟呛醒了。她捂着咳嗽的嘴,拼了命地屏住呼吸,眼泪横流。

在她以为自己快要被熏死的时候,大火又在一瞬间熄灭。

世界归于混沌,乌烟瘴气的石室里,一盏荧碧光芒的幽灯宛若鬼火,平白而来,凌空飘去,点亮了通往地底的阶梯。

另一身穿殓衣的新娘从棺轿中走出,脚踏灰烬,向着阶梯下行去。

般若有样学样,悄无声息地跟在她的身后,缓步进入浓雾。

没有想象中的无法呼吸,反而变得一片清明。扑面而来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延绵千里的绿草地,又像是沉寂千年的雪山,清冷而凛冽。

天与地在这一瞬间变换了模样。前路豁然开朗,昏黄幽暗的世界里,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焦土,踩在上面,像是走在铺满黑色棉花的路上。每一步都会溅起点点烟尘,在脚边围绕一圈黑色的雾气。

领路的幽灯渐渐生出四肢,在脚掌触地的瞬间化作了人形模样。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两根碧绿簪子一左一右插在发端,将她的长发拢起,露出修长的脖颈。一身碧色锦衣。指尖的点翠与手腕上的翠色镯子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一举一动优雅而飘逸。

嗯,极品。

般若啧啧感叹,看这引路人不像是位高权重者,灵气也一般,但皮囊却是一等一的好,可见这里的主人对皮相要求之高。

原来,鬼王十夜喜欢美人。

相较之下,自己这副皮囊可真是显得太过普通了。

正在般若寻思着怎么换掉自己这副身子的时候,三人已经走到一扇漆黑的大门前停下。

大门自内开启,向里望去,是三重檐的庞大宫殿群,连绵的红灯笼挂满了整座宅院。数不尽的水晶琉璃点缀其上,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般若新奇地看着这一切,又害怕流露出与旁人不一样的气息,而暴露了身份。只得装作双目无神的模样,暗暗观察。

碧衣女子站在檐下,回头看了二人一眼,冷漠的神色里多了一丝打量。

“近日罗酆宫将有大喜,你们也该换换装扮,添些喜气。”女子的声音空灵干净,不带丝毫感情,让本就没什么人气的环境更显凄清。说话间,她向二人扔了一张纸片,般若与同行女子的穿着便换了一副模样。

二人双髻垂鬓,丫鬟扮相,殓衣化作了黑裙,额间多了一朵黑色曼陀罗。

般若看着对面的人,换了衣裳之后,多了十分的诡异,却不见丝毫喜庆。

这里的人审美怕是有些不正常……

般若费力忍住心中困惑,静候指令。

“你跟我来。”翠衣女子对另一女子说道。

“是。”女子眼中没有丝毫神采,举手投足尽显木讷,显然没有灵魂和意识。但,她长得比般若好看。

碧衣女子的目光从她身上离开,落在般若身上,明显地一皱眉。

般若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便听她嫌弃地说:“你就站在这里,迎来送往,没有命令,不得离开。”

般若满肚子疑惑,却也只能装作没有意识的模样,冷冰冰地回答:

“是。”

般若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有怎样的命运,一切尚在未知之时最有趣味。可当她在华丽的宫殿群大门外,像个雕塑一样,一站就是半个月后,她彻底崩溃了!

她费尽心思,各种威逼利诱,才好不容易从一些旮旯湾的闲散小妖嘴里打听到:食滝村岁末大祭,必会风光大葬两名女子,不论死活,送去给鬼王当新娘。鬼王会保滝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她原本是不信的,然而当她仔细调查过食滝村后,发现滝村人不多,上下百户至多。四周土地贫瘠,水木不丰,可谓是靠山山不应,靠水水不灵,偏偏那的村民还都生活得极好。种种迹象侧面佐证了小妖们的话,再一细查,发现这里的地貌宛若一扇开启的大门,每年岁末这一日,都会有不寻常的气息波动。

她猜想这里也许会是进入王舍城的路,于是脑子一热,直接上了黄家逝女的身,却不想因为长得平庸而被拒之门外,当了半个月的门神!

这个世界没有日夜之分,唯一区分时日的,只有从门里传来的更声。永无止境的黑夜使得人心跟着压抑。

说好的迎来送往呢?

说好的吃人鬼王呢?

连个鬼影都没有!

而且,根据消息所说,她应该是鬼王新娘啊?怎么就成了门童了?

不带这么以貌取人的!

认识般若的都知道,她是一个话痨,然而现在半个月都没开过口,憋屈得简直头顶冒青烟!

就在她怀疑自己身上要结蜘蛛网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声。

街角,一队马车凭空出现,从街道那头缓缓驶来,一辆跟着一辆,源源不绝。所有的马车四周都镶嵌金色丝线,随着车轴转动,有隐隐的波光流动。繁复的工艺让般若知道,这马车里坐的必不是普通人,兴许就是这座宫殿的主人,鬼王十夜了!

般若连忙止住打哈欠的手,恭敬地站直了身子。

领头的马车稳稳停在门口,立即有两队人马分立左右,约有十二人。

车门自动开启,从里伸出一只肥硕的脚。足有旁人十倍粗。

般若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定睛一看,不错,那只脚不仅胖,还绿油油的,上面长满了疙瘩。然后是他的躯体,庞大而锃光发亮。硕大的头颅上,右边额角的红色印记已经因肥胖而看不出原本模样。一路走还一边往外流脓水。

他是人形不假,给人的感觉却更像是一只行走的癞蛤蟆,丑得让她不敢直视。

般若目瞪口呆又形若木鸡地为他打开了大门,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下,瑟瑟发抖。

而他经过般若身边时,还回头看了般若一眼,嫌弃地抛出了两个字:

“好丑。”

丑?

丑你个大头鬼,跟你比起来老娘简直美若天仙了!

般若内心怒不可遏,面上却强作呆滞无神地目送他远去。一众侍从紧随其后,抬着他的行李鱼贯而入,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才把他的行李搬干净。

大门重重关闭,世界恢复清静。

般若整个人像没了魂儿似的,跌坐在门边,不停地自责。

还记得百余年前,她曾经让婆罗门十将着重调查过十夜,让他们务必要把十夜长什么模样,家里几口人,住在哪里等一系列详细生平资料整理成集,结果十将交上来了十份全然不同的资料。

鸠毣交上来的最离谱。画像上的十夜,他有十九只手,十个头,眼睛像绿豆,爪子像尖刀,嘴巴咧到耳后根。

般若捧着十夜的画像,心里就一个想法: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虽说十夜在三界内,形象一直是冷酷、暴躁、自大、丑陋的,但也不至于长成这样?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了吧?

能调查出这种东西,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鸠毣偷懒,胡乱作画。

于是她揪着鸠毣的耳朵,劈头盖脸一通痛骂:“这就是你的调查结果?嗯?嗯??嗯???滚回去重新画!”

然后鸠毣成了十将中最会画画的人,无论多丑的人,他都能画出些神韵来。就连长了十几个头的十夜,到了他的手里,都能画出几分出尘脱俗的飘逸美感来。但她还是不满意。因为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十夜。

她见过十夜的,在很多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的他……是个清俊风雅的少年郎。断不是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

她不死心多年,一直暗中调查,除了查到十夜是鬼母的十七子、罗酆宫之主这两个消息,旁的消息是一概没有。但没有消息或许就是好消息,至少没有证据表明十夜真的奇丑无比。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现在,当她见到了现在的十夜,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真是对不起毣毣,毣毣的画像实在比本人好看太多了……

般若安慰自己,毕竟人到中年,都是会发福秃顶长脓疮的……吧?

般若开始庆幸自己不是新娘了,当一个门神,挺好!

自那一日以后,进出宫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身段婀娜的貌美女子,不管她们实际上是什么东西,至少皮囊看上去是极为美艳的。般若着实养眼了好一阵子。

又过了大半月,从来来往往过路人的只言片语里,她总算把这里的构造摸清楚了。

此地名曰罗酆宫,是饿鬼道与人界的一个交汇处。外界盛传这里的主人是鬼王十夜,但多年来,却没有人见过他。众人言谈之间对他充满了神往和钦佩,般若边听边郁闷地想,见面不如闻名,对这种人物,保持神秘感似乎更好……

“欢迎光临。”般若呆板地点头哈腰,走流程一般迎进了又一位身穿黑衣,戴着连帽斗篷的男子。

毫无疑问地,她的卑躬屈膝并没有赢得对方什么好脸色,那人瞅了她一眼,拉低了帽檐,似乎连多看她一眼都嫌脏。

般若也不放在心上,重新关上了门,坐在台阶上偷懒。

临近子时,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这时候就不会再有人出入,但今夜,她才刚坐下没坐多久,一辆白色的马车便缓缓停在了门口,车檐下挂了只油纸糊的灯笼。

这一个月里,般若知道了,在罗酆宫里,衣服穿得越黑的地位越高,最好是那种可以吸收所有光源的黑衣,在黑暗里都能显得特别黑的,那一定是大人物。而这辆白马车,看上去平平无奇,与这些日子来,各式各样精美华丽的马车大相径庭。

想来这马车的主人,只怕跟自己一样,不知道是从人间哪个角落里,被献祭来当粗使的门童小厮罢了。

般若看着马车若有所思,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双白靴已经停在自己眼前。

般若后知后觉地向上望去,便见一个身穿白衫的少年,身材修长而瘦弱,白衣里头空空荡荡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他的腰间戴着一枚紫玉琉璃佩,头戴白色宽檐斗笠和面纱,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没有神采,带着冷漠和清寂,仿佛世间万物都不放在心上。不像是黑暗地底滋生的人物,更像是三十三重天上天里,西天佛境的佛陀。

般若被这副清冷淡漠的眼神惊了一下,还想多看两眼,却很快被他身后的人打断。

“看什么看?再看本座挖了你的眼珠子下酒吃!”说话的是少年身后的女子。

女子凶神恶煞,一身红色铠甲,黑色长靴包裹小腿,干练洒脱。十指尖利而血红,头发高高束在脑后,额头还长了两只金色小角。无鞘的佩剑束在腰间,顶端似乎还残留有些许血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杀人机器,给人以一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之外轻松取人首级”的强大气场。这样的气场已经让人忽略了她原本好看的模样。

女子淡金色的瞳孔紧缩,在黑暗中绽放出幽碧的光芒。狭长而凶狠的双眼里迸发出一丝杀意。

般若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好凶……

这个引路人比她那个更难相处的样子。

般若想着,快步上前打开了大门,恭恭敬敬地说:“请进。”

“把东西拿进来。”女子淡淡吩咐完,和少年一起跨进大门。

般若浑然不觉,恭顺地站在门边没有动。

“你还在等什么?”女主停下步子,回头。

般若抬头,四下看了圈,才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不然呢?这里还有谁?”

般若始知,她在命令自己给他们拿行李。

终于不用守在门口了,哪怕是暂时的也好!

般若开心得不得了,几乎是用蹦地飞奔进了马车,但是,只一眼就呆住了。

马车里头别有洞天,从外看去不过正常大小,但里面却宽敞得仿佛一间三进三出的宅院。院子里沉香绕梁,香气扑鼻,只闻了闻般若就知道,这人端的是一副拿钱当柴烧的架势。一根香,怕就能养活一家人的那种。

奢侈!真奢侈!

且这么大一驾马车,才坐了两个人,换做是她,连一支军队都塞进去了!

