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身成为时代的潮流
送走黄蓉后,可能因为吃得太饱的缘故,我总觉得昏昏沉沉,华华帮我泡了杯绿茶,她微笑地眨眨眼:“喝点茶,松松肠胃。”
“谢谢,华华,你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我总是不能拒绝美食,不懂克制真是大问题。”只有在华华面前,我才敢大胆自嘲。
然后,就要开始我最不喜欢却必须做的工作——给程序员写“需求文档”,也就是“软件需求规格说明书”。上百年来,有一个矛盾一直没有缓解过,那就是产品经理和程序员之间经常会因为“需求文档”而吵架。客户的需求都是文字化的,语义不足以完全表达需求,实现每个需求却要程序员编写代码,以及配给相应的神经元体系来实现。这当中,还经常会有客户改变自己的需求,就可能破坏程序员原有代码的逻辑性,他要重新写,满腔怒火自然只能对着产品经理喷。
上午的几位客户中,最简单的需求莫过于黄教授的机身定制,虽然只是代教,但是要实现这个模块,需求文档也有三十页之多。先要和程序员确认机身代替黄教授上课是否符合法律、法规以及校规(这一部分有专业的律师部门去核实、完成)。业务层面,需要说明每天上课的时长、内容、是否需要嵌入课件的演示视频、音频等;还有学生的人数、基本情况;上课时的提问模式,当现有的资料库无法回答学生提问时的解决方案;学生作弊时,机身教师采用的应对方式。还要有对突发事件的预案,比如学生突然晕倒或出现地震、火灾等意外情况的处理。只有需求文档书写清晰,程序员才可能更精准地实现机身的性能。
文字很难完整表述隐性需求,公司现在为VIP客户的复杂需求专门开辟了剧场实验室。比如在为江太太这样的客户做特殊要求的机身定制时,会有模拟机身来扮演江太太,演绎她的一些工作和生活场景,测试机身应对能力是否符合需求。剧场测试现场,除了客户本人,还要有律师、程序员、产品经理,以及根据客户需要安排的特殊人才。比如,江太太的机身需要警察的帮助。
这是一个折磨人的工作,你可以做得很粗糙,轻松地复制、粘贴过去写过的需求文档给程序员,后果就是机身在实际应用的过程中BUG不断,然后你不断被客户呼唤甚至谩骂,你找程序员解决问题时再被程序员指责,还要被投诉到上级。所以,这一步工作,宁愿非常小心和耐心,充分和律师部门沟通,最后再和客户定档。
这个过程中,华华也会和我一直反复推演。她会找出她的资料库,罗列出类似案例在经纬度上的各种相关信息。“课堂上发生意外并不多见。比较高阶的授课不仅仅是教知识,教的也是看问题的方法。国外的大学用得比较多,老师提问,学生回答,学生之间互相辩论。但这一种教学模式黄教授的机身是不是能hold住才是关键。”华华查了一下资料,对我说。
“你说的这种模式,反而是机身代教的长处。在这种教学中,只要抛出问题,而这些问题,黄教授可以提前预设好。至于学生的回答,教授不需要给答案。很多的问题根本没有对错,不需要做判断,目的只是让学生更加多元化地去思考。类似的经典公开课有很多,最经典的依然是哈佛大学麦克尔·桑德尔教授主持的《公正:该如何做是好》,任何一个结论的背后都有严谨的论证、情与法的对弈。这个公开课,我曾经看过很多遍,教授的提问精彩,学生的思辨更为精彩。华华,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上这种课,机身表现如何,还要看黄教授能不能提出深思熟虑的问题。你可以看一下麦克尔·桑德尔的公开课,从中找出一个片段,作为参考发给黄教授,如果他有这样的预案,那么我们可以参照这种模式写代课的需求文档。”
