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顾随《词说》的“忘言”,是读词的一种途径、一种方法,甚至还是一种自成系统的批评理念:
(一)“作者自赞”式
以《沁园春》(叠嶂西驰)为例,这是一首典型“稼轩风”的词。扑面而来的是辛稼轩的见识、修养、胸襟、学问,大笔奋迅,掷地有声。这首词的“音声”就是直接证明;对此,再多的言诠,再去解释词的上片在写什么,下片在写什么,都是多余的。由于这样一首词的风格呈现非常直接,因此,虽然是在写山,是在写自己隐居在带湖这样一个环境,然而,写山也不是山,写古人也不是古人,完全是作者的面目——顾先生说它是“作者自赞”式。
像这样的具有典型的作者风格的宋词,如“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少游);“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易安);“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姜白石),对它们的解说,会是辞费。扑面而来、掷地有声的风格特征,就在作品本身,直接能够被读者体验到,不需要再做解释或转译。顾先生还举出“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水龙吟》),以及他没有选说的《永遇乐》(千古江山)“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都是这样的“自作自赞”,词人自身已把词作内在的精神力量完全呈现出来。
(二)“字句之外”式
辛稼轩《生查子》(悠悠万世功)词,是“忘言式”说词的第二种方式的体现。这首词的名气不是非常大,很多词选也不见得会选,而它的风格又比较深沉,其中的“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看似纯粹是写景的,但当中的感慨则是非常得深。对此,从虚字入手——“红日又西沉”的“又”,“白浪长东去”的“长”,充溢动宕。
顾先生说,当年阮籍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感慨,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慨,和“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都有可比拟相通的地方,不过,阮籍的感慨、陈子昂的感慨还是不足以尽诠这两句词。对这样的词句的理解,虽摸索寻思,仍不足以尽之,应该向“字句之外”去体悟。因此,这种“忘言”不是“不言”,而是用尽一番解数,终于“透网金鳞”,在“字句之外”得到悟解。
(三)“不计较”“不代替”式
无论是在词人的“自作自赞”直接理解,还在向词作的“字句之外”求得谛解,其情意相对来说还比较单纯。若是面对堪称宋词“造极”的是东坡的《永遇乐》(明月如霜)、《洞仙歌》(冰肌玉骨)(这两首词都呈现出来一种叫做“清凉世界”或曰突破了梦与现实纠缠的崇高境界),则会碰到一些因包含历史信息的“词序”引出来的问题。
如《永遇乐》是东坡“宿”燕子楼还是“登”燕子楼?有没有“梦盼盼”?又如《洞仙歌》前两句据“词序”说是当年后蜀的国君孟昶和花蕊夫人所写的;那么,这“清凉世界”究竟是归之于东坡,还是归之于别人?这都是令古今学者感到困惑的。关于《洞仙歌》,顾先生也举出一例:“水殿风来暗香满”,这个“暗香”是荷花的暗香,还是“冰肌玉骨”之人的暗香?此种情形,辛弃疾词中亦有,如《祝英台近》(宝钗分),它是写男女爱情,还是对那些满足于偏安的大臣的讽刺,或者是对南宋朝廷摇摇欲坠的国势的担忧?换句话说,这首词是单纯地写个人之忧,抑或还含有比兴寄托、讽刺时政?诸如此类的问题,该如何处理?
作者的行迹、文本的归属,以及具体字句是指人还是指物,不仅在诗中会碰到,在词也会碰到,并且会形成很大的干扰,造成更多的困惑。相对而言,词的题材比较有限,比诗要单一。传统的理路是做明白的考据,而顾先生则选择不从历史与考证来说。对历史的考证,顾先生说是“不计较”——不计较是你的还是我的,亦即文本的归属;也“不代替”——不代替古人来算账,亦即字句意义的指归。做考证研究,意义指归、文本归属肯定要顾及到,但它们不是词最核心的问题。当进入到文学核心的时候,“不计你的我的”、“不替古人算账”,这是又一种方式的“忘言”说词:不“死于句下”,不被历史信息所拘束。
(四)“无甚可说”式
这是“忘言式”说词最为独特的方式。说词和说其他文学类型的作品不同,说词需要做选择,而且是愈少愈佳。朱祖谋选、唐圭璋注的《宋词三百首笺注》,是作为读本;而付诸讲授,选出十分之一,即三十首,足矣。东坡词存世三百多首,辛稼轩则有六百多首,这近千首的词,顾先生选说三十五首,大约三十分之一,一些佳作没有选取,但并非不能包笼在内。对东坡《永遇乐》说毕,又说一首《洞仙歌》,顾先生就不再说《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对辛稼轩词,他也没有说《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在词人创作一面,这些作品或是“光芒四照”,或是“浑融圆润”;在顾随说词一面,一首说毕,“余威”尚在,“迅猛”依旧,其他词可以触类旁通。那些没有为顾先生所选讲的佳作,不是说这些词不值得言说,而是如《永遇乐》讲毕,“清凉世界”已见,“冰肌玉骨”“乳燕飞华屋”都可以悟入;又是如“稼轩风”的壮词,“楚天千里清秋”说毕,“千古江山”这样的作品,也都包笼在其中。
以上四种说词的文学批评方式,是一刻也不离开词的“不可言诠”的特质。这种不可言诠之处,也是词独特的烟水迷离的文学特质。“忘言式”说词方式也是词这种文学类型所独具的“不可言诠”的特质决定的。如《永遇乐》“燕子楼”,它的下片写“古今如梦,何曾梦觉”,揭示出来的“人”——无论古人今人,无论是像苏轼这样的士大夫,还是像盼盼这样身份低微的歌女,都将同入“一梦”之中,也都不曾离开“尘劳”的羁绊。它超越所谓的梦与非梦的问题。梦与非梦这个问题的探讨尚在其下,再向上走才是宋词要达到的高度。顾先生选说的苏东坡“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以及“无甚言说”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它们讲理、讲人生都讲得很透。然而,词的最重要的核心部分恰恰是在“理”之外,是不可言诠、迷离惝恍的。当苏东坡说“未转头时皆梦”的时候,东坡居士已经在“梦”之外,不复纠缠于“万事”与“梦”的问题。那么,这梦之“外”究竟在哪儿?可以说,它正在“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的“清凉世界”。