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谢宁瑶的外祖父胡林,出生将门世家,从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混。他长得虎背熊腰,皮肤很黑,脸上还有道醒目的疤痕,再加上他说话声音很粗,导致有很多人怕他。
他确实是个令士兵惧怕的将领,却对他们这些小辈十分和蔼,陆曜很小的时候还骑在他脖子上玩过呢。
胡林为人正直,两袖清风,在朝中风评很好。浙江与福建倭寇频繁扰边后,先帝就将他调到了浙江任总督兼浙江巡按御史,他数次亲率将士击退倭寇,立功无数,保护浙福两省的百姓。
胡林为人耿直,不喜段党成员。因回京述职时没有给段瑞送贿赂,且将段瑞遣来问好的使者拒之门外,惹恼了段瑞,段瑞不停的向皇帝进谗言,第二年就被胡林就被免了职,且以通倭的罪名下了狱,一家一百零三口,除了嫁出去的两个闺女,全都被斩首。
谢宁瑶狠狠瞪了陆曜一眼,眼睛红通通的,眼神如山间刚出生的小老虎,凶狠中带着些呆萌,“都怪你,让我想起这伤心的事”。
陆曜连忙从雪地里坐起身,抬起袖子给她擦眼泪,“你别哭,都是我不好”。
谢宁瑶一把将他的袖子拉开,俯身差点吐出来,捂着鼻子道,“陆曜,你这衣服多久没洗了?都嗖了”。
陆曜抬起袖子闻了闻,也差点吐出来,“没办法,我爹请不起仆人,又不舍得我娘大冷天的洗衣服,于是让我自己洗我的冬衣”,他伸出自己的手,夸张道,“这可是写字”,突然想起自己读书不行,“打仗”,又突然想起自己连谢宁瑶一个小姑娘都打不过,于是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懒,反正衣服能凑合穿我就不洗,还省水呢,你不知道,离清河不远处,有许多户人家夏天都喝不到水”。
他抬头就看见谢宁瑶一脸心疼的望着他,一双水亮的眸子里满是他。
傻陆曜也不想想,此地就他们两个,谢宁瑶不望着他望谁呀?
十一岁的小少年对上她的眼神,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牵扯着他的心脏,让他下沉再下沉。
“媳妇,你不必心疼我,小爷也不是那么娇气的人”。
谢宁瑶从雪地里爬了起来,随后又将他拉了起来,将他肩膀上的雪抖去,“咱们都是可怜人,我心疼你,还不如心疼心疼我自己。”
谢宁瑶此人,凶悍起来那就好比山里的老虎一般。温柔起来,却已让人招架不住,就比如此刻,她温柔的扫去少年人肩头上的雪,真是叫人的心都化了。
谢宁瑶拉起陆曜的手,“挺冷的,我们回去吧”。
陆曜望着两人相牵的手,笑道,“好”。
“陆曜”。
“嗯?”
“你以后不能那么懒了。不好好读书,不好好习武,不好好洗衣服,若是这三件事你一件也做不成,那我就不嫁给你了,我可不嫁给废物”。过了一会,她又道,“嫁给你也行,但是我一天要打你三顿,一定要把你的坏毛病打掉。”
陆曜啊了一声,挠了挠脑袋,“为什么娶你还要洗衣服啊”。
谢宁瑶眼睛瞪向他,反驳道,“总不能我给你洗吧?”
陆曜注视到她明亮的瞳孔,挠了挠脑袋,“那我好好洗衣服就是了,我可不想天天挨打”。
那时他们还小,根本不知道在一起过日子意味着什么,学着那些大人说话,却连那些词的含义都不明白是什么。
陆曜不明白他随口叫的媳妇,是从此以后身边这个人将会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另一半,你要敬她爱她,一辈子不离不弃。
谢宁瑶也不明白他若嫁给身旁这个人,那她往后一生的荣辱得失都与他有关,他将是她最大的依靠。
前提是他们两人的心要相连在一起。
自然也不能一天打陆曜三顿。
但是那时的他们笃定他们长大后会嫁(娶)彼此。
两人手牵手回到屋子里时,大人间的谈话已经完成。
雪又纷纷落落的下了起来,谢蕴与陆商两人迎着风雪出发,回向他心怀理想的地方。
彼时谢蕴已任吏部尚书。他不必亲自来这偏远之地接三年未见的老朋友。但他还是来了。
陆商眼眶红了。忘恩负义,他确实是忘恩负义之徒。
陆商离开的那三年,是柳正与谢蕴并肩作战,他们是亲密的战友,亲密的朋友。陆商回到京城后,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首辅柳正最信任和重用的人是谢蕴,而陆商也未想到他会与昔日最好的兄弟走向对立面。
身在朝堂党争是少不了了,不知何时陆商与柳正的关系走向了一个微妙的关系,他们互相猜忌,最后公然翻脸。而谢蕴选择了自己的恩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也有了猜疑,他们之间的关系终究是淡了。而后最终走向相反的两条路。
二十年前,谢蕴与陆商喝醉酒时曾许下豪言壮志。
“我陆商为官的目的是想要除掉奸臣,让这天下海晏河清,我想辅佐一个仁慈圣明的君主,让这天下太平”。
“我谢蕴想要造福天下百姓,让那些贪官豪强将他们吃掉的银子都吐出来,我想要这世间再无人饿死,冻死,我想看着天下人人都笑着”。
说话后两人相视而笑,随后击掌为誓。
两人的手掌紧紧贴在一起,巴掌声也是如此响亮,一如他们在心中许下壮志的声音。
许下壮志后,陆商笑道,“可惜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吉士”。
谢蕴甩袖一笑,这时他还年轻,身姿笔挺,容貌昳丽,豪丈万千道,“且看庶吉二十年后的风采”。
如今已过二十年,他们好像实现了当年的理想,好像又没实现。只是他们再不能结伴而行,一条木桥,两人背对而行,渐渐的距离越来越远。两人相对而行,桥窄只能过一个,另一人只能被撞到桥下。
他们怎么就会走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了呢?
