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浪经典名著插图珍藏版(套装共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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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第一次见到查尔斯·斯特里克兰时,我根本不觉得他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可如今,几乎无人能否认他的伟大。我说的伟大,与官运亨通的政客或战功赫赫的军人的伟大不同。这种伟大与其说源于自身,不如说源于其所处的地位。一旦境况改变,这种伟大便会渐渐变得毫不起眼。人们常常发现:卸任的首相,不过是夸夸其谈的演说家;离开军队的将军,不过是市镇上乖顺听话的英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伟大,才是真真正正的伟大。你或许不喜欢他的艺术,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能搅动你的心绪,吸引你的注意。他被人嘲弄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为他辩护也好,赞美他也罢,都不会再被贴上古怪的标签,或被视为执拗反常之举。人们接受了他的缺点,还认为那是其优点不可或缺的补充。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仍有讨论余地。虽然崇拜者的过度称赞和贬低者的诋毁都可能任性多变,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的确具备天赋。我觉得,艺术家的个性是艺术中最有趣的东西。一件作品,只要能体现出艺术家的独特个性,纵使它有上千个缺点,我也能原谅。在我看来,作为画家,委拉斯凯兹[1]比埃尔·格列柯[2]更优秀。只是委拉斯凯兹画作的传统之气,降低了人们对他的倾慕。而那位克里特岛画家充满肉欲和悲剧的作品,却仿佛将自己灵魂的秘密当作活祭品,奉献出来。艺术家——无论画家、诗人,还是音乐家,都是通过或崇高、或美丽的作品,满足世人的审美。虽然这种行为类似本能的性欲,都有野蛮残暴的一面,但艺术家呈现出作品的同时,也将自身的伟大天赋展露人前。探索这类艺术家的秘密,能领略到某种阅读侦探小说的魅力。这是一个类似宇宙奥义,且无法找到答案的谜。斯特里克兰最不起眼的作品,也体现出他奇特、痛苦而复杂的个性。甚至那些并不喜欢他画作的人,却无法对其漠然视之,肯定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同样因为这点,人们才对他的生活和性格如此好奇。

直到斯特里克兰去世四年后,莫里斯·于雷才在《法兰西信使》发表文章,既让这位无人知晓的画家免于湮没,也为后来或多或少有意效仿的作家们开辟了一条道路。很长一段时间内,于雷在法国评论界都享有无可争辩的权威。因此,他的评论自然让人印象深刻。那些观点虽然当时显得夸张,但后来都一一得到肯定。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如今的声望,也牢牢建立在他的观点之上。查尔斯的声名鹊起,着实为艺术史上最浪漫的事件之一。然而,我并不打算分析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作品,除非是与之性格相关的作品。不过,某些画家的观点我并不敢苟同。他们高傲地宣称:门外汉根本不懂绘画,要想表达对其作品的欣赏之情,默默递上支票簿便是最好的方式。认为艺术只是巧匠们才能完全理解的技艺,是一种荒唐的误解。艺术是情感的展现,而展现情感的语言人人都懂。但我也承认,一个对绘画技巧缺乏实际知识的批评家,几乎无法做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评论。而我对绘画的确极端无知。幸好我没必要在这方面冒任何风险,因为朋友爱德华·莱格特先生既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也是位受人敬仰的画家。他已经在一本小书[3]里详尽无遗地讨论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作品。那本书文风优美,堪称典范,只是在英国多半不如在法国讨人喜欢。

莫里斯·于雷在他那篇著名的文章里,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生平,精心设计的行文吊足了好奇读者们的胃口。怀着对艺术无私的热情,他是真想唤起智者们去关注一位最具原创性的天才。然而,于雷同样是位优秀的记者,明白有“人情味”的文章更容易达到目的。而过去那些跟斯特里克兰有过接触的人——在伦敦就认识他的作家,或在蒙马特尔咖啡店跟他碰过面的画家——都吃惊地发现当初眼中那个跟其他落魄艺术家没什么不同的失败画家,竟真是个失之交臂的天才。从那以后,法国和美国的杂志上开始出现一系列文章,有些回忆往事,有些表达赞赏,让斯特里克兰更声名远扬。结果,这些文章并未让公众满意,反而激起他们更多好奇。与他有关的话题大受欢迎,勤奋的魏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茨在他那部专著[4]中列出了一系列极具权威性的文章,给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对于那些卓越的人,只要在他们身上发现任何惊奇或神秘的经历,人们都会迫不及待地紧紧抓住,将其编纂成传奇故事,并深信不疑。这是人们对平淡生活的浪漫抗议。传说中的轶事成了英雄成就不朽的最可靠通行证。沃尔特·罗利爵士之所以被人铭记,并非因为他用英文命名了那些新发现的国家,而是因为他将披风铺在地上,让童贞女王走过。听到这样的传闻,擅于讽刺挖苦的哲学家,顶多回以一个微笑而已。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生前籍籍无名,敌人比朋友更多。因此,那些为他写文章的人只能用生动的想象弥补稀少的回忆,就不足为奇了。显然,尽管人们对他知之甚少,但那些零星事迹也足够浪漫主义文人发散铺陈。他的生活古怪而可怕,他的性格中有某种令人憎厌的东西,他的命运也不乏惹人怜悯之事。于是,经过一段适当的时机,这些详尽的事实中便催生出一个传奇。一个哪怕明智的历史学家也会犹疑不定,不敢予以抨击的传奇。

