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陆曜顶着熊猫眼回了家。
陆商看着儿子这样,问道,“怎么弄的?”
“撞树上了”。
“撞树上怎未见撞到鼻子?”陆商掐了掐儿子完好无损的鼻子,“鼻子都未撞断,谈何撞墙一说?是不是又被谢家丫头打了?”
陆曜将父亲的手挥开,“咱先不说我眼睛的事。爹,你能管好你手下的疯狗吗?别整天让他们乱咬人,你说咬别人还好,你怎么就逮着你未来儿媳妇不放了,她被咬,你这个公爹特别光荣吗?”
陆商顿时就怒了,扬起巴掌就往儿子头上打,“什么疯狗,什么乱咬人?你口中的疯狗可都是朝廷命官,若是你这话流传出去,你爹得被那些言官的奏折淹了。再说了,我与那些人只是上下级关系,人家有自己的想法,怎会事事顺从我,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想说什么,我怎管的了”。
陆商的巴掌结结实实的落到儿子的脑门,但陆曜不躲也没喊疼,脸上惯带的笑意也没了,一身冷淡气息,语气冷漠道,“爹,就忘恩负义这一条,足够言官们弹劾你一辈子的”。
陆商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忘恩负义……
这四个词他这一辈子是摆脱不掉了。后世的人读青史,也会这样评价他。陆商此人啊先不论才能高低,政绩如何?他啊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小人。
小人呐……
陆商的思想一瞬间就飘到许多年前。
康显三十五年,他与谢蕴一道中了进士,名次不靠前有不靠后,成功入选国子监当了一名庶吉士,两人就这样成了同学。
他们的老师是当时任国子监祭酒的柳正。
因为两人是老乡,也有共同话题,很快就成为最好的朋友。同食同睡。
甚至当年他能娶到陆夫人,也是谢蕴的功劳。陆夫人是兵部主事的女儿,当年偶然在路上遇见,一见钟情。
陆商得到相思病,自那天以后茶饭不思,谢蕴弄清了他的状况,先是查清了那日陆商遇到的小女郎是谁,随后又靠老师柳正与兵部主事搭上了闲。
兵部主事觉得陆商有前途,很干脆的就将女儿嫁了。至此陆商抱的美人归。
陆商与陆夫人定下亲那日,陆商无比的高兴,拉着谢蕴一起去喝酒,喝醉了哭道,“谢兄,我这辈子欠你一个恩情,来世我给你当牛做马,还你的恩情”。
谢蕴则是道,“你现在就可以还”。
陆商不解道,“如何还?”
“我也想成亲了。那日老师让我给大兴县的知县送一份文书,回来的路上马惊了,一个姑娘救了我,我想娶她”。
陆商不解道,“那姑娘是谁你知道吗?”
谢蕴轻飘飘道,“知道啊,都督佥事胡林之女”。
陆商震惊了,连忙劝道,“快收回你的心思吧,你一个小小的庶吉士竟敢肖想人家二品大员的女儿呢,我跟你说,这事不可能”。
“我想让它变成可能,那日我以为自己要摔下去了,马跑的极快,我想这下不死也得残了,可她拉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到她的马上,救了我,我回头一看,只看见一张灿烂的面容。你知道吗?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飒爽的女郎,那一刻我心跳快的厉害”。
谢蕴其人,平时沉默寡言,但喝醉了酒,话就特别多。
陆商不想听兄弟的废话了,嫌肉麻。他劝兄弟喝酒,在他看来,兄弟想娶的那个,这辈子都不可能娶到。
可是没想到后来真叫他娶回家了。
两人的夫人同一年怀孕,两人高兴的定下娃娃亲,结果两位夫人生的都是儿子。两人不气馁,三年后谢夫人终于生了一女,两家正式结亲。
平日里陆商喊谢蕴亲家。谢蕴喊陆商冤家,喊完后两人会相视一笑。
那时候的官场乱极了。先皇只知修道求长生,首辅段瑞掌权,当时朝中一半的官员是段党。他们不管百姓死活,只知捞钱。甚至于蒙古铁骑来犯,大许有几十万士兵,他却命各部将京城关闭,只要蒙古铁骑不进京,随他在京外做什么。最终蒙古铁骑将京城外掳掠一空。
于是是官员富了,百姓穷了,国家也日益动荡了。
柳正进了内阁。他看不惯段瑞的所作所为,却无能为力。也不敢声张,表面上对段瑞恭恭敬敬,唯命是从,比对自己爹还亲。但是他暗中积蓄力量,准备将段党消灭。
他暗中提拔了两个亲信,正是陆商和谢蕴。
那时两人正年轻,心中怀有鸿鹄之志。想要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肃清朝堂上的贪官污吏,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中有人早已丢弃了那份志向,变成了自己年少时最不喜的那类人。
若是当年的自己碰到现在的自己,也要写个几十页奏疏狠狠将现在的自己骂一顿。
老师柳正在段瑞面前只能装孙子,于是他的两个学生也只能装孙子。
低三下四,小心逢迎一个自己极端厌恶之人的滋味,他们比谁都清楚。
可陆商没有谢蕴的耐性好。蒙古来犯那一年,段瑞紧闭城门不管百姓的死活,致使京城周围百姓和百姓的财物被掳掠一空,损失不计其数。
他上书弹劾段瑞的十条罪状,条条属实,可最终的结果确是他被贬到清远县任驿丞。清远县是个鸟都愿意往那飞去的穷地方,他在那待了三年。
康显四十八年的秋天,他突然收到先皇驾崩的消息。他心中只觉痛际,跪地痛哭起来,他虽遭受了那些不公待遇,可他爱着他的君他的国。
两个驿站的驿员在旁边窃窃私语道,“听说驿丞以前是在京城里当大官的”。
“被发配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被人遗忘了,这辈子是出不了头了”。
明明眼睛能看到世界万千景象,心能感受到那尘世中迷人的一切,可他的身子却被紧紧困在狭小的井中,不见光明,不见自由。唯心中理想不灭,他还想为这个大厦将倾的国做些什么。
那年冬天,天气异常的寒冷,天空下起大雪。片片白雪将地覆盖,他拿着木棍在雪上教儿子写字。
手冻的生疼,但他依旧在写着。因为他想要自己痛着,只有痛着,才不会麻木。
他仰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一瞬间觉得自己这辈子真的要老死在这里了。他心中的理想抱负只能一年年的埋葬在这无人窥见的雪地下。
他问儿子,“这里好吗?”