看来那个金瞳女人来头不小,那个白衣少年攀上这样一个引路人,只怕在罗酆宫里,也不会如自己这般只是一个看门人了,得好好巴结巴结……

般若扛起大包小包,哼哧哼哧地走在二人身后,穿过九曲回廊,路过亭台楼阁,最终在一汪黑湖前停下。死水一般的湖面上,漆黑一片,一丝风也没有。浓重的雾气缭绕其上,更添了几分幽怨。

般若觉得自己快瞎了。

绝对黑暗的环境里,一个月没有见过太阳,任凭宫殿群如何富丽堂皇,任凭灯火如何璀璨光华,对她来说,都像是待在囚笼。何况这湖边比别的地方都要来得黑暗,灯光昏黄得仿佛要看不见。

般若一声叹息,惹来前面的女子回头。

女子不满地皱眉:“你怎么了?”

般若连忙打起精神,借口说:“行李有点重……”

般若一手拿了十七八个包裹,头顶还顶了三只大箱子。

女子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的东西多,只觉得这个门童有些矫情。

“你会觉得重?”女子眯起眼,似在考量什么。

般若突然想起,死人是不会有五感的,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东西有点多……”

“呵,我看不是行李多,是你的废话多,嫌命长?”女子瞪了她一眼。

般若飞快地摇头:“不不不,我才刚来一个月,什么都不懂,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不要与小人计较。”

女子冷哼一声,倒是没再为难她,径直跟在白衣少年身后,进了湖边的一间四合院。

四合院四周无灯,伫立在庞大绚烂的宫殿群一角,窗户外恰好对着罗酆宫最高的那一幢五层的主殿。主殿灯火通明,与四合院隔湖相望,遥遥相对。一明一暗,衬得四合院尤为清静寂寥。

这个少年公子怕不是家道中落,是个落魄贵族?

般若看了一眼白衣少年,突然觉得,这种生活在权力边缘的人,让自己又同情又羡慕。羡慕是因为自己混迹多日,始终只能守在门口,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而同情则是因为,他颜色寡淡,万事万物不放在心的清冷模样,却要跟这么凶巴巴的女人住在一起,简直惨绝人寰!

女子见般若的眼睛老到处瞟,气不打一处来,解下佩剑,“啪”地拍在桌上:“还不快滚?”

“这、这就滚!”般若不敢再逗留,麻溜地开溜。

在路过白衣少年身边时,她又实在忍不住同情心泛滥,投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同情的眼神,悄声说了句:“小哥,挺住啊!”

回去后的第二天,般若就被押送到了西北废宫。

废宫远离主殿,专门处理弃用的宫人,说白了就是一个大型的停尸场。

停尸场里横七竖八,躺着许许多多的人。那些木木讷讷、没有生气的宫人,每一个都跟般若的来历一样,是从前被献祭而来的新娘。此时的她们就像是垃圾一样,被随意地堆叠在一起。尸身不腐不烂,不生不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做到了“芳龄永继”“仙寿恒昌”!

般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因为自己将成为她们其中的一员而感到担忧,反而疑惑的是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被赶走?她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啊?

引路人悠悠然地抛下了一句话,非但没有解除般若的疑惑,反而让她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引路人说:“你最大的错,便是丑而不自知,死于话多。”

得,还是因为话痨的毛病。

般若崩溃了。

她这辈子都没像现在这样,一个月说话不到十句,还偏就这么几句话,让她招来旁人厌烦。细细回想,她觉得一定是那个凶巴巴的女人下的命令,因为自己只跟她说过话!

般若在废宫里待了半天。半天里,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院子里躺满了人,却感受不到一丝人气。不要说想刺探情报了,就连一个会说话的都没有。长此以往,她这一趟就白来了!

般若不甘心,于是下定决心要溜出去。她走到门边,正想着要不要回到真身劈开大门时,却不想轻轻一拉,门就自动打开了。根本不需要力气。

般若试探性地走出去,发现没有任何阻拦,此时回头再看院子里那些毫无动静的死尸,立即明白了——那些进了废宫的人,就不可能再像她一样,用自己的手脚走出去。自然也就不需要设防了。

般若乐得轻松,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在罗酆宫内闲逛。

她的运气也不大好,闲人没遇上一个,倒很快遇到巡逻的侍卫。

“宫主已经下达禁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走动,你是哪一宫的?为何在外闲逛?”十余个侍卫将般若团团围住。他们手持长战戟,高大威猛。

“这个……我……”般若这一个月来根本没进过罗酆宫,哪里知道这里分什么宫?总不至于告诉他,自己住在西北废宫吧?

发育不全娇小如般若,身高才到他们的胸口,闪躲的神色让他们更加怀疑她的来历。

“你究竟是哪一宫的?”侍卫长的声音陡然提高,其他人也纷纷亮出战戟,一副立刻要把般若碎尸万段的模样。

般若不想引起骚动,灵机一动,模棱两可地说:“我住在湖边,从卧室的窗户望去,可以看见罗酆宫的主殿,主殿上雕梁画栋,可真漂亮啊……”

侍卫们一听说般若住在湖边,一个二个都脸色大变,惊恐而恭敬地鞠躬后,迅速地溜走了。片刻都不敢停留。

般若看着他们跑都来不及的样子,着实有些奇怪。

但很快,她又释怀了。

湖边的房子应该是那个女人的。那女人长得就是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样子,大家都惧怕她也不足为奇。那她住的房子就应该没有人敢进,而自己能精准描述房内的事物,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是那个女人的手下,于是也就对自己敬畏有加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再遇到巡逻的侍卫,般若就不那么怕了。

从试探,到学着跟那个女人一样趾高气扬,只花费了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内,般若遇到了四波侍卫,同样的问询,般若同样的回答,然后他们同样的卑躬屈膝,寒蝉若惊。

般若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几乎把罗酆宫给逛了一个遍。

虽然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她知道了,这里有东、西、南、北四宫,西北宫是废宫,用以停放废弃之物。比如,那些尸体。东宫是罗酆宫现在的主宫,最高的那层楼上,住着罗酆宫的主人。而南宫,则住着各路宾客。他们之中无一例外的,都是来自饿鬼道中人。更有一部分,凭借他们的穿着和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很有可能是来自饿鬼道的心脏。也就是般若心心念念,想要去到的那个城市。

那个被三界称为最神秘也最危险的城市——王舍城。

般若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东边。般若很想进去主殿看看,却发现东宫院墙高且布满了荆棘,不太好爬的样子。让她有些犯难。

就在这时,东宫大门突然打开来,凶神恶煞的女人和白衣少年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女人对少年说了句什么就快步离开了,而少年仍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双目无神地往女子相反的地方走去。

好不容易见着能聊天的人,般若当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立刻冲到少年背后,激动地伸手去拍他的肩。

少年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微一侧身,让般若扑了个空。

般若往前踉跄一步,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

她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小少年郎居然能躲开自己的手,虽不能说用上了什么招式,可这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着实不多。

这个少年,法力不弱。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同你打个招呼,毕竟,第二次见面,算是熟人了不是?”般若笑嘻嘻地收回手,与少年打招呼。

少年眼中露出疑惑,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成了目空一切的模样。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般若对他的冷漠视若无睹,连珠炮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是被人强迫的吗?那个凶巴巴的女人有没有虐待你?”

般若噼里啪啦地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每问一句,都让少年的眼神更冷一分。然而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不认为对方反感自己,而是觉得对方一定是因为自身有什么疾病。

“你会说话吗?……不会?”见少年没反应,般若又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你是不是眼睛也看不见呀……不对,有反应啊……既然你看得见,为什么不回答?还是说……你听不到?”

般若的目光落在他的面纱上,自言自语:“穿这么多,把耳朵都挡住了,难怪听力会不灵敏了……”

般若稍稍凑近了,在他的耳朵边上喊:“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喂——你好呀!”

这一喊,没唤来少年的反应,倒是招来了侍卫。

“罗酆宫禁止逗留,禁止喧哗,你是谁?哪一宫的?不要命了么?”

又来了……

般若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倒是少年有了反应,转身向他们看去。

“别担心,瞧我的。”般若压低了声音,在少年耳边宽慰。

说完,她咳嗽了两声,转身走向侍卫,趾高气扬地说:“我住在哪一宫,你们没有资格知道,我只能告诉你们,我的房间在湖边,从窗户向外看,可以看见东宫主殿。这么说,你们明白了么?”

这一次,侍卫们没有理会般若,而是纷纷看向了白衣少年。

少年眼神淡漠,不置一语,冷冰冰地转身离开。他的白衫拂过黑草地,草地上的草都跟着枯萎了。只可惜原本就是黑色的,枯萎得不太显眼,般若并没有注意到。

侍卫长的目光从少年的背影收回,看向般若,下令:“带走!”

两个彪形大汉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押走了般若。

“他是新来的,昨天才搬进来,不认识我很正常,你们不能因为这个就抓我吧?喂——”般若傻眼了,一个劲地解释。

侍卫长压根不理她,看她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智障。

侍卫们则直接拖着她的头发,把她一路拖到了地牢。

“这是个误会,快放我出去!”地牢里,般若抱紧了铁窗,拼了命地叫喊,可任凭她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因为在这里,比她叫得更夸张的还大有人在。

满满当当的牢房里,鬼哭狼嚎的喊冤声此起彼伏。般若的“放我出去”淹没在这一群看似身份地位极高的人的叫喊声里,显得那般无足轻重。

般若叫得没有力气了,于是抱着腮帮子坐在角落里,听别人叫。

一个身穿黑衣,满身是伤的人说:“不管这里曾经的主人是谁,现在鬼母已经将它赐给大王姬,你们凭什么囚禁我们!”

一个一身黑裙,头上的头发梳得跟盘丝洞似的女人怒吼:“快放我出去!否则,等鬼母知道了,非扒了你们的皮,吃了你们的肉,拿你们的眼珠去喂鱼!”

一个体态臃肿的女人,抱着几个孩子,一边流泪一边喃喃:“大王姬——老奴死去不要紧,可怜了这些孩子呀!”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通通在为大王姬喊冤。

般若听得耳朵起了茧,闭目养神了一会,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听到了一个不同的声音——

“十夜!你这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王八蛋!!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终有一天,你会跟我一样,永生永世,永失所爱!!”

“而你想要的,到头来,一定会是一场空!你什么都不会得到!!”

……

哇哦,是一个恨十夜的女人。

般若兴奋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个单独的牢房,牢房里,坐着一个癫狂的孕妇,肚子圆润巨大,看样子已近临盆。她的牢房设在角落,有特殊的屏障,似乎除了般若,没有人能看到她、听到她。

般若心想:她这么一副惨遭抛弃的样子,又这么恨十夜,难道……孩子是十夜的?

般若想起那只行走的癞蛤蟆,不明觉厉地打了个寒战。

这个女人的口味够重的啊!

重到跟她有得一拼!

巨大的好奇心让般若一时间忘记了自身的危机,她捡起石头精准地砸在了女人身边,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想怎么死?”女人抬头,恶狠狠地怒瞪般若。

那是一张极为美艳的脸,大气张扬,额心一点鬼子红梅印记让周遭一切黯然失色。就算身处囹圄,也盖不住她身上的无边贵气。

般若丝毫也不害怕,反而笑嘻嘻地回答:“你想出去吗?我可以帮你。”

女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冷笑:“就凭你?”

