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与忧伤
宋仁宗嘉祐元年春,三苏父子即将启程赴汴京,卖了石佛镇的田产,用作远行的盘缠。程夫人含笑打点行李,背过身抹眼泪。苏轼的妻子王弗,身子比较弱,嫁过来两年多未见身孕。苏辙的妻子史氏已生一子。家中两个乳娘,任采莲和杨金蝉。男人们都要远走,妇孺留下。家里的热闹气氛是程夫人营造出来的,亲朋好友来祝贺。一连几天,客人不断,笑语连连。程夫人说,她能撑起眉山苏家。来访者若是不问,程夫人不会说这些。
这许多年,她起早贪黑做生意,支撑这个开销不小的家。丈夫并不挣钱。如今田产卖了,田租也断了。三苏父子到了汴京,还要费银子。全家人的生活重担压在程夫人肩上。担子很沉很沉,须臾卸不掉,喘口气都不行。程夫人又不回娘家拿钱,三十年,一文都不拿。她自己挣。司马光讲了这个珍贵细节。这细节,最能体现程夫人的长期隐忍。中国古代,近现代,程夫人这样的具有忘我精神的女性是天文数字。这是支撑一个民族的隐形伟力。
苏轼二十岁,不大懂生计,还是一条青虫。程夫人身子不好,却瞒着两个儿子。瞒不过的是她当年带到苏家的侍女任采莲。任采莲做苏轼的乳娘,显然有过孩子,但史料不见记载。
薄暮时分,这位乳娘跑到城墙下的小树林跪着哭泣,头埋进泥土……在家里,她为一件小事大哭。家人有些莫名其妙。唯有程夫人知道她为何大哭。
连日的热闹光景中,伏着无尽的忧伤。苏洵黯然写道:“一门之中,行者三人,而居者尚十数口。为行者计,则害居者;为居者计,则不能行。”
行者害居者。没法子。程夫人压力最大,可她总是微笑着,里里外外微笑着……
苏轼直觉好,他在欢乐气氛中嗅到了某种忧伤。只几天,程夫人的头发白了一半。可怜白发掩不住。苏轼终于注意到,妈妈的手腕不见了镯子,不见鲜亮的指甲蔲丹,只有双手老茧,双手老茧。妈妈曾经光滑如玉的手,无数次抚摸苏轼的小时候……
走了,走了。三匹马出眉山城的西郊,苏轼忽然回首,看见了妈妈隐忍的泪花和飘起的白发。母子相望一刹那。
次年四月八日,操劳过度的程夫人病逝于眉山,年仅四十八岁。
程夫人并不知道她的轼儿、辙儿已经名震京师。这是苏东坡一辈子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