小小的陆曜摇了摇头,“不好,这里没有我媳妇,我有些想她了”,其实是这里人少,没有人陪他玩了。
他问儿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陆曜道,“娶谢宁瑶。”
陆商敲了敲他的脑袋,有些愤怒,觉得儿子没有出息,“我是指娶媳妇之外的事。”
陆曜迟钝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未来要做的事唯有一件娶谢宁瑶是清晰可知的,其他都是未知的。
年轻时陆商与陆曜形影不离,少时的陆曜与谢宁瑶也整日待在一起,陆曜从小就知道谢宁瑶将来是他媳妇,但小小的他哪里知道媳妇是干什么吃的?谢宁瑶最大的作用是陪他解闷而已,只是陪着陪着,感情就深了,陪着,陪着,陆曜就离不开谢宁瑶了。
而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谁也不知道。
陆商想起这个的老友,眼眶红了,清远镇通信不发达,他已经许久未与谢蕴联络了,也不知道他的老友如今怎么样了。
是不是也如他一般被贬到穷乡僻壤里?
突然一队人赶着马车来到驿站门口。
他起身,将手中树枝丢弃,准备去接待这位贵客,刚行至一半,马车帘从里被拉开,谢蕴的脸露了出来,喊了一声,“冤家”。
陆商眼泪顿时就流了出来,他乡遇故知当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事情了,他快步上前,拉住谢蕴的手,“亲家,你怎来了”。
“特地向朝堂请了两个月假,来接你回京”。
陆商顿时愣在原地,目光发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谢蕴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直认为自己将会在这个穷乡僻壤里老死。
谢宁瑶将帘子掀的大了些,露出她稚嫩的面庞来,“陆叔叔,我爹整日在家里念叨着你呢,如今你们可以好好喝一壶酒了”。
陆曜十分开心,撒着丫子跑过来,“媳妇,媳妇”,其实陆曜口中的媳妇与好友没什么分别,他只是叫惯了而已。
只是小姑娘心思到底细腻些,脸有些红。
谢蕴与谢宁瑶一同下了车。刚落坐,谢蕴就将吏部下达的任命文书递给了陆商。
陆商双手颤抖的接过这封文书,着他即日回京,任礼部侍郎。
陆曜将一旁的谢宁瑶拉走了,“我们去外面玩,他们大人的事我们不管”。
其实是陆曜想打雪仗了。刚到外面他就捏了一团雪砸谢宁瑶,谢宁瑶侧身躲过,也捏起雪团去砸。
两个孩子玩的开心极了。玩着玩着陆曜又多了歪心思,猛的将谢宁瑶绊倒了,随后拿起雪朝她脸上抹,他笑道,“我推个人形雪人好不好啊?跟你一模一样的”。
躺在地上的谢宁瑶露出笑容,“好啊,好啊,可太好玩了”。
陆曜正在揉雪,突然一个力道朝他冲了过来,他被谢宁瑶带倒在地,随后谢宁瑶就拿起雪团猛砸他,将他鼻子嘴巴里塞的都是雪。
“你别乱动哦,我堆个人型雪人,你一动我就堆不好了,你乖乖的哦”。
谢宁瑶气死了,她想象过与陆曜见面的无数可能,可唯一没想到的是刚见面陆曜就欺负她。此仇不报非君子。
陆曜欲哭无泪,他想凭借着自己身高力大来打败谢宁瑶,却失败了。
谢宁瑶轻而易举的将他制服,随后笑道,“陆曜,你怎么这么懒,平日里都不练功的吗?”
“我爹天天逼着我读书,哪里有时间练功”。
“没事,等回京,将你交给我娘,让她教你两天,保准你进步神速,打败我也不成问题”。
陆曜想起谢夫人,顿时打了个寒颤,实在在谢夫人太严厉了。
当年他与谢宁瑶小时,被段党的孩子欺负了,谢夫人气的不行,她本就是将门虎女,亲自上阵教导三个孩子学武功,动作不到位就得挨板子。
谢宁瑶好心提醒,“我娘现在更严厉了,整日里也不对我笑一回。”
“为什么?谢夫人虽脾气不好,但对我们小辈还是很和蔼的”。
谢宁瑶脸上涌现出一丝哀伤,“因为我外祖父被奸人所害,一家子除了我小姨和我娘,全都被斩首了”。
陆曜一下子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