般若从容地眨了眨眼:“是啊。”

“呵。”女人冷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显然,她被关在特制的牢房里,叫天天不应,骂地地不灵,连被个黄毛丫头调戏也不得反抗,只能继续对着天上喊:“十夜!你能关我一时,能关我一世么!你最好不要让我看见你,否则,我一定会穷尽己力,让你身边所有的追随者都弃你而去,让饿鬼道万千业障铺满人间!”

让饿鬼道万千业障铺满人间?

般若啧啧感叹,鬼母不知道在地底躲了多少万年,到现在为止都没能做到的事情,这个女人可以?开什么玩笑!

而且,这不也正是十夜的心愿吗?她要助攻十夜,这算什么诅咒?

般若内心笑归笑,但是,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她还是决定冒一次险。

般若:“我是唯一一个能看到你,并且能听到你声音的人,就凭这一点,你也该相信我才是。”般若再次开口,让癫狂的女人停下了嘶吼。

女子正色,转过身子,靠近铁栏,直勾勾地盯着般若:“你究竟是什么人?”

“好人。”般若如实回答。她对所有人都没有恶意,可不是个好人吗?

女人气绝,见她有心打马虎眼,也知道问不出个什么来,索性开门见山地问:“你真的可以带我出去?”

般若点头:“我可以。”

“你有什么条件?”

“带我去见十夜。”般若也开诚布公说出自己的诉求,没跟她绕弯子。

“好!”女子想都没想,满口答应。

“都不需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就算你不要求见十夜,我出去以后,第一件事也是会去找他的!”

般若笑靥如花,语气轻松地说:“看来我们的目的一致,那么,成交!”

说完,般若旁若无人地解开了镣铐,又打开了重重铁锁的牢房门,而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来到女子的牢房外,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牢房的锁。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无形的圆,女子牢房前的屏障便破开来。

女子不仅感觉到隔绝自己的力量消失,更发现自己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回来!

女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里有空间禁制,所有的法术都不起作用,你是怎么做到的?”

般若呵呵一笑,心虚地变出一把钥匙,说:“趁守卫不备,偷走了钥匙。”

“……哦,你倒是机灵。”女子显然不信,可是,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女子没有多想,转身就走。

“等等!”般若一把拉住她:“光我们离开还不够,我们得带他们一起走!”

般若用了不属于饿鬼道的法术,为了掩藏自己的气息,必须制造混乱。越乱越好。

“为什么要带他们一起走?”女子显得极不情愿,一颗想出去的心已经藏不住,片刻工夫都不想浪费在这地牢里。

般若信口雌黄:“如果光我们两个出去,目标太过清晰,双拳难敌四手。倘若这里的人都出去了,他们多少能吸引一些火力,对我们也有好处,不是吗?”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就按你说的办!”女子被般若说服了,停下了步伐,等着般若拿着钥匙,一间间打开了牢房。

牢房里的人出来后,仿佛突然间看清了这个世界。不再被虚无缥缈的烟瘴所迷,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他们见了怀孕女子,纷纷惊讶地跪下,哭喊着说:“大王姬,您真的来救我们了!”

般若目瞪口呆:“你就是大王姬?”

大王姬毫不避忌地点头:“不错。”

“你是他们的主人?”

“是啊。”

“那你还对他们不管不顾?”般若生怕自己的话惹来旁人的心寒,特意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问。

哪知大王姬面无愧色,冷漠地说:“谁规定了本宫要对他们负责?他们自愿跟着本宫,生死有命,各有定数,本宫救与不救,他们都不该有怨言。”

大王姬转头,坦坦荡荡地看向众人:“你们说,本宫说的对么?”

众人纷纷点头:“您说的极是!”

大王姬十分满意,右手托着肚子,趾高气扬地带着大军离开了地牢。

般若无力反驳,只得跟在他们后面暗暗感叹:“都说鬼母之子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看来所传非虚啊……”

但是,既然女子是大王姬,她和十夜就是同胞姐弟,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一定不是十夜的了……想到这里,般若竟然觉得莫名有一丝丝轻松,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地牢口,大王姬的军队很快在门口与守卫交锋,般若躲在角落里并未参与战斗。地牢的守卫比大王姬的人要多出三倍,大王姬的亲信们渐渐不敌,马上就要败下阵来。也就在这时,天空中陡然传来一声龙吟,响彻云霄。

龙吟?

莫非是传说中十夜手下第一悍将,袭臣?

这一声嘶鸣让在场的人心情更加沉重,大王姬的亲信们纷纷露出了视死如归的模样。乌云密布的天空,般若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正寻思着要不要趁乱溜走,哪知大王姬比她更快开溜,冲过来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跑。

她边跑边说:“十夜趁本宫有孕,法力不济之际夺权,本宫无法正面与之抗衡,只能先行离开,待本宫重新寻找时机,必将带领宫人杀回罗酆宫!”

般若看着她们身后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而大王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内心十分茫然。

像大王姬这样冷心冷血的人,还会有跟随她的人么?

然而不管般若内心如何困惑,面上仍是十分真诚地祝愿她:“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大王姬很满意般若的回答,接着又道:“你是本宫的救命恩人,你我的约定本宫不会忘记,本宫给你指一条明路。那里,就是十夜的住处。”

大王姬指着东宫主殿方向,黑湖边,是大片的宫殿群。

“他不喜奢……”大王姬还未说完,追兵已至。一连串的火光投射而来,般若左闪右躲,狼狈不堪,而她身边,大王姬已经身形不在。但她的声音仍在空气里回荡:“你顺着黑湖就能找到他的住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恩人,我们后会有期!”

大王姬消失之后,追般若的人也不见了。所有的兵力都冲着大王姬消失的方向而去,般若独自一人,风中凌乱地看着东宫方向,内心无语凝噎:

“我也知道十夜住在东宫主殿,可是,我要怎么进去啊!喂——!”

般若无奈地往湖边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托了大王姬的福,罗酆宫里一个巡逻的侍卫也没有了。

他们全都去抓大王姬了。

折腾了大半日,般若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湖边,突然看到一身白衫的少年正在湖边凉亭中,她立即又来了点精神,向他走去。

“我说小哥儿,你不仗义啊!我帮你阻拦侍卫,免你受违反禁令之苦,你却不帮我打掩护,看着我被侍卫带走?”般若凑近,佯装怨怼。

而白衫少年就跟耳聋似的,没有理会般若,甚至连回头都懒得,只管自己画画。

般若凑过去,瞅了画纸一眼,只见一幅千里江山万家灯火图已经画了个大概。

“画得挺好啊你!”般若啧啧感叹:“看不出来,你看上去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画出来的画却这般大气磅礴,心藏沟壑。难道你一个陪葬祭品还有远大抱负不成?”

罗酆宫以黑为美,穿着白衣的大多跟般若一样,是从人间来的最底层的陪葬祭品,专做些零碎打杂的活计。这白衫少年身形瘦弱,面色清冷,只怕比她的地位还不如。

听了般若的调侃,白衫少年仍是没有反应。般若更加确定了,这人怕是来的路上遇到什么事,被吓傻了或者被打傻了,以至于五识不全。

般若也不管他,顾自地说:“有远大抱负想必更难受吧?你现在也是个魂魄不全的死人了,在这暗无天日里给人当侍从,再有才也没处使啊!要不然,你跟了我?虽说我也没有什么远大前程,但至少比你好,我还能思考,会说话……”

“呵。”

一生若有似无的叹息从少年的面纱下传来,般若听了个真切,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你是有反应的!我还以为你魂魄不全,五识不辨,是个痴傻儿呢!”

白衫少年的画笔一顿,不说话。

他沉着眼,努力地摒除了外界杂音,才蘸了蘸墨水,继续作画。

天空中龙吟虎啸,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可见地牢方向打斗有多激烈了。而这一汪死水黑湖边,白衫少年一副岁月静好,不问世事的模样,让般若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连心绪都跟着平静了下来。

般若:“好吧,我不逗你了,其实我没有怪你。你我素不相识,不帮忙是本分罢了。”

般若暂时停止了话痨本性,在湖边坐下。她望着东宫主殿方向,神色凄迷地说:“你说,十夜在那里,究竟过得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白衫少年总算有了一丝反应,抬头看了般若一眼。但般若并没有注意到。

般若托着腮,满脸沉重地看着主殿:“你说,一坨屎,所有人都怕它,于是它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别人只是怕臭而已。对不对?”

白衣少年画笔一滞,一滴墨落在了纸上,晕染开来,毁掉了整幅画作。

……一坨屎?

她的意思是,十夜是一坨屎?

很快,又听般若自顾自地说道:“所以!为了别人不会看不起十夜,我必须要拯救他!我要让他真心实意地爱这个世界,对每一个人都怀抱善意,那么这个世界的人,也就自然而然地会真心实意地爱他了!”

白衣少年皱眉,看她的眼神更加冷了两分。

般若浑然不知,继续叨叨:“但是呢……这里的人好像毫无人情观念,动辄打打杀杀要人性命,对身边的人都十分不友善。假如一个人的内心,连一个心爱的人都没有,又怎么能期望让他去爱这个世界?”

般若托腮,绞尽脑汁地想对策。

白衣少年扔了废纸,重新铺了一张,再次下笔。

“有了!”般若突然的一声大叫,让少年又是一顿。

又一张纸报废,他终于忍无可忍,放下笔,朝般若走去。

般若听到脚步声,看着少年缓步走来,以为自己的言论引起了他的共鸣,更加来劲了!

般若猛地一拍地板,翻身跳了起来,朗声道:“虽然十夜城主名声不大好,长得也有点奇怪,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所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十夜爱上我!”

白衣少年猛地停住了步伐,在般若面前站定,神色古怪地看着她。

般若右手五指张开,自信地挽了个花,然后握紧成拳放在自己和白衣少年之间。一副志在必得、稳操胜券的模样:“等十夜对我言听计从,我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的时候,我再去教他如何博爱和平地对待这个世界,那么他一定能听进去。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好主意?”

般若期待地看着白衫少年,想要得到他的赞美。

然而短暂的无语过后,少年目空一切的双眼里总算闪过了一丝别的情绪。

那是一个白眼。很大。

般若看着少年,期待他能跟自己说点什么,满足一下话痨的本愿——得到旁人的认可以及附和好让她能接着唠叨。

但,事与愿违。

白衫少年正要开口,却听“轰隆”几声巨响从头顶传来。伴随着龙吟,般若抬头,就看见天幕中,万年不散的阴霾被巨大的龙身搅得风起云涌。巨龙在闪电和雷鸣之间穿梭,般若正在疑惑那条龙会不会被电死,却不想一道闪电迅速而利落地向下劈来,好巧不巧,落在了她的头上。

然后……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扑通”一声,她的身体滑入死水一般的黑水潭里,连个泡都没冒,往深不可测的底部沉去。

天空中翻云覆雨的巨龙向下俯冲,疾驰而来,却在离少年三步远的距离陡然收敛一身戾气,化作人形,恭敬作揖:“殿下,您没事吧?”

