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有人在体检中离开
我们一行有十几个人,坐面包车去一家社区门诊体检。只有正规的大工厂才会有体检这一项。查三样,血液、胸透、CT,体检费自己出。武姐坐在前面,与司机并排,她刚点了名,清了人数,这会扭过脸来大声呵斥那些不满自费体检的人:“谁不想体检现在就滚,马上滚,做个体检反而是害了你们?”
我听见底下一堆激烈的回应:老子健康得很;我打小就没生过病;这叫白白浪费钱。声音虽不高,但表达的语气很坚决,而且充满不屑。我笑了。环顾了一下这十几个人,大多年轻人,九五后,他们来自乡村或者小县城。有几个染着黄毛、红毛,黑沉的脸,头发很油很脏。他们低头玩手机时,从后面看,那露出的一截脖子也是脏黑的。他们中有人在看视频,车厢里嘈杂一片。我听见视频中传来岳云鹏的声音。
坐在我前面的女孩不停地跟她的邻座聊天。她的侧影很美,眉毛细而拱,鼻翼两边有淡淡的雀斑,皮肤有点黄,没有擦粉。奇的是,这么一张素脸,她却涂了桃红色的口红,口红看上去很劣质。这种直接往素脸上涂口红的,我以前还真没有见过。但是她在笑的时候,鼻翼微微地抽动,月牙儿般的眯缝眼,笑意从眼中流泻出来,亮晶晶的。我竟被这无遮无拦的笑容打动了,虽然她只是被刚才车厢里男人们的黄段子逗笑的。她叫赵妮,湖南人。她有我喜欢的直性子,身上透着一股打工生涯带来的油滑历练。邻座女孩跟她年纪相仿,肤白,馒头脸,肿眼泡,也跟着笑得打颤。上车前,我们几个在厂门口等车,那个时候,赵妮就搭讪了我。她说我不像是来打工的人。
我听赵妮说,她在伟达干了一年多,是春节前辞工的,这是她第二次进厂。伟达厂有一种福利,第一次进厂的新工人,干满三个月有一千块钱的奖励。所以,她一直都在惋惜。我心里暗想,我也领不到,顶多一个多月,我就得走人。这女孩眼里闪动着莹莹的异光,一接她话茬,她就问东问西停不下来。突然,她把目光停在我手腕的绞丝银镯上,要我撸下来给她看,我试了试,假装镯子很紧,撸不下来。我很担心她要求加我微信。好吧,即便加了,我也会屏蔽她。半个多小时的车程,赵妮就已经加了五六个男孩子的微信了。
我其实不愿意为了一个什么目的去靠近一个人。这是底线。或者说,我可能更害怕把自己暴露给别人。
乌沙社区门诊。武姐把我们当幼儿园的小朋友,在那里喊要我们排好队,就差要求我们手拉手进去了。我有两个朋友在这个门诊工作,希望今天不要碰到。体检很顺利,不到二十分钟就查完了。我们回到车上等着回工厂。
“李明凯,你下来。”武姐站在车门口,朝车厢里喊,她手里拿着一摞体检表。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应声走出座位,下了车。我们都好奇地把头伸出车窗。
“这个男的肯定得了病。他完了,工厂不会要他的。”旁边的赵妮嘀咕着。
果然,这个叫李明凯的人最终没能跟我们一起回工厂。我们看到他的哀求被一只手无情地甩开了。武姐上了车,吩咐司机开车。车启动了,它把那个叫李明凯的男人扔在了社区门诊的门口。我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样子,但是,我却无比清晰地记住了现实的残酷是如何伤害了一个人的。赵妮觍着脸笑问武英姿:“哎哎,武姐,那个男的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啊?”武英姿瞪了她一眼,没有作答。
“伟达厂也是怕了,听说以前有个女的猝死在岗位上,赔了好多钱。”赵妮压低了声音跟她的邻座聊着,她做出夸张的表情表示吓得要死。作为看客的我和她,包括车上所有的人,除了冷血,没有其他选项。而我似乎只能在心里把武姐的称呼改成武英姿,在她拂下那双哀求的手,转身离开的时候。
如果我在武英姿的位置,我也一样,绝不会把有病的人招进工厂。面对一种悲剧,没有人是错的,我们不知道该恨谁。可是,就是有人被损害了,就是有一块巨大的东西梗在胸口,它让人那么难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