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槐花饺(11)
“捉妖!捉妖!”随着师爷那颤巍巍的喊声,反应过来的捕快们拔刀,一拥而上,须臾间,就将变作狐狸的妇人砍成了肉泥。
人群中,拥着少女的男人浑身发冷,他无法相信自己的母亲变成了怪物,更无法相信他的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乱刀砍死。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像是一个大病却未曾痊愈的人。
少女冷眼瞧着他,却在他的目光斜下来时,转为关切。
“伯母是个可怜人,她一定是被那妖物附身,才做了那些让人吃惊的事情。可惜,官不审妖,伯母她无端端替那妖物丧了性命。”
“你说我娘是被妖物附身了?”男人声音颤抖:“对,你说的对,我娘她一定是被那妖物附身了。你不知道我娘她从前有多好,她关心我爹,体恤下人,对于我们兄弟的事情事必躬亲,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家乡遭灾后,爹娘遣散下人,带着我们兄弟投奔亲戚。半路遇见打劫的,虽然保住了性命,可我们逃命时带出的那些盘缠全都没了。”
少女低着头,没有理会男人的自言自语。
男人目光涣散,继续道:“再后来我娘病了,病得很严重,好在我爹懂得一些药理,领着我们兄弟挖草药给我娘吃。我娘怕连累我们,让我们将她放下自生自灭。可她是我们的娘,我们怎能把她丢在路上。我们一路向北,走到了现在住的地方,遇见了我娘子跟她的父母。娘子好心,收留了我们,就连我娘的病,都是岳父出钱给看的。岳父一家对我们有恩,依着我娘原本的性子,她是知恩图报的,怎么会设计着害死岳父一家?一定是妖物,一定是妖物趁着我娘生病上了我娘的身。”
“一定是的。”少女附和着:“伯母去了,妖物也死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替伯母善后。”
“我想给我娘买口棺材。”男人往公堂上看了眼:“好歹给她立个衣冠冢。”
“好,我陪你去。”少女装作懂事的样子,她先是陪着男人去买了口薄棺,跟着返回家中。
少女给男人煮了碗饺子,男人看着饺子有些发蒙,他问少女白面是从哪里来的?饺子馅儿又是从哪里来的?少女谎称是在城里买的,是趁着男人在与棺材铺掌柜商量棺材的价格时,典当了她娘给她的随身物品,从棺材铺附近的米粮店买的,至于饺子馅儿,她说是用野菜盘的,说是见男人心情不好,吃点热腾腾的饺子,兴许能缓和一下心情。
男人十分感动,压根儿忘了,方圆百里之内的野菜早被挖光了。城里即便有典当行,少女即便典当了随身之物,在这个饿殍满地的灾荒年,她也买不来白面。
槐花馅儿的饺子,每一口都是娘子煮出来的味道。想起过往的一切,想起爹娘和弟弟的死,他开始一口连着一口的吃,每吃一口,都要流下许多的眼泪来。碗里的饺子像是永远都吃不完似的,吃着吃着,嘴里就有了别的味道,是血腥夹杂着腐烂的味道。
他低头去看碗里的饺子,天突然暗了下来。此时,屋外狂风大作,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像是恶鬼在啼哭一般。
男人端着碗,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连在屋内听见的那些呼呼的风声都消失了。他捏着耳垂,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轻唤着少女的名字,突然响起的撞门声吓了他一跳。
“爹,我饿。”
儿子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他快速地看向门口,内心十分惶恐。他放下碗,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门,他故意喊出儿子的名字。
门外,没有人回答他。
就在他想要松口气时,狂风又起,且狂风卷着黄土与碎石,一下一下地拍到门上。门被狂风推开,碎石打到他的脑门上,黄土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感到害怕,冲着院子大声喊:“姑娘,你在吗?赶紧到屋里来。”
依旧没有人回答,男人大着胆子走到门口,却看见门口趴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孩子。
孩子抬起头,借着屋内未灭的烛火,男人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他亲弟弟给扔进深沟里的亲生儿子。
他无法面对孩子的脸,更不敢去看孩子的眼睛,他先是蹲坐在地上,跟着大声道:“别……别过来!”
“爹,我饿,我真的饿。”孩子爬过门槛,一步步地靠近他。
男人面如死灰,干脆用手把眼睛挡了起来。
“别过来,是爹对不起你,爹给你烧香,爹给你烧很多好吃的。”
孩子爬到了男人腿上,男人吓得一动不动。就在男人以为没事儿的时候,孩子突然张开嘴,冲着他的腿上就是一口。男人疼得龇牙咧嘴,睁眼去看,只见孩子趴在地上咀嚼着什么。
他害怕地往后挪了一步,手碰到一块活动的石砖,毫不犹豫地拿了起来。当他想要把那块石砖拍到孩子头上时,孩子突然抬头看向他。
那双稚嫩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茫然,他看着孩子,突然哭出声来。他丢掉手里的石砖,爬到孩子跟前,一把将孩子抱住。
“对不起,是爹对不起你,但凡爹少吃一口,你也能好好的活下来。爹有罪,爹该死,就算你把爹咬死了,爹也不会怪你。”
话音刚落,孩子就重重地咬到了他的脖子上,男人疼得呲牙,却抱着孩子一动不动。他想起了孩子刚出生时的样子,想起了孩子满月时的样子,想起了孩子学翻身,学坐,学爬的样子,最后他想起了孩子叫他爹,被弟弟扔到深沟里的样子。
现在的他心有多疼,曾经的孩子就有多绝望。他闭上眼睛,等着怀中的孩子将他一口一口的吞噬掉。他害怕死亡,却又觉得自己该死。
想象中的第二口并没有如期而至,随着“嘭”地一声,房门被重重的合上。他怀里的孩子消失了,伤口还在,疼痛也依然清晰。
“是报应吗?”男人看着腿上的伤:“还是我儿向我索命来了。”
“后悔吗?”随着一道白影闪过,少女出现在了他眼前。
“什么?”男人瞥过眼,“你……你都看见了?”
“相公,你好好看看我是谁?”少女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你照顾我时,我以为你是良人,你向我求亲时,我以为你是我一生所倚。我敬你,爱你,视你为我的天地,可你是怎么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