白衣少年眼神淡漠,看了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的湖面,摇头:“无事。”

女子松了一口气,遥望地牢方向,禀报:“大王姬余部已经残杀殆尽,但是没有发现大王姬的尸体,想来她已经逃走了。”

白衣少年听了,没有露出不悦,只淡淡地说:“只要那人还在我们手里,她总有现身的一日。去把他的尸身挂在罗酆宫的城门上,重兵把守。”

“是!”女子得令,再次化为龙身,消失在冗沉天幕。

半个时辰后,黑水底,般若的身体变成一团焦炭,沉在底部。

突然,她的眼睛再次睁开,在漆黑的水底,散发着惊恐的光芒。

她原本就不是活人,尸体被烧焦后,有短暂的魂魄离体、失去意识,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重新回到肉身上。般若忍着全身被烧焦的痛苦,奋力向上游。在她快要濒临身体极限的时候,总算抓到了岸边的草地,然后爬了上去。

此时的天空仍是乌云密布,漆黑如墨,隐隐约约更有雷声不绝于耳。风起云涌中,黑雨倾盆而下,泼墨般地,将整个世界渲染得更加黑暗。食鸦嗅到气味,飞过了重重叠叠的屋檐,掠过长满暗苔的黑草地,最终在般若身边停下。

来了一个多月,一点有用的实际资料没捞到,反倒是各方苦楚尝了个遍。如今这副身体,又黑又焦又残缺不全的,还怎么用呢?

般若本想去西北废宫再挑一个好的,但想着她借了人家的身体,不管多破多烂也得给人家还回去,于是一咬牙,还是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眼睛疼……脖子疼……手和脚都好疼……

“走开走开!”般若强忍疼痛,坐起身子,驱赶了食鸦,然后站起来,蹒跚着向外走去。

高深的院墙下,点缀着红灯笼,照亮了前方的路。抬头望去,便见东宫主殿在黑云压顶下,仍然通体散发璀璨华光,近在咫尺。般若依稀,没想到竟因祸得福,从水里入了东宫!

般若的沮丧一扫而空,突然来了精神,迈着大步往主殿跑。

如她所料,殿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去地牢方向清扫大王姬残党,一路上一个侍卫都没有。她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上了五层高塔。

高塔之上,有殿宇连环,般若就着红灯笼的指引,向着灯火最辉煌的殿堂走去。

殿堂里,光华璀璨,香气扑鼻。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拼凑成巨大的灯塔足有九层,伫立在大厅正中,将整栋殿堂照亮。宛若白昼。般若这才知晓,那每日从主殿透出的日光竟然就是这一丛山一般高的夜明珠。而那只肥硕的大蛤蟆正坐在夜明珠的最高处,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最顶尖的那一颗珠子。

此时的她一身黑裙,点缀殷红腰带,眉宇间褪去了小心翼翼和恭谨,眼神也不再木木呆呆。她仿若换了一个人般。一点儿也不累的样子,笑道:“十七殿下,大王姬此次出逃,必会带领大军倾尽全力反扑,您不担忧吗?”

根据资料,十七确实是十夜在饿鬼道中的排名封号,看来自己猜得不错,这只肥硕的大蛤蟆果然就是十夜!

蛤蟆,啊不,是十夜。他面不改色,抓了一颗夜明珠哈了一口气,而后拿袖子仔细擦拭,许是觉得不干净,又连哈了几口气,毫不在意地边擦边道:“有袭臣在,本王怕什么?”

女子咯咯地掩嘴而笑:“是啊,有袭臣公子在,殿下自然是什么都不用怕了。”

十夜擦完了顶上的夜明珠,在女子的帮衬下退了下来。般若开始琢磨二人刚刚的对话。

袭臣果然在罗酆宫中。刚刚在天空翻云覆雨的龙身只怕就是他的。

般若回想起他在电闪雷鸣之中,自由而随性地控制闪电,比她见过的所有上神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宫界内司雨之神跟他比起来,那真是一个下的是毛毛雨,一个是疾风暴雨,怪不得鬼族人人都惧怕他。那排山倒海的嚣张气焰,还真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实力的人才有的。

般若拿出一个小本本,本子黑皮赤字,封面上书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十夜记》。

般若翻开《十夜记》,在袭臣的资料栏里,抹去了性别上的未知,写下了一个“雄”字。战斗力画上了五颗星。然后在十夜的资料页里,外形那一栏的“清秀俊雅”四字被画上了叉,边上又被她重新加上了一句话:

油腻猥琐矮胖挫。

般若觉得,她有点下不去手了。

而且,凭着十夜对美人的喜爱程度,让他爱上现在焦黑的自己,也有点不太现实。这条路只怕走不通。

嗯……走不通。

般若划掉了“爱情”这一个选项,目光投向了边上的“亲情”和“友情”。

跟这样的人,谈友谊只怕也不太可能。

亲情……则更加艰难。世人皆知,鬼母无情,鬼子无义,连对自己的生身母亲都没有情分,又从哪里谈及亲情呢?

这可如何是好呢……

“你还活着?”正在般若冥思苦想下一步行动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淡漠的呼声。

融雪般的声音,拂落一室浮尘。润物细无声。

般若回头,就看见白衫少年站在自己身后,一尘不染的衣袍,同他的声音一样皎洁。

“啪”的一声,般若的小本本掉在地上,自动合起。“十夜记”三个大红的字眼无比夺目,吸引着少年的目光。

“你……”少年目光冷峻,带着疑惑看着般若,他还没说完,就听一声低沉的怒吼从大殿那一头传来——

“谁在那里?!”蛤蟆听到动静,站起身来。他庞大的身躯抖三抖,整个大殿都跟着颤动。

“千万不能被他抓到,他吃人的!”般若脸色大变,捡起本子,拉着少年的手就跑。

少年任由般若牵着自己,在主殿中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东奔西跑,一路上一句话都不曾说。他静静地看着般若奔跑的背影和偶尔露出的惊恐侧面,她的眼神中,虽慌乱却不彷徨,有着旁人不曾有的生气和倔强。还有一点点的小心机。

她到底想干什么?

二人跑了很久,最终在一方小阁楼停下,躲进了靠墙的一个书柜中。逼仄黑暗的柜子里,二人面对面,几乎鼻息相闻,唇齿相贴。

般若胸口起伏,长舒一口气,道:“在这里总该找不到我们了,我们暂时安全了。”

“我为什么要跟你躲在这里?”少年面不改色,似在问般若,却更像是在问自己。

般若也是一愣,喃喃:“对哦……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黑暗的环境里,少年无语。

虽然他有夜视,能看清身边的一切,但仍是打了个响指,点燃了一团火焰。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冷着脸,抬眸看向她:“是你带我来的。”

他的右手腕被般若牢牢抓住,她漆黑的五指与少年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宛若一块焦炭强行玷污了白天鹅的羽翼,让人摇头扼腕,不忍直视。但般若丝毫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她瞥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旁处。她直勾勾地看着少年升起的火焰,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却发现手指能穿过火焰,还不觉得疼!

“好厉害的法术!”般若啧啧称奇。

少年没有理会她的恭维,只想抽出自己的手,但般若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少年的挣扎,只顾着自己玩火。

火焰跳动着,光线温暖柔和,但温度却如九天寒冰。般若打了个寒战,收回了手指,放在嘴边哈了两口气,才稍稍觉着缓过来些许。

少年的脸色更黑了。

“放开。”忍耐到达极限,他忍不住开口。

“啊?哦……”般若这才回神,看着二人相握的手,松开了自己的焦爪子。

“抱歉,被雷劈了之后,这具身体已经坏死,感知有些迟钝,只能靠我意念操控,让你难受了。对不起啊……”

少年念在她认错态度良好,没有太多怪罪。他斜睨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而伸出手,想去推柜门。这时,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别出去,现在出去是自投罗网!”般若立即摁住他,把他推在柜壁上。她伏在他耳边,小声而郑重地提醒:“十夜鬼王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凭他刚才动怒的样子,若被他发现是我们搅了他红袖添香的好心情,我们都会被他下油锅,然后生吞活剥!”

“……”

“下油锅你知道的吧?你看看我,被雷劈的,还只是看着有点黑对不对?下油锅可就惨啦,身上的皮会一层一层地皱起来,变成金黄色!我可不想变成又焦又黄的样子,可丑死了!”

般若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少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也没反抗,只耐着性子陪她等着。

般若边叨叨着边竖起耳朵听,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小下去,很快又归于平静,她的一颗心才重新回到了肚子里。

“我们可以出去了?”少年问。

般若认真地想了下,谨慎地摇了摇头:“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子时。”

“……”少年愣了两秒,问:“你知道现在几时么?”

“知道。”般若点头:“现在距离子时还有四个时辰。你再忍忍,等他们都睡了,我们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般若说着,凭空一招手,那本《十夜记》又出现在了她手里。她拈来白玉笔,打开本子,边写边说:“到了子时,我先送你出去,然后我再去找十夜。”

幽火照射下,黑字白底的本子上赫然写着“基本资料”四个字。而资料的最上面,十夜油腻猥琐矮胖挫的外貌评价格外惹人注目。少年默不作声,看着她在本子上继续写上了满满当当的字眼。比如“爱好美人”、“喜擦拭夜明珠”等。

“你说,想要攻克十夜,是认真的?”少年淡漠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般若埋头写资料,坚定地点头:“当然!”火光下的般若,焦黑的皮肤上,一双眸子闪烁着精光,志在必得的模样引起了少年的好奇心。

少年眼中的冷漠少了两分,多了两分玩味。他盯着般若的侧脸,缓缓开口:“或许我可以帮你。”

“你?”般若从簿子里抬首,望着少年,眼中透着明显的不信:“你比我还晚来一个月,分清东西南北四宫了么?”

“帮助你需要分清四宫?”少年眼中带笑,眼中倒映着火光,似有星辰在闪烁。

般若被他的笑意吸引,突然想摘下他的面纱,看看这双好看的眼睛下,长着怎样一张脸。于是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然而还没碰到,就被他抓住。

“你干什么?”少年沉下脸,眼神重又变得冰冷。

“就、就是好奇。”般若被人抓住现行,有点不好意思,嬉笑着急忙收回手,低着头,假装在看本子。

般若知道,一般蒙住脸的人,要么长得太美,要么就是毁容了。在这罗酆宫中,想要找到绝色少年那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少年的脸有着无法示人的丑陋。也许是先天带来的,也许是后天形成的,但无论如何,少年既然自己不愿意给旁人看,她就不该去揭人伤疤。

少年的反应让般若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去,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过得好不好呢?有没有人趁自己不在,欺负他?

少年发现般若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整个人变得沉默起来。狭小的环境内,没了般若的吵闹,他突然觉得有些无聊起来。

少年忍不住开口,问她:“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般若怔忪地收回思绪,将目光重新放在本子上,开始写写画画。

书写的内容不外乎是如何攻克十夜,条条框框罗列了得有十七八种,很是用心了。

少年低着头,看着般若一会咬毛笔,一会拿毛笔挠头发,一副伤透脑筋的模样,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般若抬起头,不悦地看着他。漆黑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白能让人看出来是何物。

少年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与其一个人空想,不若做些实事。”

“怎么做实事?”

“嫁给他。”

“什么?”般若惊讶地跳起来,哪知用力过猛,“砰”地一声撞到了脑袋顶,眼泪立即在眼眶里打转。

少年没管她的疼痛,顾自说道:“你不是希望他爱上你么?与其在这里幻想计划表,不如直接闯入他的生活,再走一步看一步。”

“呵,你说得轻巧,你告诉我,这里重兵层层把守,我怎么闯入?”

般若忍不住刺了他一句,然而他也不生气,淡笑着说:“据我所知,月中罗酆宫大喜,宫主将迎娶黑水城城主之女。喜轿将在酉时进入罗酆宫,你大可以在喜轿出现前杀掉新娘,取而代之。”

般若半张着嘴,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她一面觉得少年知道的好多,一面觉得他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城主之女大婚,她跑去劫亲?

