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为有金针度:陈新古籍整理与古典文学研究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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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整理工作中诗篇主名的困惑

清代厉鹗的《宋诗纪事》,体例不纯,其实际性质近于编选宋代诗话的总集。因此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为“鹗此书裒辑诗话,亦以‘纪事’为名,而多收无事之诗,全如总集;旁涉无诗之事,竟类说家。未免失于断限”。由于全书庞杂,“采摭既繁,抵牾不免”。《提要》列举了书中多方面的失误,可是仍肯定它为一本有用的书,“其用力亦云勤矣,考有宋一代之诗话者,终以是书为渊海,非胡仔诸家所能比较长短也”。也就是说,其价值高于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评价可谓极高,实际这是确有编纂经验者之甘苦之论。凡衡量一部著作,必须视其整体,如果仅仅指出书中几处失误,即斥为一无足观,决不是公允、科学的态度。

笔者近年因参与纂辑《全宋诗》,对《提要》指出《宋诗纪事》中的各类失误,体会极深。复杂的问题固然一时说不清,即使一般认为不成问题的诗篇主名,处理时亦往往十分棘手。如《提要》中指出:

三十三卷载陈师道,而三十四卷又出一颍州教授陈复常,竟未一检《后山集》及《东坡集》,订复字为履字之讹;四十七卷载郑伯熊,三十一卷已先出一郑景望,竟未一检《止斋集》,证景望即伯熊之字。

这类失误,可以名之为“一分为二”,就是把一个人处理作两个人。可是由于载籍中所录诗篇的主名,往往名、字、号、别号、谥号、官衔等等杂出,稍有疏忽,即导致失误。避免失误的关键,自然在于具体整理工作者的审慎。可是人数多,问题异常复杂,笔者在《全宋诗》的审稿工作中,也时时有所发现,但是否已能全部纠正,实在完全没有把握。

在主名问题上的失误,尚不仅“一分为二”。《提要》中没有涉及的,至少还有“张冠李戴”和“合二而一”二项。

所谓“张冠李戴”,就是说诗的主名虽然不错,而有关介绍其人的时代、生平的文字却错了。古人同名者多,一首或多首具体的诗,究竟出于哪个同名者之手,有时很难判断。例如宋祝穆《方舆胜览》卷十二《泉州》部分收有一首孙逢吉的《茅亭》诗,在诗题中编者注有“陈洪进宴游之地,今废”。笔者见到的稿子是据宋楼钥《攻媿集》卷九十六《宝谟阁待制献简孙公神道碑》,定孙逢吉为龙泉人,孝宗隆兴元年进士,卒于宁宗庆元元年。而《神道碑》介绍其人行踪綦详,生平未至泉州,地域上发生矛盾,诗不可能为其人所作。而且祝穆是朱熹弟子,孝宗时人的作品很少有可能收入其著作,这和出处成书时间断限上发生矛盾,可以进一步肯定此诗非孝宗时的孙逢吉所作。查《福建通志》卷二十二,有成都人孙逢吉,太宗太平兴国间知泉州,恰与此诗关系切合,可以确定为其人所作。而况陈洪进是由闽入宋的,其茅亭至祝穆时即已荒废无存,孝宗时的孙逢吉即使到泉州,也不可能游览茅亭。

这是多少有些线索可以加以区分的,可是有不少内容空泛的诗作,就很难判断了。而既收此诗,就必须介绍作者的时代、生平,因此工作就异常棘手。笔者多年来虽也纠正过不少稿件上“张冠李戴”的失误,而彻底两字,就十分难说了。

还有一类“张冠李戴”,原因在于出处。有些类书,编次茫然无准,如多首诗的署名,有的在第一首,有的在最后一首。还有各种不同版本抄错、抄漏、误署的。如四库本《至元嘉禾志》卷三十二有一首陈炳的《题资福寺平绿轩》,核《至元嘉禾志》原刊本,可知系四库馆臣抄漏了陈炳的诗,而把后一首蔡开的诗误署陈炳。这类事例实在举不胜举。

