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2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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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身,更好的伴侣

15分钟后,飞机抵达公司的专用停机坪。

公司位于外滩源的一幢老建筑,这只是公司为了塑造形象,特地在外滩租借的一幢楼,公司有3万多个员工,这幢老大楼也装不下,真正的大本营在杭州山间别墅。100多平方米的大堂空空荡荡,偶尔走过几个机身,都在替人买咖啡。

我和华华径直到办公室。我们的办公室三面墙壁都是透明的云屏,当中放着一张Herman Miller极简风格的桌子和两把椅子,玻璃窗前摆放了一列机身模型,和一张为了取悦客户的Calligaris白色巨大沙发,我甚至连茶几也没有放,这样和客户交流起来可以更直接和专注。

华华为我泡好龙井茶。她知道我的一切喜恶,这是自然,她就是我的一部分。我还没有来得及细闻狮峰龙井的兰花香,A号屏幕亮了,顶头上司老菠萝出现在屏幕里,说:“今天有新的机身模型到货,样品一会儿送到你这里,是本月重点推送的新款。”

5分钟后,老菠萝的机身到我办公室,汉朝书生的形象,一袭曲裾袍,头戴假髻和笼冠,双眼炯炯有神。老菠萝崇拜汉明帝,他的机身一般都穿汉服。

“你今天很仙啊。”我恭维道。

“恁辛苦,感荷高情。这是样品。”他作了一个揖,把一个巨大的盒子交给我。

我夸张地眨眨眼:“你说的是古语吗?听不懂。”

老菠萝的机身回以眨眼:“噫,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哈,故意气我是吧?”我佯装生气道。

老菠萝的机身长笑而去。这就是机身的魅力,他/她可以成为你想让他/她成为的任何样子。如果你喜欢法国,可以把机身外形设计成法国人,让他说法语;他/她也可以成为一头小鹿或者一个变形金刚造型。随愿总是要财力许可,一个机身的价格根据需求的简单和复杂,外形用材以及大小,从50万元到1000万元不等。

老菠萝的机身走后,我打开包装盒,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新的机身造型。全新的机身是一个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男子,没有配置服饰。皮肤仿生度高达95%,除了肌肉,肌肤质感有了进一步的改善。“肤感”曾经是机身的一个弱点,无论是金属材质还是碳素材质,都无法很好地模拟人类皮肤的质感,那种肤色,死气沉沉。屏幕A又亮了,老菠萝面露得意之色:“这是日本最新皮肤,特米技术,以前只用在航空科技领域,除了模拟人类皮肤的毛孔,还可以设定体温。机身现在有人类的体感了,俗称‘热气’。”

“哎哟,难怪我没有摸死人的感觉,原来有了体温,造价double吧?”我由衷地赞叹。

“当然,至少800万。你负责外形设计,我个人建议参考一下上世纪电视剧《上海滩》里的男主人公——大背头,配一件长风衣。大数据表明现在怀旧风潮起蓬头了。另外,再联系爱贝公司的张总,他肯定有兴趣。”

“好的。”我点点头。

和世纪初的机器人不同,现在的机身被定义为“人类的伴侣”,公司从各个方面竭力打造“伙伴”的感觉。我们尤其排斥赋予机身金属外形,异类感太强,难以契合心灵。按照老菠萝的要求,我们的机身必须真实到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她真的不是人类吗?

“华华,这真的太完美了。等我拿了奖金,我也给你换个这样的皮肤。”我捧起龙井茶,细嗅了一会儿,“狮峰龙井的兰花香和梅家坞龙井的豆香就是不一样。”

华华已经麻利地开工了,在资料库里找《上海滩》的影像:“我不需要换皮肤,钞票还是节约点吧。你这种花钞票大手大脚的做派我真看不惯。”

华华做事的时间,我虽然在品茶,脑子却没有闲着。机身仿真度越来越高,人类具有创造力的思维却无法完全替代。如何让机身更有“自创力”?这个问题,几乎每天在我脑中盘旋,一直也没有灵光乍现的突破口。连华华也不理解,她已经足够聪明,究竟还需要什么创造力?

要理解这一点,先要明白机器人和机身所代表的智能机器人并不是一个概念。

上世纪,机器人主要应用于制造业。一台工业机器人的躯干主要由钢制成,全身布满电线,控制器就是所谓的仿生人类大脑。一开始,它们的工作非常简单,如把物品从A处运送到B处,或简单重复某个机械动作。有篇论文曾经描述过,当时一个工业机器人做一个简单动作,研究人员需要先分析受力,据此建模。数据集里的每一个数据对应一个物体的模型和这个物体在不同姿态下可以被稳定运行的施力方式。这些施力方式通过物体模型计算出来,判断这和数据集里的哪个物体最相似,根据最相似的物体数据集里包含的施力方式计算出最稳定的施力方式定模……每一个步骤都涉及庞大的计算量。当时,一个动作所需要的数据库算法占用了1500台虚拟机的计算量。回想起来,就好比现代人遥望新石器时代的生产力,原始而笨拙。