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少年好似看出她的顾虑,淡淡道:“黑水城在两个月前被屠灭满门,城主之女重伤未愈,孤苦无依,无人庇护,你无需担忧。”

“当真?”般若眯起眼,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机会。

“当真。”少年神色笃定,丝毫也不像在开玩笑。

片刻后,般若猛地一拍少年的胸脯,豪气地说:“好兄弟!谢谢你的情报,等我大功告成之日,一定好好报答你!”说完,也等不到子时了,即刻脚底抹油,溜出了房间。那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模样,让世间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

“……”白衣少年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一时间有些恍惚。若不是翩翩白衣上多了一个黑漆漆的五指印,刚刚咋咋呼呼、叽叽喳喳的女人仿佛是一场幻觉。

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少年望着肩头的污迹,僵立当场,久久无法动弹。

月中,城主大喜,却无人当回事。般若从旁人的嘴里偷听到,原来罗酆宫的新城主,鬼母的十七子每个月都要娶妻,而那些妻子大都活不过七日。对他而言,妻子与食物没什么差别。般若一面暗骂十夜真不是个东西,一面又不怕死地想要拯救他的人生。于是在大婚这一日的一早,就守候在罗酆宫的传送口,等了将近一日。

临近酉时,大道尽头,果然看到一顶孤零零的黑色小轿出现。轿子周围一个仆从都没有,抬轿的四个小鬼都是眼不辨、耳不闻、心不明的小祟,不知从哪个山间野道上强迫了来的,面上写满了戾气。显然,对轿子里的人也不甚满意。甚至,对这一趟接亲之旅就充满了不满。

般若偷偷摸摸地走过去,还没靠近,就听见轿子内传来嘤嘤哭泣。女子显然是不想送入虎穴的。奈何大抵无人可靠,无人愿意伸出援手,只能冒死前来。于是般若也不绕弯子,拦下轿子,遣散鬼祟,挑开帘子,动作一气呵成,末了一脚踏在女子身旁,挑开她的黑缎盖头,直言道:“姑娘若不愿意,我可以为你代嫁十夜。”

“代嫁……十夜?”女子抬眸,眼珠子亮闪闪的,确实哭过。看着眼前漆黑一团的般若,悲戚难过便全都换成了惊诧。

般若见了,十分心怜,忙点头:“不错,我要代嫁。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有我舍生忘死嫁鬼王,往后你大可以自由自在奔前程。生死有命,与你无尤,如何?”

女子听到“十夜”的名讳起先是一阵疑惑,但重点在“代嫁”二字后很快就有了决定。她迅速地把身上全套礼服通通送给了般若,自己穿着个黑肚兜就跑了。那女子逃跑速度之快,嫁衣轿辇得来之轻易,让般若始料不及。

但般若也没多想,换上黑嫁衣,就嫁进了罗酆宫。

“……一拜天地。”

般若握着蛤蟆长满疙瘩的手,老老实实地在礼官引领下行礼。

“……二拜鬼母。”

鬼母也来了?

听到这里,般若努力地昂起头,差点弄掉盖头后,发现那只是旁人搬来了一尊玉雕后,有些失望。而蛤蟆明显地不悦,以为她不安于室,想闹腾,握紧了她的手。般若手腕差点没被他拗断了。

“……三拜三王子。”

三王子?

又是什么人?

般若这些日子,走马观花地见了大王姬,代替了黑水城城主之女,怎么现在又来个三王子?

虽说鬼母日产万子,可小小一个罗酆宫,怎能让这群吃人鬼王玩命登场?

般若心中腹诽不已,但她生怕惹恼了身边的十夜,还是不敢再张望。她只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看见一双镶嵌金边的白靴从眼前经过。一闪而逝。

“……礼成,送入洞房!”

整场婚礼,般若什么都没记住,只记住了鬼母三王子这个名讳,还有那一双干净到连三十三重天上的白玉雕都黯然失色的白靴。

饿鬼道里唯一的一抹白,温柔又夺目。它的主人,一定也会是一个皎洁又温暖的人吧?

来日方长,她总会见到他的。

洞房里,蛤蟆迫不及待地张开血盆大口,伸出舌头,舔了般若一口。舔掉了她的盖头,吐在地上。

蛤蟆兴致勃勃地看了般若一眼,然后怔住。他的眼神从震惊到困惑到茫然最后是嫌弃,表情不可谓不丰富。

般若近距离面对这张脸,四周还有挥之不去的恶臭,也是难以招架。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一时间空气都有点尴尬。

还是般若没有忘记初衷,本着共谋发展的愿景强忍住了胸中恶心,努力挤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笑着对他招了招手:“你好呀……”

“好?哪里好??你看本王娶了你还能好吗???”蛤蟆回过神,强作镇定,说:“黑水城城主果然黑。”

“是、是有一点。”当然黑了,她都被烧焦了!可是她的心是又红又粉真善美的。

般若干笑,本还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哪知蛤蟆大喝了一声:“来人。”一大群侍卫就破门而入。

“拖出去,砍了。”蛤蟆淡淡下令:“这样的女人以后就不要送来了,做成食物都嫌嚼不烂!”

“是!”

侍卫们齐步上前。

“砍、砍了?”般若目瞪口呆:“你不能这样做!”

“我是罗酆宫宫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谁都不能反驳我。包括你。拖走!”

“我不走!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能把我赶出去!”般若双手死死扒住床杆,如何都不肯走。

“给我把她的手剁了!”蛤蟆一声令下,眼中寒芒毕露,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侍卫拔出长刀,还没靠近,般若自己就吓得把手松开了。然后躺在地上,用脚背勾住了床沿,哀泣:“宫主,我是真的不想走……”

蛤蟆怒喝:“脚也给我卸了!”

般若彻底没招了,只能放开脚,放声大哭:“我只是看起来丑,可是我的心灵很美!比你见过的所有人都美,你不能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让我消失!这不公平!我不服!啊——”

人未到,声先行。过往宾客宴席还未散去,就听见般若的嚎哭,紧接着就看见她穿着黑色喜服,被人举在头顶,四仰八叉地抬了出来。喊冤声惊天动地,惹来连连瞩目,议论纷纷。

一部分人觉得黑水城城主实在是丑绝人寰,又无权无势还法力低微,砍了就砍了,不可惜。另一部分人觉得黑水城作为曾经的六道主城,城主驻守多年,没有放进一个可疑人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说满门烬灭后,连个后代都不给人家留。大喜之日做得太绝,不吉利。但不论何种想法,大家也只是看戏,没有真的把般若的死活放在心上,最后还是三王子出来主持公道。

三王子坐在屏风后面,只露出一个雪白的虚影轮廓,淡淡地说:“听闻黑水城城主之女虽然自身法术低微,但自幼博览群书,有鬼族百科全书之称,留下她在身边,不算坏事。”

“她?!”蛤蟆笑了:“三王兄,不是我质疑你的情报,不过你看看她,像是博览群书的样子吗?整张脸焦黑如炭,连眼神都确认不了!我看她除了呱呱乱叫,什么都不会!”

“谁说的?怎么就不能确认眼神了,你看我。”般若努力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双死鱼眼。

蛤蟆更想死了,大喝:“快给我拖走!”

可不论蛤蟆多着急,侍卫们都不动。他们只盯着屏风,静等三王子的指示。

“你们还在等什么?难道要本王亲自动手么?”蛤蟆声音陡然提高,然而那些侍卫还是不敢动。

般若这下算是看明白了,这蛤蟆虽然是罗酆宫之主,但在三王子面前,根本没有权力!

自己想活命,靠蛤蟆是没戏了,但这个三王子或许能救她!

“三王子殿下!我知道的可多了,真的!你们问什么我都知道!不信你试试——”般若哇哇乱叫,屏风后久久没有声音传出。

般若想,他一定是被自己的聪慧折服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看清局势动向,权柄分配,可不是什么都懂么?

半晌后,三王子沉稳的声音如涓涓流水,从屏风后静静淌出:“十七弟,你们刚见面不久,互相都不熟悉。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不若……你再忍她三天,如何?”

什么?

只是忍三天?!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啊喂!

般若听了他的话,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王兄,连你也忍不了了是不是?不要说三天,三个时辰我都忍不了!”蛤蟆一跺脚,宫殿跟着颤抖。宾客桌前的酒宴撤了大半,但是很快,随着三王子的声音,震颤停止,一切又恢复原样。

“十七弟,给人一个机会,也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你说呢?”

三王子声音下沉,让般若莫名觉得大殿内的气温都变得低了些许,不由地裹紧了衣服。她盯着三王子的方向,发现他身前,原本流淌着的屏风画面变得静止,似乎被寒冰冻住,四周浮起了冰花——那是实体化了的杀气。

好厉害的内息。

此人的法力估计比之在座所有人加起来都还要高深。高深到……都快跟我差不多了。

如有一战,未必能赢。所以,一定不能跟他成为敌人,必须做朋友。

般若腹诽着,面上却依然是面对蛤蟆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宛若痴呆小儿。

“那好,我便看在三王兄的面上,给她一个机会。”蛤蟆没辙了,招招手,让侍卫放般若下来。

般若立即笑逐颜开,拍了拍衣服,捋了捋头发,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蛤蟆望着般若漆黑的脸蛋,脸色更难看了。他强忍住心头的恶心,说:“近日,有个问题困惑我多时,不知道‘百科全书’能不能回答得上来?”

不是蛤蟆想叫她百科全书,也不是想讽刺,他只是实在记不得她的名字。

般若点头如捣蒜,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您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拍打间,蛤蟆看见她皮肤上明显掉落了许多灰尘。

“……”蛤蟆哽住了,很是无语。

天知道这个女人究竟对自己干了什么,能脏成这样?

蛤蟆悲戚地闭上眼,背对着她,面朝三王子的方向,缓缓道:“月前,初掌罗酆宫之时,鬼母曾下达命令,要求改制罗酆宫,把它打造成本王喜欢的样子。但本王实在困惑,鬼母的意思,是否是说,三王兄和大王姬在掌管罗酆宫时,表现并不如鬼母之意?她才会作如此要求?”

蛤蟆说完,一室寂静。所有人齐刷刷地望着屏风,屏息以待,生怕这时候自己发出点什么声音,引人注意,从而引火烧身。

屏风后的人不说话,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

蛤蟆重新望向般若:“百科全书,你说,鬼母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罗酆宫?”

般若丝毫没看出来空气中微妙情绪的流动,挠了挠头,便朗朗开口:“我没见过鬼母,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但如果我是罗酆宫宫主,我应该会将罗酆宫洒满阳光。”

“啪!”

噼里啪啦的酒盏落地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各个角落响起,所有人向般若投去了注目礼,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

般若浑然不觉,继续说:“一个太阳不够,要两个!一东一西,照亮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再在东西南北四宫之中,种上四季都会开花的植物,无论走在哪里,都能闻到新鲜热烈的香气。哦对了,还有这殿前水潭的水太黑了,是不是很久没换了?”

般若看向蛤蟆,蛤蟆一脸惊讶,没回答。

“这就是了!”般若当他默认了,啧啧摇头:“你是没进去过,那水啊真是又脏又臭,洗了半个月都没把那味洗掉!咱们得给水潭换换水,种上些莲花水葫芦什么的,能有效祛除水中异味,再养点鱼。鱼儿还能维护水塘的生态平衡,效果可好了!你们觉得呢?”

般若望着众人,扫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半张着嘴,一副惊掉了下巴的样子。

蛤蟆浑身发抖,气得脸更绿了!

他指着般若的鼻子,大声咆哮:“拖出去!枭首示众,碎尸万段!骨头拿去喂食鸦!”