我再次回忆《公正:该如何做是好》,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个电车司机的案例。假设你是一辆电车的司机,电车飞速行驶在一条轨道上,时速60英里,在轨道的尽头,有5个工人在施工,你想停下来,太晚了,刹车失灵。于是,司机飞速地思考:冲过去,5个人会死;右面有一条侧轨,上面只有1个工人在施工,到底是要按原来的轨迹撞死5个人,还是车头掉转,虽然也会撞死人,但是只有1个工人会死?在课堂上,同学的回答分别在有意无意间代表了结果主义、绝对主义、功利主义以及怀疑主义的价值取向。“牺牲少数人换取大众的福利是否正当?”“行为的后果是否能为行为的本身辩护?”“当时的情况,你不可能得到那个侧轨工人的同意,即使他同意了,难道就可以杀死他吗?”……激烈的辩论令人脱离了自己的习惯性思维、固有的观念,每个人都感觉到脱离自己原有价值观的那种不安,脑洞大开,哲学和法学结合的魅力展现到了极致。
我之所以对《公正:该如何做是好》特别感兴趣,也是因为据说在我没有入职公司前,机身进入市场前的调研期,公司曾经请了100多名来自各行各业的人对“机身该如何成为人类好伴侣”这个话题进行了为期3天的讨论。他们中有来自美国哈佛大学的相关研究者,也有日本AI专家,国内人工智能研究鼻祖公司新新公司的高管,还有一些普通市民,其中一位还是菜场工作人员,以及大学在校生、医生、社会观察者(自媒体人)、律师、警察等。与此同时,线下参与者中有300多位自主报名的民众代表。那次讨论正是以《公正:该如何做是好》为蓝本。那时,社会上部分人群对机身抱有怀疑和敌意,提问非常尖锐,而且出人意料,比如“机身如果作为我的一部分,那么人均房产就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算,这涉及房产税的调整。”“如果我死了,我的机身是否可以继承遗产?我的机身应该如何处理才能保护我的隐私?”“如果有人利用别人的机身犯罪,应该如何量刑?”“机身如果侵占了大多数人的职业空间,造成社会失业率高涨,我们为什么还需要机身?”……类似的问题,据公司资深老员工老菠萝说竟然多达3000条,公司逐一分析,对于其中棘手的问题,和国家相关部门一起寻找相应解决策略,制定或者更新现有不相适应的法规。同时,公司的公关部门不断公布能够说服公众的“机身是人类工作和生活伴侣”的案例和数据。讨论内容,公司并没有公开披露。这也许就是一个现代大公司的公关手段:事前充分讨论,事中尽可能避免讨论。细致的市场应对策略,使机身面世后能够顺利运营,社会上基本没有出现太多的负面消息,机身很快融入社会。
在那次民众调查中,最后打动民众的是机身在医疗产业所做出的卓越贡献。前机身时代,医疗资源的矛盾还是难题,个性化诊疗还没有得到解决。拿制药行业来说,前机身时代的一个局限,就是药物化学家寻找匹配未来某种药物的分子时,需要凭借药物化学家自己的经验,一个适配性良好的药物需要研发10年,机身大数据时代只需要1个月就可能匹配出来,机身能在几十亿的分子中搜索,实践化学家的想法,也能提出和化学家不同的想法。这倒不新鲜,美国精准医疗公司GNS Healthcare早在本世纪20年代就利用机器学习和仿真软件对PCSK9(前蛋白转化酶枯草溶菌素)实施还原工程。研究人员曾经花费了70年时间、耗费几十亿美元才发现PCSK9,但是机器学习模型在十个月不到的时间就重现所有已知的LDL(低密度脂蛋白)生物学。对民众来说,在机身时代,个性化治疗方案的普及才成为一种可能。机身可以匹配和人类个体基因最适合的药品,甚至单独为你开发某种药品。就是单单凭借这一个成就,机身已经得到了大众的认可。