……
陆曜看他爹红了眼眶,连忙道歉道,“爹,我不是骂你忘恩负义”。
陆商却仰头大笑起来,“骂的好,我儿骂的好”,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他擦掉眼角的泪,对儿子道,“官场的事你暂且别管,好好读你的书,若是考取不了功名,我非打死你不可”。
“爹,我才不要考取功名,你忘了宁远哥的下场了吗?”
陆商一愣,“从军你自然也是不行了,罢了,我在官场沉浮这些年,不就是保后辈衣食无忧吗?你就好好当你的纨绔吧,吃喝玩乐可以,但是不能给我惹事,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从你少时的回答上,爹就明白了,你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没出息的平凡人了”。
……
仁贞七年朝堂上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谢阁老的儿子考中了榜眼,一夜之间京城炸开了锅,第二天小皇帝的案头上摆满了弹劾谢阁老科举舞弊的奏章。
无奈之下,谢阁老在榜上划掉了儿子的名字,将儿子的东西打包将他送往了蓟门守边。
第二件事是新科状元余净辞谢了皇帝授予的翰林院修撰一职,自己打包了东西去蓟门守边。
余净的卷子是谢蕴亲点的状元郎,从谢蕴点余净为状元那日,谢蕴就是余净的学生了。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学生。
官员们又阴谋论了,非说此事是谢阁老操纵的,为的就是为自家儿子鸣不平,才会断送余净的前途。一时间言官们纷纷弹劾谢阁老为人自私狭隘,阴险狡诈,不配为相。
要知道在翰林院熬几年资历,是非常有机会入阁拜相的。
直到余净站出来为老师说话,才止住了那些言官的吐沫星子。
……
蓟门
谢宁远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星。边上正在吃草的是他的战马。
余净躺在他身边,扔给他一壶酒。
“小少爷,又想家了?”
谢宁远一脚踹到余净身上,笑骂道,“去你的”。
余净与谢宁远参军那年,正巧赶上蒙古鞑靼部又来扰边。
余净与谢宁远一个被授予守备一职,一个被授予游击将军一职,带着军队对抗鞑靼部。
上面的人想的也简单,这两人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排兵布阵应该不在话下。
但两人实在没有打过仗,第一次上战场紧张的不得了。谢宁远还好,他在家时每日也是一样的练武的,余净就惨了,拿着剑连砍人都不敢。他不砍别人,别人就要砍他,幸亏谢宁远带着手底下的兵来救了他,要不然状元爷如今就只剩一个传说了。
那是两人第一次有交集,之前虽然都听过对方的大名,但两人谁也不是主动的人,在军营里见到也只是点个头而已。
那次之后,两人越走越近,成了好朋友。
谢宁远仰头喝了一口酒,“再过几日就要去浙江了,东西收拾好了没?”
胡林死后,朝堂派了李崇简去守卫浙江。倭寇来势汹汹,李崇简向朝堂提出了征兵的要求,谢蕴当即同意。下令从蓟门抽调五千人赶往浙江。本来名单里没有余净,是余净主动找到蓟门总兵,说想去浙江。
因为余净是福建人,从小他家就受倭寇的侵扰,之所以弃武从文,也是想有朝一日能亲手打退倭兵,现在离他的梦想不远了。
余净早已不是三年前的那个余净,弃武从文后,他每日练习武艺,上战场时也总是冲在第一线,这些年他杀过的人早已不计其数。
谢宁远道,“浙江总督是我父亲的老部下,我写封信给他,你带过去,他会重用你的,你是个人才,理应得到重用”。
余净摇了摇头,“是金子总会发现,我想凭借自己的努力让他看见我”。
谢宁远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拍了拍余净的肩膀,“好兄弟,只能暂时分离了,但我们还会再见的”。
余净笑着道,“救命之恩还未还,肯定会再见的”。
谢宁远道,“多杀几个倭寇,就当还了我的救命之恩”。
余净声音里带着冷绝,“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