般若懵了。

她说错什么了?

环视一周,所有人的眼里清一色地换上了憎恶模样,她深切地感受到了大家对她的不满,知道自己一定是说了大不敬的话,于是不敢再乱说话了。乖乖闭嘴,等候发落。

侍卫们没有听蛤蟆的话上前拿她,她明白,那是三王子还没有发话。

这里地位最高的人,是他。

般若耷拉着脑袋,瑟缩地看着屏风,片刻后,三王子轻轻地笑声传出,所有人变得更为惊讶。

三王子:“你这个妻子,可真是令人惊讶。留着再赏玩几日,倒也无妨。”

三王子一锤定音,蛤蟆没招了,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苍天无眼,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媳妇!鬼母一定会扒掉我三层皮!”

“多谢三王子,三王子您可真是个好人!”而般若则一改颓气,兴高采烈地原路跑了回去。回到了属于她这个“新嫁娘”的高床软枕之上。

不知道是蛤蟆的崩溃引来了罗酆宫的大雨,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后半夜,天空跟着下了好一阵的黑雨,瓢泼般地落在宫殿群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都担心罗酆宫再这么下去,会不会涨大水淹没自己的房间,只有般若踏踏实实地睡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雨线连绵,仿若看到了彩虹。不是因为她的房间从此之后便在五层主殿上,而是因为,不管别人看她有多不顺眼,有三王子撑腰,这一回,她算是在罗酆宫站住脚了!

第二日,般若大早就被人叫了起来,说是一众侍妾要来觐见主妃。

侍妾?

那在我面前,不都是自家妹妹吗?

般若觉得有趣,很快从困顿中清醒,大手一挥,让她们在偏殿等候。

般若在衣橱里寻了一件上好的衣裙,玫粉色绣蝴蝶花的褂子,下摆搭了件月白流苏百褶裙,手里还执了一柄小扇,打扮得尽可能的清新宜人,这才走出去。此时偏殿里,已经坐了大大小小的十几个美人,一个赛一个的美,随便一个拎出去都是倾国倾城之姿。她们见了般若,先是一愣,而后便是掩着面颊嬉笑,眼角眉梢里透露出的全是轻视与不屑。

般若这个黑不溜秋的乡下丫头,与她们一比,真是宛若皎月与天幕。活脱脱就是一块背景板,用来衬托她们的罢了!

这王妃啊……小命将休。

般若没将她们的敌意和嘲笑放在心上,大咧咧地往殿中主位上那么一坐,笑道:“妹妹们突然前来,姐姐我也没什么准备,只能请妹妹们喝白开水了,妹妹们不介意吧?”

般若端的是一张笑眯眯的脸,也确实是出手寒酸,她们都知道般若也不是故意怠慢她们,也不好意思再寒碜她。

她们此行前来是为了交还各方掌权钥匙,纷纷将钥匙拿出来后,便准备离去。般若什么都没想,全都收下了。只有一位,与般若同来的那名叫琉月的侍妾,牢牢掌握了东西南北四宫的钥匙,说十七殿下首肯了,要等般若熟悉了内务司的锁事后,再行交接。

般若点了点头,听她们说完就让她们走了。这一场侍妾来势汹汹的戏码以重拳打在了棉花上而戛然而止。很是无趣。

下午,成堆的公文和拜帖堆满了般若的桌子,般若这才发现,她们丢了一个大麻烦过来——事情还要从大王姬逃走那一日说起。

袭臣是十夜的坐骑,与十夜几乎形影不离。大王姬逃脱的那一日,罗酆宫众人见龙身在云海翻腾,知悉了袭臣的行踪,也就说明十夜确实驾临罗酆宫。追寻十夜而来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几乎将罗酆宫的门槛踏破。

般若站在露台上,看着罗酆宫大门口,乌泱泱的那些为十夜挤破脑袋的女子,觉得有些无聊。

明明是那么丑陋而无理的一个人,她们爱他什么呢?

只有自己这种不看重外表的人,才能接受才对啊……

傍晚时分,南宫的宴宾楼已经住满,琉月差人来问般若,新客该安置在何处?

琉月此举本想让般若因分配不均而得罪宗亲权臣,却不想般若连眼睛都不眨,随手那么一指,迤迤然地说:“西北二宫废弃多年,地大屋多,将里头随便打扫一二,扔进去就是。”

“西北废宫?!”正在风流快活的蛤蟆听了琉月的回报,声音陡然拔高,整个大殿都跟着震了震。

西北废宫里曾经住着饿鬼道内两位名声赫赫的大人物,但后来那两个大人物被人取而代之,临死前,发下死咒,让西北二宫寸草不生。自那以后,宫殿里只要是活物,就没有能逃过死劫的。久而久之就成了废宫,再无人居住。

“姐姐让我打扫西北废宫,分明就是想要琉月的命啊!”琉月望着十七,“扑通”一声就给跪下了:“西北废宫荒置多年,且不说怠慢宾客之罪,单就进入废宫者,又有谁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殿下,姐姐此举委实居心叵测,用心险恶!如果您也赞成姐姐这样做的话,不如现在就赐贱妾死罪,也好过往后贱妾在邢台上生不如死!”

琉月声泪俱下,惹人疼惜。十七的心都跟着她的眼泪一块碎了,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那恶婆娘看上去痴呆笨傻,却不想心思如此恶毒!月儿莫怕,你只管将此事交给她去做,让她自寻死路,也好不要再出现在本王眼前,平添晦气!”

琉月听了,眼泪立即止住了,望着十七,循循善诱地问:“那殿下认为妾如何做才好?”

十七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这几日你就称病,将一应人手交给她去操办,届时,旁人不管是死是活是怪罪是责罚都与你没有干系。”

“还是殿下想得周到,月儿这就去安排。”琉月欠身一笑,一改早日的趾高气扬,愉悦地捧着自己的掌事钥匙,交到了般若手上。

“姐姐,接下来的事就有劳您了,妹妹我身子抱恙,只能歇着了咳咳……”琉月称病,俯首做低。

般若摆了摆手:“无妨,你只管好好休息,今日傍晚前,我会把一切都收拾妥当,让所有徘徊在门外的宾客有塌可栖,不至于丢了宫主脸面。”

琉月难得对般若恭敬了一次,般若也没多想,唠叨了两句就收下钥匙,带着宫人们大摇大摆地去了西北废宫。

西北废宫终年荒芜,寸草不生,唯一的风景就是那些常年不腐不烂的尸体。且由于多年前那一役太过有名,两位王子血染宫殿之事虽然不让人议论,但在鬼王们之间流传甚广,是不可言说的事实。般若虽然不知道前情因果,但也知道,用这样破落的院子去招待贵客,确实有些怠慢。她必须给西北废宫增添点色彩。

般若让仆人去打扫各个院落,自己则一个人站在院里,头疼地看着那些堆成山的尸体:没有灵魂,无法行动,无处安放……但是,却有生机。

般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尸身不腐,但只要他们身上有不烂的果,就一定会有生机的因。而现在的西北废宫里,最需要的就是生机。

般若指着那堆尸山说:“来啊,把它们都给我埋了,种生机。”

她的话让所有人深感莫名。凡间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之说,可是在罗酆宫里,寸草不生的地界,也可以种出生机来么?

“敢问娘娘,怎么种?”仆从们傻眼了,一个二个愣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埋尸体不会?”般若也愣了,但转念一想,他们这里或许不流行入土为安,所以不知道怎么埋也很正常。

然而仆从们的重点都放在了后半句上,面面相觑:“我们知道如何埋尸,却不知如何种生机。”

“这样啊……”般若听了,想了想,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锄头,问他们:“见过这个么?”

仆从们纷纷点头:“见过。”

“知道怎么用吗?”

“知道。”

“那就好。你们每个人去内务司领一把锄头,然后找片空地,挖坑,一个尸体一个坟,扔进去埋了,洒点水,就行了。”

仆从们瞠目结舌,半晌后捂着嘴跑了。

内务司分配给般若的下人,都是根据十七王子的命令,找的最傻最笨的那一堆残次品。他们也很明白自己不聪明,只知道完成主人交代下来的事情,从来不想别的。然而这一次,他们发现,还有比自己更傻更蠢的人,而那个人,竟位高到罗酆宫主、十七王子的妻子!

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当晚,般若种生机的行为就被广为流传,西北废宫不再是废弃冷宫,就连不被安排住在此处的人,都从别的地方赶来参观。院子里,小坟堆连绵不绝,一直延续到了后院,倒是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达官显贵们对于般若的安排很满意,然而蛤蟆对般若的态度更加恶劣,只觉得这女人怕不是脑子不正常!留在自己身边真是让自己颜面扫地!有三王兄的命令在,他不能杀她,但是,他可以选择不见她,跟她划清界限!

蛤蟆亲自来到般若的寝宫,把她拎出了东宫,推倒在街上。

“本宫杀不了你,但王兄没说不能把你赶出去!你滚,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蛤蟆说完,嫌弃地吐了一口口水,东宫大门“砰”的一声,随着蛤蟆的身影消失而关闭。

时间刚过酉时,过往的人不少,看见般若被推倒在地,也没有人打算上前拉她一把。只一个二个掩着嘴看好戏,笑得不亦乐乎。

般若也没有羞耻感,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滚就滚,只要我今晚没死,明天我还滚回来!”

东宫门里,蛤蟆听到般若的话,发出了一声抓狂的嘶吼,大门都跟着震下了簌簌的灰尘。

此处省略蛤蟆的咒骂一万句……

般若听着他的污言秽语,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继续刺激他了,万一把楼气塌了怎么办?于是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往湖边走。

般若依着记忆,找到了白衣少年的家,敲响了他的门。这是她在罗酆宫内唯一的朋友,她只能来叨扰他。

门过了一会才打开,少年出现在门内。仍是一贯的装束,用白纱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还记得我吗?”般若不确定地问。

“记得。”少年点头。

“我……能在这里住一晚吗?”

少年停顿片刻,皱眉:“为什么?”

“我……被人赶出来了,想了想我在这里好像只认识你,于是就来找你了……你介意吗?……介意的话,我只能去外面,找棵树什么的睡一晚,但是夜里有觅食的食鸦,它们总会将我当做腐尸体啃食,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我担心明天起床我的头就没了。哦,还有还有,我得罪的人很多,我怕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杀死,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般若自说自话,叨叨了不少,少年沉默地听完,让出了门:“进来吧。”

少年的房间在那个凶狠的女人隔壁,房间里陈设不多,十分简洁,且基调以暖色为主。与罗酆宫的房间布置都不大一样。

“她……在吗?”般若看了一圈,期冀地问。

“谁。”

“你的引路人。”

般若说完,少年疑惑的神色更甚。

般若又补充道:“那天接你来罗酆宫,穿着红色军铠、凶巴巴的女人。”

少年露出恍然神色,摇了摇头:“不。”

“这样啊……”般若露出明显失望的神色,让少年觉得奇怪。

少年:“你找她有何事?”

般若犹豫了一瞬,叹息着:“她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应该能保护我吧?”

接着,般若一个没忍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跟少年说了。最后少年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你得罪了罗酆宫城主,怕被他杀人灭口,所以想求得庇护。而你不认识三王子,只找得到我,而我身边有红衣女子或可护你周全?”

“对!”般若头疼地说:“今天离开时,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友好,我怕今晚有命睡觉,无头起床!如果那个女魔……大姐在的话,说不定我不会死得那么悄无声息……”

少年轻声一笑:“既然有生死危机,你大可以逃走,为什么要选择留下?”