但罗伯特·斯特里克兰牧师偏偏不是位明智的历史学家。他公开宣称自己写下那部传记,就是为了“消除某些广为流传的误解”,因为世人对他父亲的后半生的这些误解,给“生者带来了很大痛苦”。外界传言中的斯特里克兰,显然有很多会让一个体面家庭感到难堪的描述。这本传记实在枯燥乏味,我却读得颇有兴味,真是值得庆幸。斯特里克兰先生描绘了一个完美的丈夫和优秀的父亲,一个性情温和、勤劳正派的君子。当代牧师真是在释经[5]这门学问中学到了令人惊叹的巧辩能力,在“解读”父亲那些或许并不适合一个恭顺儿子记住的生平中,罗伯特·斯特里克兰牧师表现出的演绎本领,待到时机成熟时,定能让他在教会中出任要职。我仿佛看见他那肌肉强健的小腿已经绑上属于主教的绑腿。虽然这么做或许很勇敢,却也十分危险,因为斯特里克兰的声名鹊起,多半来自世人普遍接受的传说。很多人被他的艺术吸引,要么是因为讨厌他的性格,要么是同情他的惨死。可儿子这番本出于好意的努力,却给父亲的崇拜者们当头泼了盆冷水。斯特里克兰先生这本传记出版后不久,世人仍议论纷纷之际,其父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撒玛利亚的女人》[6]因前一位著名收藏家突然离世,重新在佳士得拍卖行拍卖。当时的成交价居然比九个月前下跌两百三十五英镑,这样的事绝非偶然。有制造神话的卓越能力之人,都会渴求非凡之事,压根没耐心理会这种让其大失所望的故事。若非如此,单凭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能力和独创性,或许并不足以扭转局面。还好不久之后,魏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茨博士的著作面世,终于打消了所有艺术爱好者的疑虑。

魏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茨博士那派历史学家不仅相信“人之初,性本恶”,还认为人性的罪恶程度远超预期。诚然,相比将富有浪漫色彩的伟人恶意刻画成家庭美德典范的作家,这些历史学家的作品无疑更能为读者带来乐趣。就我而言,如果仅用经济联盟来定义安东尼与克莱奥帕特拉[7]之间的关系,我会觉得非常遗憾。感谢上帝,目前尚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说服我相信提比略[8]是与乔治五世一样完美无瑕的君主。魏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茨博士点评罗伯特·斯特里克兰牧师那本天真传记时的遣词造句,很难不让人对那个倒霉蛋心生同情。他体面的缄默被视为虚伪,迂回的表述被斥作谎言,沉默则干脆被污蔑为背叛。身为作者,本书的确有些应受指摘的过失,但作为儿子,这些错误却情有可原。连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也受到牵连,被斥为过分拘谨、满口胡言、狂妄自大、狡猾欺诈,连烹饪手艺也乏善可陈的人。关于斯特里克兰先生父母之间的某些“不愉快”事件,坊间已有不少深入人心的传言。依我个人所见,斯特里克兰先生对那些传言的驳斥,实在过于轻率。他在书中引用了一封查尔斯·斯特里克兰从巴黎寄回的家信,称父亲曾在信中用“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形容母亲。然而,魏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茨博士也设法复制了那封信,被引段落如下:“该死的老婆,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希望她下地狱。”教会哪怕在势力如日中天时,也不会这般处理如此不受欢迎的证据。

作为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狂热崇拜者,魏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茨博士要想为他粉饰掩盖,完全不会有任何危险。他能目光精准地看穿披着天真外衣的卑鄙动机。他既是一名艺术研究者,也是一位精神病理学家,对人类的潜意识了若指掌。没有哪个神秘主义者比他更能透过普通事物,看到更深的内涵。神秘主义者能看到不可言喻的奥义,精神病理学家看到的则是说不出口的东西。看这位博学的作者如何迫切地挖出每个或许能让其英雄声名扫地的轶闻,真是件特别令人着迷的事。每次提出能证明主人公冷酷或卑劣的例子,他都会对其心生同情。而每每能用已被人遗忘的轶事来挫败罗伯特·斯特里克兰牧师的虔诚孝心时,他则会像判决仪式[9]上审判异教徒的审判官般狂喜。他的勤奋令人吃惊,再小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哪怕有笔未付款的洗衣费,也会被完整详细地记录下来。就算他欠别人一枚二先令六便士的硬币[10],这笔债务的每个细节都不会有任何遗漏。


[1]译者注: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1599—1660,十七世纪巴洛克时期西班牙画家。

[2]译者注:El Greco,1541—1614。生于希腊的克里特岛。

[3]作者注:《一位当代画家:查尔斯·斯特里克兰作品评述》(A Modern Artist: Notes on the Work of Charles Strickland),爱尔兰皇家学院院士爱德华·莱格特著,马丁·塞克尔出版社,1917年出版。

[4]作者注:《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生平和作品》,哲学博士雨果·魏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茨著,莱比锡施威格与汉尼施出版社,1914年。

[5]译者注:对基督教《圣经》中词、句或内容的诠释。

[6]作者注:根据佳士得拍卖行目录的描述,这幅画画了一个裸体女人。女人是社会岛的原住民,躺在溪边的草地上。她身后是一片热带风光,有棕榈树和香蕉等。画作大小为60英寸×48英寸。

[7]译者注:埃及艳后。

[8]译者注:古罗马第二代皇帝。

[9]译者注:指中世纪天主教会异端裁判所的判决仪式。

[10]译者注:英国旧制辅币,现已不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