至于“合二而一”,不妨举《宋诗纪事》的例子。《纪事》卷五十六收有王亘诗二首,一首《十洲图》,出《延岉四明志》;一首《次胡澹庵题挹翠轩韵》,出《肇庆府志》。王亘其人,传今载籍中不见著录,《纪事》的小传作“字伯通,福州人。淳熙间知南恩州”,未知何据。

清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遣》卷五十七,王亘名下补了两首,一为《西楼》,一为《北山》,均出《广东通志》,对作者未发生疑问。实际上《宋诗纪事》原属选本性质,取十一于千百,《补遗》这类拾补,基本上为蛇足。因为即以《纪事》所录《延岉四明志》而言,王亘的诗除《十洲图》以外,第二十卷中尚有《登育王明月堂》《次韵明州户部游蒋园》《又次韵登灵桥门晚望》《谢太守刘吏部示西湖图用丰侍郎韵》四首。厉鹗只选用其中一首,合乎此书体例,不足为病。

从以上引诗观察,一般尚不易察觉诗的作者有问题。可是早于元《延岉四明志》的宋代《乾道四明图经》卷八,不仅全部著录《延岉四明志》中的王亘诗(其中《十洲图》作《十洲阁》,据诗意当以“阁”字为是),且多《太守刘户部乘水涸时浚治塞,因其余力,补葺废坠,而湖上之景为之一新。岛屿凡九,作一成十,随景命名,遂有十洲之咏。邀余同赋,为之次韵》诗十首。在王亘诗前,有知州刘珵的原唱,诗后还有舒亶、陈瓘的同韵和诗。卷十尚有舒亶作于哲宗元岉九年(1094)的《西湖记》,详记有关浚治经过,并说明刘珵于元岉八年到明州任知州。

于此可知,在明州作诗的王亘,至少和刘珵、舒亶、陈瓘年辈相近,而今见其人之诗,大多作于元岉九年前后。《宝庆四明志》卷十一还有《题定海正觉寺清风轩》一首,亦当作于同时。这和孝宗淳熙间知南恩州(在今广东)的王亘,相隔徽宗、钦宗、高宗三朝,与元岉九年相距八十余年,决不可能是同一人。

至于《宋诗纪事》定王亘为“淳熙间知南恩州”,也不是没有根据。因为《次胡澹庵题挹翠轩韵》的胡澹庵,即胡铨,高宗时因上书乞斩秦桧、王伦、孙近等人而被谪昭州,孝宗即位后才得归。所以,在哲宗元岉时至少已是中年的王亘,不可能唱和胡铨在南方贬地作的诗。因此《肇庆府志》《广东通志》著录的王亘,完全有可能于淳熙间作南恩州的知州。

根据《宋诗纪事》以误传误的,有《闽诗录》,在丙集卷十中全部照抄《纪事》的文字,把《十洲图》视为闽人的诗,错误程度更深了一层。

类此主名混淆的事例,载籍特别是总集中层出不穷。笔者近年来接触过不少,除部分矛盾明显的得以纠正外,绝大部分亦只能以误传误,即如王亘的同名而言,如果仅据《宋诗纪事》所引两首诗,是无由察觉的。加上《延岉四明志》的材料,审慎细致的整理工作者如能注意一下有关载籍,或者可以发现在孝宗淳熙前后的若干年中,绝无姓刘的人任明州知州,会产生疑窦,但亦无从真正解决。只有见到《乾道四明图经》后,才能决然判断两个王亘系同名,决非一人。

整理古籍,千头万绪,烦难诸多。人名的混淆,不过海中冰山的一角。可是多年来学术界往往等闲视之,以为整理古籍不是学术,不是研究,不能当作科研成果,评不了学位、职称,以致人才日益寥落,质量每下愈况。这对弘扬民族文化,完全南辕北辙,深为有心人所痛惜。

一九九六年十月

(原刊《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四辑,中华书局,1997年12月,第294—2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