“遇到一点挫折就逃跑,那什么事都做不成。”般若神色坚韧地握紧了拳头:“而且,我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今天的十夜对我爱答不理,明天的我就长跪不起,后天的我贱精附体!只要还苟活着,总有一天,他一定会被我感动的!”

“……”

少年看着般若半晌,终是忍不住笑出声:“你还真是有趣。”

他的眼睛弯弯,眸子里溢满了笑意,轻轻地笑声更让般若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般若没时间想这个,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活过今晚。

般若苦恼,最终还是一咬牙,做了决定:“如果她不在,那我还是走吧,不然连累你就麻烦了。”做人最重要的是有责任心,完成对他人的承诺很重要,不连累他人也很重要。

般若刚准备走,少年便神色淡淡地开口:“不必,你就住在此处,他们不会找到这里来。”那淡然的模样,半分害怕都没有,让般若十分钦佩。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

“真的。”

少年笃定的神色让般若放宽了心,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迫切地问:“谢谢你。那,今晚我睡哪?”

般若看了眼房间,发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其余的连把椅子都没有。少年本想让她睡边上的房间,但是怕房间的主人半夜回来,一怒之下把她砍了,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指着自己的床说:“你睡那里。”

般若受宠若惊,捋了捋头发,羞涩地说:“这怎么好意思,我怎么能睡主人的床呢?”

“你误会了。”少年淡淡地说:“我的意思是,我睡床,你睡脚榻。”

“啊?哦……”般若看见床边,确实是有一个可供一人休憩的竹脚踏,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望,但是失望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人家能收留她一晚,已经是天大的好运了,又怎么能奢望爬上人家的床呢!?

般若和衣睡在脚踏上,少年也在床上躺下,盖上了薄被。

般若从下往上看,看到少年仍全身裹在白纱里,只露出眼睛。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他还没有睡着。

她不解地问:“睡觉还戴着面纱,不难受吗?”

“难受。”

“那为什么不摘掉?”

“你在这里,我不喜欢被旁人盯着看。”

这下轮到般若发笑了:“我见世人如枯骨,众生皮囊,在我眼中皆浮云过眼,留不下什么痕迹,你大可放心。我最多因为你是我朋友而看一眼,从而记住你的样子,又怎么会一直盯着看呢?”

“……朋友?”

少年有些惊讶,看着般若,见她神色自若,没有丝毫不适。

般若:“是啊,你收留了我,当然就是我的朋友了。其实想叫你恩人,但是你的年纪又实在与我相仿,叫恩人怕也有些隔阂了,还是做朋友吧!因为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恩情的!到时候我们就两清了,平等相处,朋友之间总该是要坦诚相待的,所以,把面纱摘了吧,你我都舒服。”

般若叨叨着又说了个没完没了,言谈中他发现她对自己的外貌非常自信,这就可见她的审美不同旁人。少年也不知道是信了她的话还是不想听她再唠叨,伸出手,取下了面纱。

昏暗的灯光下,般若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侧脸轮廓。

削尖的秀丽下颌,双唇微微珉着,鼻梁坚挺而俏丽,像个瓷娃娃。头发贴在鬓角,挡住了眼角一道浅浅的金色印记,可露出来的些许也依然在黑暗中闪着光。极为温暖却又夺目。

般若的心跟着那枚金色印记在他的发丝中若隐若现而起伏,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把他的头发拨开,仔细看一看,那枚印记长什么模样。然而她还没靠近他的枕头,手腕就再次被他抓住。

少年沉声:“是我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自己可以肆意妄为吗?”

“没、没有……我只是……只是……”

般若还没找到托词,少年就放开了她的手,警告地说:“不要再靠近我。”

“哦……好。”般若只能收回手,忍住心中的莫名冲动,老老实实地躺在脚塌上,睡觉。

如果般若是正常身体,她会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有一圈乌黑。那是一种沾之即能深入骨髓的毒。可惜,她现在比这个毒黑,又没有感知,自然就不会察觉了。

每每到了就寝时,般若脑子里想的东西就会特别少,几乎沾着枕头就能睡着。

然后,她就开始打鼾磨牙说梦话。

“死人,也会说梦话的吗……”少年被她的噪音折磨,看着天花板,生无可恋地自言自语。

“会啊……”般若翻了个身,在梦中喃喃。

少年奇怪地回头,盯着她看,发现她真的只是在做梦,更加无语了。

“去查一查,她的身份。”少年对着空气说了一句,竹制的房顶便漾起一圈水色波纹。

波纹中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是,殿下。”

那声音低哑暗沉,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是野兽。

……

……

第二天,卯时的更声响起,般若起床,发现房间里的烛火已经亮起,四周都是温暖的火光。她眯着眼睛,很是疲累。

她依然没有办法适应罗酆宫没有白昼的情况。哪怕房间里有光,也还是觉得自己跟昨夜睡下时没有区别。因为没有对照物,就连时间的流淌都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而少年已经坐在桌边看书下棋,一整晚都没有入睡的样子。然而般若根本没有心思管他是早起还是根本没睡,她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脸上。

他没有戴面纱,露出了一张极为美艳的脸。

那是一张足以让世间一切形容美丽的词语都黯然失色的容颜。以至于般若后来跟旁人描述的时候,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形容。烛火映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更让她惊讶的是,他眼角的那枚淡金色印记,似乎比火光更为耀眼。

虽然印记被头发遮住了一半,但……好像还是在哪见过。

而另一边的眼角,更有一瓣红色花瓣形状的胎记,给他的脸平添了几分妖冶。只可惜,还是被头发遮住了一半,看不见全部的纹路,也就猜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图案。

少年受不了般若的眼神了,翻了一页书,问她:“你不是说众生皮相在你眼中皆如黄土白骨么。为什么这样看我?”

与其他人一样,没有区别的,惊讶模样。

甚至,还更加的赤裸裸。

般若回过神来,有些尴尬:“我有说过这种话吗?”

“……”少年气结,一时脸色都变得冰冷起来。

“就算我说过那种话,也是在你的脸之前!如果其他人的容貌都是黄土白骨,那你也一定是黄土白骨中的骨中骨!跟别人的不一样!”

般若的恭维没有得到少年的赞赏,反而让他更加烦躁。他现在很想把她踢出去,正在犹豫之间,般若话痨本性又犯,开始没话找话:

“为什么你始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你长得这么好看,名字应该也很好听吧?”

“你长得这么美,为什么要遮住脸?你就应该让所有人都看一看,造福一下大众,对不对?”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让我觉得有一点点害怕,好像我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似的……你要不然笑一笑,笑起来肯定更好看!”

眼看少年神色渐冷,房间里的温度跟着降低,甚至结了一层霜花。

般若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唠叨:“我有一个朋友,他跟你一样喜欢戴面具,但是他不是因为太美,而是因为……”

“不重要。”少年沉着脸打断她。

“嗯?”般若望着少年绝色容颜,只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还想再跟他说点什么,又被他冷漠的神色所阻吓。

“你的朋友是怎样的人,我不关心。”少年冷冰冰地说完,又重新戴好了面纱。

“哦……”绝色容颜再次被掩藏,般若有点失望,但也不是特别留恋。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更宏伟的目标要去完成。

般若双手一抱拳,就跟他辞行:“不管怎样,感谢你昨晚的收留,我走了!”

少年稍稍惊讶,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走。毕竟,没有人会不想跟他多待。他望着她大步离开的背影,神色间有些许困惑。

这个女人……似乎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般若走到门口,打开门,突然又驻足。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回过头,嗫嚅着问:“如果我今天又被赶出来了,晚上还能来找你吗?”

少年愣了一瞬,想起昨晚生不如死的一夜,斩钉截铁地摇头:“不。”

十一

般若失望地走了。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打呼磨牙说梦话这些事,觉得昨晚大家相处挺融洽的,怎么第二天早上就翻脸无情了呢?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失去了一个漂亮朋友,很是有些郁闷。然而,她的郁闷还没过两步,刚一踏上屋外的泥泞小路,她的目光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一夜过去,世界好像变得有些不大一样。她的视线变得清澈澄明,就算没有阳光,也一样可以看清道路。空气不再浑浊,甚至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只有人间才有的,属于青草地的清新香气。般若后知后觉地回头,就看见西北废宫方向,一棵大树参天而起,遮天蔽日,足以与东宫主殿五层高塔比肩。

大树从坟墓群中生根发芽,长势惊人。几乎一夜之间就高耸入云霄。树干粗壮,冠幅辽阔,绿叶环绕,将整个罗酆宫的空气焕然一新,散发出绿茵茵的光芒。成了这幽暗昏黄的世界里,一抹不同的颜色。让人无法忽视。

“生机……长得好快啊!”

般若喜不自胜,一路欢快地奔向东宫,来到蛤蟆的寝宫,指着窗外的大树,说:“你看,我说了可以种出生机的!那些说我痴傻的人只是没有见过世面而已!”

“你还真是博学多闻。”蛤蟆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答。这是他第一次在般若面前露出无力的神色,仿佛整个人都被抽掉了灵魂。

“你怎么了?”般若发现宫殿里静得有些奇怪,蛤蟆也颓丧到无以复加,小心翼翼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当然错了。”蛤蟆目无焦距,生无可恋地说:“大错特错!”

“为什么?”般若不解:“现在的罗酆宫,空气一等一的好,不需要烛火就能看清事物,虽不如人间暖阳温暖光明,可至少充满了生机。而西北废宫也不再荒芜,新世界美丽又清新,如何就是错了?”

“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懂?难道你不知道往生六道中,有生机就是错,有希望就是错!”蛤蟆抱着脑袋,崩溃地哀嚎:“你究竟是不是鬼族人?你竟然不知道几百年前,曾经的三王子和五王子在治理罗酆宫时,因西北宫长出一株绿藤苗,而被鬼母下了诛杀令,集结众鬼王合力剿杀二人于西北宫?”

“我……不太记得了啊……”

这等秘闻,她从何得知?

她又不是真的黑水城城主之女,活动的鬼族百科全书!

“你这个废物!”蛤蟆捶胸顿足:“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要不是你去种什么生机,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大一棵树来?这下好了,一棵小树苗都能惹来杀身灾祸,这么大一棵树……十个我都不够死!”

般若看着蛤蟆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突然有点心疼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虽然身型庞大,面目丑陋,但……他的无助和沮丧都是真的。

他需要自己去安慰。

“虽然我很喜欢这棵树,但是,如果这棵树会惹来灾殃,那我们就把它砍掉好了。”

“你说得轻巧!”蛤蟆崩溃地嚎叫:“大家一看冒了棵树出来,所有人都跑了!罗酆宫里现在除了你我,一个人都没有!谁去砍?怎么砍?”

“事情……真的这么严重?”怪不得今日整个城都显得过于安静了,原来是人都跑了。

“很严重!”蛤蟆擤了擤鼻涕,强作平静了一会,才缓缓道:“这棵树长出来的时候,就有人来质问本王,可是本王派出各方精英查探,他们都说,这棵树露在地面的部分不过是地下的万分之一!”

“什么!?”