机身时代,医院的大多数手术都由机身来完成。虽然这并不是新鲜事,2016年牛津大学约翰·拉德克利夫医院用机器人进行眼科手术,当时病人需要切除视网膜上多余的0.01毫米的膜,任何一个人类的医生只要手稍微抖动就会发生意外,而机身不会手抖,医生只需要在控制台上轻推操纵杆完成。机身替代医生完成大多数手术,代替医生解读X射线片等,他们比人类更出色,因为机身可以识别未被检测出的地方,如癌变前的痣微细的变化。当机身的“丰功伟绩”逐一向大众公布后,民众对机身的接受程度到达了空前的高度,很多自媒体呼吁早日将机身的定制推向市场,为民众谋福利。
当时,民众的反应使整个人工智能行业感到意外,这可能并不符合上世纪日本的机器人研究专家森政弘的理论。他认为人对机器人有三个层次的认知和接受。第一个层次,当机器人越来越像真人时,人们会对之产生某种程度的亲切感和同情;第二个层次,当机器人变得更像人类时,人会突然很挑剔,机器人任何微小的瑕疵都不能忍受;第三个层次,当机器人和人类更进一步接近时,人会增加对他的好感,拥有共情能力。事实上,民众对机身的热爱现在直接到了第三个层次,即使机身发生过好几起负面新闻——例如机器人犯罪——也不妨碍人们对机身的热爱。
利用机身犯罪的问题,曾一度给公司的发展造成阻碍。机身能够精确执行人类的指令,又没有指纹、脚印、血液等常规作案后可供追查的证据,如果不能很好解决这个问题,机身恐怕至今还不能面世。机器人问世初期,机器人“杀人”或者犯罪的案例就已经存在。1978年9月6日,日本广岛一家工厂的切割机器人,在切钢板时,突然“转身”将一名值班工人抓住,当作钢板切割,这是世界上第一宗机器人“杀人”事件。1989年苏联国际象棋冠军尼古拉·古德科夫和人工智能机器人对弈,鏖战6天,古德科夫连赢3局,机器人落败后竟然释放出强大的电流将这名世界冠军电击身亡。2015年,德国一家公司生产线上的一个机器人“杀死”了一名年仅21岁的技术人员。当时,他正在和同事一起安装机器人,被机器人抓住,使劲压在一块铁板上,伤重而亡。后来,那家公司出面解释:这名技术人员是因为违反安全规定,进入非安全区进行机械臂安装,操作失误,引发事故。那时候还只是初级的智能机器人时代,和现在的机身的智能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利用机身的智能犯罪将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课题。
我们公司制造的机身确实发生过伤人事件,这件事全公司都讳莫如深。那是我刚刚入职时,一名大学生叫了几个同学在家里聚会,据受害者回忆,他进厨房倒水,看见机身在切菜,突然站定,并且朝他一笑,随后拿起菜刀朝他砍来。幸亏因为机身转身力气过大,把旁边的小橱柜碰倒了,刀砍下时,他和橱柜几乎同时倒地,橱柜替他挡了刀,没有造成命案。这件事发生后,公安部门专门派人来调查,诡异的是,我们的程序员从来没有给机身输入过“转身、挥手、砍”的类似指令,但在机身的云盘里,我们发现了这个指令。究竟这个指令是谁输入的?至今仍然是个谜,机身砍人前那诡异的一笑也令人疑惧。那个组织聚会的大学生是计算机系在读学生,事后,退学去美国深造。我本人的直觉这件事是蓄意为之,有人利用机身犯罪,但因为没有证据,只好眼睁睁地让事情不了了之。
此事发生后,机身开发一度进入了暂缓状态,公司和政府更紧密合作,成立新监管机构,共同开发和实施一套用于机身设计和开发的共享安全协议监督,溯源机身计算模型和有机组织构架,可跟踪模型泄漏;定义机身造成的伤害的责任范围。在技术细节上,联合开发了机身断电后30分钟内继续360度自动拍摄功能,并且封锁了对机身输入指令、修改程序的权限。只有我们公司以及公司授权的计算机企业才能对机身进行指令修改。即使如此,也不排除犯罪分子会利用国外的黑客来达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