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第3章 幻灭感
过去几年里,我的三位好友,赫伯·科兹(Herb Kotz)、拉里·扎罗夫(Larry Zaroff)和奥斯卡·多德克(Oscar Dodek),相继去世了。他们是我高中和大学时代的朋友,在医学院一年级时,我们曾是人体解剖课的搭档,后来他们成为我一生的挚友。可现在他们三个都走了,独剩我一人,保管着我们共同的记忆。医学院一年级的事发生在60多年前,但而今依然历历在目。我甚至有种奇想:假如找到那扇门,朝里面一望,就能神奇地看到我们四个,一边忙着分离肌腱和动脉,一边调侃着彼此,这时,我的朋友拉里(他已经决定要当一名外科医生了)瞥了一眼我手头上凌乱不堪的解剖操作,跟大家宣布:“幸好他想要当的是精神科大夫,这真是外科界的福音!”
在我们的解剖学课程中,有件事令我印象深刻,真是太可怕了,当时我们正要把大脑移除出来开始解剖,掀开盖在尸体上的黑色塑料布,我们看见尸体的眼窝子里趴着一只大蟑螂,大家都被恶心坏了,尤其是我,我从小就特别怕蟑螂,在我爸的杂货店里和我家楼上的公寓地板上,到处都有爬来爬去的蟑螂,总能把我吓得够呛。
那天,在迅速更换了黑色防水布后,我说服了其他人一起翘课去打桥牌。往常我们四个会在午餐时打桥牌,而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们一到解剖课就翘课去打桥牌。虽然后来我打得一手好牌,可我得惭愧地承认,作为一个毕生研究人类精神世界的工作者,我当年竟然翘掉了大脑解剖课。
然而真正让人感到不安的是,我意识到,如此充满了情感的生动往事,却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脑海中。显而易见,人人皆知“回忆只存在于脑海中”。然而问题是,我自己也未曾真正拥有那些记忆啊,那扇只有我能打开并通向回忆的门,我同样也抓不住。门是不存在的,解剖教室自然也不存在,记忆中忙碌的解剖课也并不存在。那一切的过往,岂非只存在于我嗡嗡作响的大脑神经元里?某一天,我,我们四人中仅存的一个,死了,“咻”的一下,一切都将湮灭,所有的记忆都将永远消逝。一旦发现并承认这一点后,我感到脚下的大地不再坚实,如坠虚空。
等等!当我再次检视那个打桥牌的画面时,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要知道,这可是65年前的事了!当你要写回忆录时,你就会知道,记忆这个东西是有多么不可靠。我渐渐想起来,我们四人桥牌小组里的拉里·扎罗夫,是一位特别用功的好学生,早就决心当一名外科医生,他是不可能翘掉解剖课来跟我们打桥牌的。我用力闭上眼睛,努力凑近那段记忆,想要看个清楚。我突然意识到,跟我一起打桥牌的,除了赫伯、奥斯卡,确实还有一个拉里,但不是拉里·扎罗夫,是另外一个拉里,他姓埃内特(Eanet),而不是扎罗夫。而且我还想起来,其实我们解剖学课的小组成员是六个人,当年出于种种原因,用于解剖教学的尸体紧缺,所以其实我们是六人一组,而不是四人一组。
我的朋友拉里·埃内特,我对他记忆犹新: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钢琴家,在我们初高中所有的活动中演奏钢琴,梦想成为一名音乐家。然而和我家一样,他们也是移民家庭,他的爸爸妈妈非要他去念医学院。拉里是个非常热心的人,虽然我是个音盲,他却一直努力尝试唤醒我的音乐细胞,就在我们开始念医学院不久,他带我去了一家唱片店,帮我挑选了六张古典音乐唱片,说起来有点难堪,虽然我一遍一遍地听,但一年以后,我还是听不出哪首是哪首。
拉里选择了皮肤病学,他觉得这个专业能让他有最大的自由去追求音乐事业。后来,他曾为诸多到访的音乐家们演奏钢琴,包括迪兹·吉莱斯皮(Dizzy Gillespie)、斯坦·盖茨(Stan Getz)和卡布·卡洛韦(Cab Calloway)等。若是能和拉里一起叙叙旧该多美妙啊!于是我决定联系他,可在谷歌上一查却发现,老天,他也在十年前离开了人世。不过,《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上的讣告标题是“拉里:爵士钢琴大师、兼职医生”,若他能知道也会含笑九泉了。
我们这个小组里,第六位同学是埃尔顿·赫尔曼(Elton Herman),我在本科时就认识他了,这个小伙子聪明、友善、讨人喜欢,常常穿着灯芯绒短裤去上课。埃尔顿后来怎样了?他现在在哪儿呢?我一直很喜欢他,想再听到他的声音。然而当我在网上搜索时才发现,他也去世了,八年前。我们小组一共六个人,除了我,他们五个都死了!我开始觉得恍惚,闭起眼回想过往,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我们在一起,搂着彼此的肩膀。那时的我们生机勃勃,充满希望,渴望成功,聪明且各有成就,一起进了医学院。我们所有人都曾如此勤奋学习,怀揣着各自的梦想。然而除了我,他们都已化为枯骨,归于尘土。