这下,连般若都惊了。

“种生机”会种出来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她能肯定的是,那些尸体的力量并没有这么强大。

般若不再理会蛤蟆,而是亲自去了一趟西北废宫。

走到大树底下,般若才真正感受到树有多大。

粗大的树干拔地而起,仿佛伫立在天地之间,撑起了整个世界。西北二宫的宫殿群被破坏,几乎全都被他的根茎压垮。但神奇的是,它没有破坏任何一个坟冢。也就是说,其实,它并不是从坟冢里种出来的,而是本来就存在于此,不过力量被尸气压制,束缚多年不得破土。般若双手附在树干上,静静感受它的力量。强韧的气息笼罩着它,从地底升起,流过每一条经脉,扩散到每一片树叶。诚如十七王子所说,它的根茎比它的树干还要庞大,盘根错节,比它的枝叶还要茂盛。它已经和罗酆宫化作一体,它才是这个世界的命脉所在。

树在城在,树亡城亡。除非毁掉整个罗酆宫,否则根本无法铲除它。

“我就知道,接手罗酆宫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三王兄这回真是害惨我了!”

般若一回去,就听见蛤蟆还在骂街:“我怎么就挑了你这么个赔钱货?我都说要砍了你,三王兄为什么要保你?你说,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根本不认识他!”般若一脸疑惑,本想安慰安慰蛤蟆,却突然发现一个相悖的言论。

如果三王子几百年前就死了,那现在这个三王子是谁?

般若问出了心中困惑,蛤蟆却陡然抬头,眼泪汪汪的大眼睛里无语取代了悲伤。

“你……是不是外族奸细?”

“你、你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呢?”般若尬笑,连忙替自己遮掩:“我只是……只是因为满门烟灭,受打击太大,忘记了一些事情……”

“怪不得。”蛤蟆眼中复又浮起悲伤,缓缓道:“我原本是不受重视的王子,排名……一二三四五……”蛤蟆掰着手指头,算自己的名号,过了老半天才大手一挥,说:“哎,算了!我记不清了。总之,来这里之前,本王的排名在百名开外。是三王兄挑中了我,将我引荐为罗酆宫城主,还扶我登上了十七王的宝座……”

“等等。”般若打断他:“你的意思是,王子的排名不是既定的,王位封号也是可以变动的?”

“是啊。往生六道弱肉强食,胜者为王。骨肉相残,不计生死。只有等一个王位因死亡而空缺,才会有新王接替。当然,也可以越级挑战,只要杀了他,你就能获得他的王位。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我便是在三王兄的帮助下杀了十七王兄,才获得了此番尊荣。”

“……”般若咽了口口水,努力压抑震惊,然而失败了。她声音陡然拔高,惊愕地说:“你们这样,鬼母答应吗?她可是你们的母亲!”

“这正是鬼母立下的规矩。孱弱的鬼子,不配为她的孩儿。”蛤蟆略有些骄傲地点头,仿佛不理解这一点的般若才是奇怪的那一个。

般若愣立当场,久久无法平静。

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时间消化……

蛤蟆看出般若有些不对劲,问她:“你怎么了?”

般若啧啧摇头:“方寸淆乱,灵台崩摧。”

“说人话。”

“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终于知道害怕了?”蛤蟆哈一声,笑出声来:“现在怕也没有用了,我已经是个废人,只能在此等死了。倒是你……”蛤蟆眯起眼睛打量般若,最后扬了扬手,淡淡地说:“你走吧,你我本无夫妻之实,也不必留在此处了。”

“我不走!”般若回过神,望着蛤蟆,坚定地说:“夫妻本是同林鸟,我是不会弃你而去的!就算没有夫妻之实,我也是你名义上的妻子,我必须陪在你的身边!”

蛤蟆眼中有一瞬间的惊讶,然后换成了苦笑:“夫妻本是同林鸟,下一句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别人怎么做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是那种鸟!不就是死么?我不怕!”

般若虽然脸黑,但神色分外坚定,蛤蟆这次终于确认了眼神。

他的眼中复又升起了泪花,感动得一塌糊涂:“琉月她们都跑了,没想到,最后留在我身边的居然是你!”

蛤蟆一把抱住般若,在她脸上狂亲:“最后的日子里,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般若奋力地想要推开他,无奈他力气太大,委实难以撼动。

蛤蟆亲够了,才猛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推开她,搂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黑水城城主叫什么名字?

般若细细回想,发现自己忘了问。

……她能不能说自己忘记了?

般若望着蛤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微微而笑,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过往之事,如过眼云烟。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现在的你也不再是以往的你,我们应该朝前看,把那些不愉快都通通忘掉!我希望你能给我取一个新名字,寓意我们新生活的开始,好吗?”

蛤蟆感动,眼中温柔更甚,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执了般若的手,走到窗边,望着那棵拔地而起的大树,说:“虽然它代表的是灾祸和死亡,但是却让我看清了身边的人,也让我发现了你的美。现在再看它,觉得它其实也挺好看的。”

绿树参天,每一片叶子都散发着莹莹绿光,在幽暗中,像指引迷途人的灯塔。一道道透绿的光芒吹散了黑暗,给世界带来了光明。

“绿意。以后你的名字就叫绿意,好不好?”

“嗯。”般若点了点头,努力装出一副羞涩的样子,可惜脸太黑,蛤蟆看不出来。

“你不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般若为了外化自己的愉悦,咧嘴大笑,表情狰狞地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蛤蟆着实被她这幅狰狞模样吓了一跳,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外表再丑,一旦确认了眼神,那就是对的人。

蛤蟆心情愉悦,疼惜地揽过般若的肩膀。二人站在高楼之上,并肩看天地空气日渐清新,绿树成荫。宛若身处在暴风雨中,却气定神闲地逆水行舟。眉眼之间都是伉俪情深的戏码。

蛤蟆甜甜地说:“我想过了,今晚,我可以戴眼罩,你可以戴面具。”

般若没听懂蛤蟆的意思,头安稳地靠在他的怀里,脑子里却在想自己的事情。

按照蛤蟆的说法,王位只是排名,这个十七,只怕也不是当初那个十七了。

那真正的十夜是谁?

他还活着吗?

般若思索着,正在纠结如何开口套取有用信息,却不想恩爱的戏码很快就结束。

一团火焰陡然在二人周身燃起,将般若吓了一跳。

“没关系,只是传信方式而已。”蛤蟆安慰她。

般若稍稍定心,果然下一瞬,那火焰便绕着蛤蟆盘旋而上,最终化作了一纸信笺。

发信人是鬼母的司务长,诏令内容是:十七王子监管不力,致罗酆宫被毁,即日起褫夺十七王封号,幽禁罗酆宫。直到新任城主到任,再押回王舍城处决。诏令在蛤蟆看完后自动焚毁。火光如一缕催命符,凭空出现在书笺的末尾。书笺燃烧着在眼前转了个圈,便化作了灰飞,飘散在空中。

蛤蟆苦笑:“虽然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但明着告诉你,自己头顶悬着一把刀,但不知道这把刀什么时候落下来,这滋味还真是不好受。”

般若安慰蛤蟆:“不要怕,只要心中还有希望,世界就会充满阳光。有阳光就意味着勃勃生机。”

“阳光……”蛤蟆泪眼婆娑,声音哽咽,委屈地说:“我最怕的就是阳光。”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这把刀还没落下,一切都还有机会……”

“她说得不错,事情尚有转机。”

般若还没说完,只听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传来,打断了她的话。

般若和蛤蟆同时回头,就看见一身着赤色军铠的女子,迈着大步走进殿中。

女子冷峻脸、黑军靴,腰间佩剑带血,走起路来风驰电掣。所过之处,似有一道无形杀气,剖开了四周的空气。

是她。

白衣少年的引路人。

“七杀见过公子。”蛤蟆放开般若,恭恭敬敬地对着女子一行礼。

公子?

他眼瞎了吗?

这明明是个女人!

般若惊疑之间,瞪着女子凌厉的脸庞,女子刚要发作,下一刻,她就被蛤蟆强摁住头,对着她行了一个弯腰礼。蛤蟆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抱歉,内子此前大病了一场,脑子不大好使,请公子不要见怪。”

女子没有叫二人起来,般若的头就一直被蛤蟆强摁住。她低着头看蛤蟆,蛤蟆一脸诚惶诚恐地,用嘴形对她说了两个字:“袭臣。”

“吸尘?”般若没听懂:“吸什么尘?吸……习……袭……袭臣?袭臣公子?”

“袭臣竟是个女人!?”般若后知后觉,惊叫了一声。

蛤蟆面如死灰地看着她:“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轰隆隆的声音在般若耳中炸响。

如果说这个凶巴巴的女人就是袭臣的话,袭臣只跟在谁的身边来着?

那个白衣少年……莫不是……

般若念及此,一双镶着金边的白靴悄无声息地走近,最终停在了般若眼前。

般若费力地抬头,想要看清楚眼前人是谁,但无奈仍被蛤蟆摁着头,从她的角度,最多只能看见靴子主人的腰间挂着一枚淡紫色的琉璃玉佩。

在这个地方多日,她始终只见过两个人穿白衣。

一个是戴面纱的少年,一个是躲在屏风后面的三王子。

而琉璃玉佩是属于白衣少年的,金靴是属于三王子的。

“七杀参见三王兄。”蛤蟆的声音不疾不徐,并没有注意到般若内心的波澜起伏。

般若最后一点希望破碎,她回想了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只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然后躺了进去,末了还自己动手把土填上了!

真是天要亡我。

“日前你留她一命,也到了她该还命之时。”白靴的主人淡淡开口。

三王子沉着稳重的声音与少年如银尘般的声音合二为一,般若只觉锋芒在背,如鲠在喉。

他的声音并不如之前见他时那般温和有礼。甚至,多了几分嗜杀。

果然,下一刻,一圈淡淡的金文在身上漾开,般若觉得锥心刻骨的疼痛传来。

那不是肉身之苦,而是灵魂之痛。

“不要杀她!我求求你们!”蛤蟆的哀求声传来,般若却发现自己已经渐渐看不清楚他的脸。

感知在消退,意识在模糊。

“她不死,鬼母怨气难平。”袭臣冷冷说完,般若身上的金纹大盛。眼看般若即将消失,蛤蟆眼泪夺眶而出,拼尽全力扑过来,却伸手扑了个空。

一声惨呼过后,般若凭借最后一点意识,伸手一抓,握住白衣少年的玉佩。再用力一扯。可惜她还没看清少年的长相,她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灵魂一般倒在了地上,身上冒着丝丝白气。

惊天震地的悲呼回绕在殿上,蛤蟆抱紧了般若的尸身,泪流满面:“你们把她杀了!为什么要夺走我唯一的快乐!”

白衣少年淡淡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和尸体上空空的两只手,平静地说:“种生机之事,世人有目共睹。将她推出去顶罪,往后你仍可以潇洒快活地当十七王,罗酆宫也依然由你管辖。”

蛤蟆只顾哭泣,全然没有将白衣少年的话听进去。

少年接着道:“十七弟,我这是在救你。”

“绿意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们杀了我的绿意!你们凭什么这样做!”

白衣少年见不得蛤蟆一副为女人要死要活的样子,转身就走。人已经不见了,但空气里还传来他淡淡的声音:“因为你弱,就只能任人摆布。”不带一丝感情。

少年离开后,袭臣也转身离去。大殿上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焦尸,和一只肝肠寸断的蛤蟆……

罗酆宫的黑雨接连下了一个月,淹没了宫内大片的房屋,而巨树却愈发茂盛,高度已经盖过了罗酆宫主城。枝桠像手臂,笼罩了苍穹,环抱着世界。

城主七杀将罗酆宫更名为青城,给巨树取名青藤玉树,用以悼念他的结发妻子绿意。

门口的匾额也新书写了八个字:

倾城绿意,万古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