智能机器人的概念源自美国现代科技初始的时代——20世纪五六十年代。1962年,约翰·麦卡锡在斯坦福大学创立了人工智能实验室,他提出用机器人代替人类大脑的想法,至今仍然是人工智能科研人员的图腾。经过了100多年的发展,智能机器人——机身,不仅可以定制不同的造型,还拥有可发展的“智脑”——除了人工程序、神经形态识别芯片,他们还拥有自己的神经元系统和细胞等有机组织,有不断学习的能力,几乎无瑕疵的应变能力,甚至有不同的性格特征。不夸张地说,有时候,机身比人更完美。

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个客户,老太太极其富有,遗憾的是,她的先生过世了。所幸,在先生过世前,老先生的机身已经定制完成,机身不仅拥有老先生生前所有的学识,熟知老先生的爱好和生活习惯,连说话的语气也基本一致,甚至,工程师让机身去了一遍老先生这辈子所有去过的地方,住过的房子、曾经工作的地方、喜欢的餐厅等,就是要机身和老先生神似。这样,虽然老先生走了,但机身一直陪着老太太,感觉就像他还在她身边那样。据老太太反馈,机身确实做到了。每天,机身都和老先生活着时一样,一大早陪着她去遛弯儿、买菜。回到家会按照她的喜好,给她泡咖啡。机身甚至知道,老太太喜欢坐在沙发上看书时,窗帘拉一半,因为不愿意太阳直射过多。机身还会提醒她吃药,陪着老太太聊天,聊年轻时候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机身都能对答如流,只要曾经告诉过机身他们之间的往事,机身都记得。老太太觉得机身比老先生本人还要完美,因为机身晚上不打呼噜,这个曾困扰他们一辈子的小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更让老太太想不到的是,她又一次抱怨女儿不该那么匆忙地结婚,然后又匆匆离婚,离婚时重庆南路的老房子也分给了男方时,她先生的机身突然停下来,认真地对老太太说:“Let it go,你不是也拿了前夫一笔钱吗?”老太太瞠目结舌,看着自己第二任丈夫的机身说不出话来。

事后,老太太打电话给我,询问我缘由,因为她从来没有和机身提起过自己之前有一段婚史,并且还在离婚时获得一笔赔偿金的事情。我说,那肯定是你第二任先生活着的时候告诉他的。“他确实知道这个,但是,活着的时候,我们每次提起女儿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这样说,他只是和我一起骂前女婿啊。”老太太疑惑不解。“很简单,老先生和自己的机身交谈时,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表现并不一定是生前和你在一起时那样。所以,机身会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你。”我微笑道。老太太也释然了,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就这样散去了。

这种散发着人间温情的定制,并非2098年才有的新鲜事。在2022年,人工智能专家李博阳就已经在大连深耕“仿生机器人”。那时,在大连金石滩已有中国首家仿生人形机器人场馆,也是全球唯一一家能看到人形机器人是如何生产制造的研发中心。120位科研人员,通过采集人的数据,可以制作出1∶1同大小的机器人设备。他们曾经为一位老奶奶定制一位亲人,因为老奶奶觉得她“需要有人坐在家里陪着聊聊天就好”。

2098年,机身的定制已更加多元智能。只是,机身还不能被证明具有人类高度的“自创力”,机身庞大的数据库和少量的有机组织不能等同于人类脑神经,具有搜索、整合、联想和创造的共运能力。这才是我这个机身设计师的未来工作重点。如果只负责机身外在造型设计,最多也就是机身造型师;要让每一个人的机身都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就要赋予他/她令人惊喜的自我感受和体验。

拿华华来说,她的数据库里有全本唐诗词。她还会自己创作诗词,这不算惊喜,我给她的大脑芯片输入了复旦大学胡中行教授讲解的诗词格律要义,她自己整合数据库中的古诗词,就能像模像样地赋诗。

华华曾“写”道:古今多少事,都在此杯中。熟悉诗词的人都知道,这是改编了著名的《临江仙》里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胡中行教授曾说,这样的是学诗人,不是诗人。诗人需要敏感于一山一水,感动了,才可以写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心情糟糕的时候,发出“老兔寒蟾泣天色”的感叹。诗词不仅仅是字词的堆砌,更重要的是里面的思想和情感。偏偏这些思想和情感却是华华暂时所不能创造的。

华华远比人类博学,她会告诉你古人怎么坐:臀部放在脚后跟,这个叫坐,臀部离开脚后跟,叫跪;而古诗词中的“长跪”,表示严肃、庄重。或者你问华华,历史上,大家如何评价汉武帝,华华可以找出从古至今专家们至少60种评价。如果你问华华:“那你个人怎么看汉武帝的呢?”她就默然了。你不知道她的沉默是因为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还是没有思考,或者已经深度思考过,深知历史的真相很少纯粹也绝不简单而保持沉默。人没有想法,有时候是因为知识结构的广度和深度不够,以及缺乏对事情的整体了解,华华不然。对我们这些机器人工作者来说,不能量化机身的思维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