六个人,如今只剩我一个人还在尘世间行走,想到这,我不禁心怀怵栗。为什么只有我活得更久?纯粹是因为幸运吧!我还在呼吸,还能思考,能闻到气味,还能牵着太太的手,我是何其幸运。但我也好孤独,我想念他们。属于我的“那个时刻”,也快降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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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还有下文。有两次,我将这个故事讲给病人听,效果都很好。其中一位是女病人,在两个月里先后失去了丈夫和父亲——她生命中至亲至爱的人。她告诉我,此前自己已经见过两位治疗师了,但他们显得那么疏离,只是旁观,她无法与其产生联结。听她这么说,我想很可能她也会这么看我。确实,在我们的咨询过程里,她显得冰冷、迟钝、难以接近。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一个难以逾越的鸿沟,显然她也有同感。有一次,在咨询快结束时,她说:“几个星期以来,我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我完全是孤独的,就像独自坐在一列火车上,所有座位都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太能理解你的感受了,”我回应道,“最近我也有类似的体验。”然后我把自己失去五位医学院同学,以及我的真实感是如何崩塌的故事告诉了她。
她身体前倾用心听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说:“对,对,我理解,我完全理解,这正是我在经历的。我的眼泪是因为感慨‘我所在的这列火车上,终究还是有别人在的’。你知道我刚才想到了什么?我在想,当下的生活依然真切,我们都应该活在当下,感恩生活。”
这番话震撼了我。我们沉浸于这份会心的喜悦中,静坐良久,沉默不语。
几周以后,我又把这个故事拿出来讲述。这位病人我每周见一次,已经持续一年,这是最后一次咨询。她住在千里之外,一直以来我们都是通过Zoom约谈。由于这是最后一次咨询,她决定亲自飞来加州,首次和我面对面交流。
我们过往的治疗过程并不顺利,甚至激烈,她渴望获得父亲的爱与理解,而我从未令她全然满意过。我努力尝试,但不管我付出多少,她还是常常对我不满,诸多指责。我跟病人们用视频沟通已经很多年了,我觉得视频沟通和见面治疗的效果不相上下,可是和这位病人沟通,让我开始对这个想法萌生了怀疑。当我得知,她对此前两位长期面对面咨询的治疗师有同样不满时,我的疑虑才有所缓解。
在等着见她时,我还在琢磨透过网络与见到真人,感觉一样吗?会不会见到真人后感觉迥异呢?在开始咨询前我们握了握手,比通常握手的时间还要长一些,就好像我们需要通过这次握手,确信彼此的真实存在一样。
接着,我就尝试做常规的结束会谈。回顾过往的记录,我开始描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回顾她找我咨询的理由,并试图去讨论我们已经做了哪些沟通以及我们曾经如何沟通。
然而她并不想听我说这些,而是想着别的事:“亚隆医生,我一直在想……我们开始治疗时,约定好为期一年,我算了算,已经完成了46次咨询,而不是52次。我明白,其中有一个月我在休假,你也有类似情况,但即便如此,在我看来,你还欠我六次咨询呢。”
我丝毫不退让。我们在其他场合讨论过这件事,更何况我也不止一次提醒过我们结束咨询的日期。我回应道:“我理解你这番话的意思,对你来说,我们的咨询很重要,你希望继续下去。正如我之前表达过的,我非常尊重你的努力,即便在治疗过程里你感到痛苦,也仍然坚持投入。所以,我觉得你是在表达,我对你有多么重要,我说得对吗?”
“是的,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是的,你知道要我说出这些来有多困难。而且,没错,让你离开,对我来说很难。我知道,未来只能靠着留存在心里的关于你的画面来获得安慰,而且我知道就连这些画面也注定会褪色。世事无常,一切皆是虚幻。”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重复了她的话:“一切皆是虚幻。”我继续说:“你的话让我想起我所经历的事。让我来告诉你吧。”然后,我跟她完整地讲述了我去世的五位同学的故事,以及我如何挣扎于她所提到的这个情境:一切皆是虚幻。”
我讲完后,我们安静地坐了很久,直到会谈结束。然后,她说:“谢谢你,欧文,谢谢你跟我分享这个故事,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礼物,是一份巨大的馈赠。”工作结束了,我们站起身来,她说:“我想要一个拥抱,一个我可以长久带在身边的拥抱,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